1943年的蘇北平原,秋意已濃。
淮漣河畔的蘆葦蕩在風中沙沙作響,像是低聲泣訴著這片土地正遭受的劫難。新渡鄉(xiāng)淮漣村的村民們這個秋天遭了殃,王營據(jù)點的日偽軍這段時間,時常沿著淮漣公路進行掃蕩,所到之處,雞犬不寧。
9月11日,晌午,三十九歲的夏姜氏正在院里晾曬剛收的花生。
夏姜氏是個高大結(jié)實的農(nóng)婦,常年勞作賦予她一副不輸男子的身板,古銅色的臉上總帶著莊稼人特有的倔強。丈夫早逝,兩個兒子都跟著游擊隊進了蘆葦蕩,家里就剩她一人守著三間土坯房。
“鐺鐺鐺——”村頭突然傳來急促的鑼聲,夾雜著一聲破鑼嗓子:“皇軍來了!各家都不要跑,趕快回家準備慰勞皇軍!”
夏姜氏心頭一緊。
是偽保丁王二狗的聲音。這個仗勢欺人的東西,每次日偽軍來掃蕩,就數(shù)他喊得最歡。
腳步聲、馬蹄聲、槍托碰撞聲由遠及近,村子里頓時雞飛狗跳。夏姜氏透過門縫往外看,只見二十多個日偽軍正在挨家挨戶砸門。領(lǐng)頭的日本軍官騎在高頭大馬上,冷眼看著偽軍們?nèi)缋撬苹⒌貨_進民宅。
“哐當”一聲,她家的木門被一腳踹開。一個瘦猴似的偽軍端著步槍闖進來,槍刺在秋陽下閃著寒光。
“老太婆,有什么好東西趕緊拿出來!”偽軍吊梢眼一斜,露出滿口黃牙。
夏姜氏默不作聲地站在院角,看著這個二鬼子在院里轉(zhuǎn)悠。那人先是抓了一把晾曬的花生塞進口袋,接著又闖進屋里翻箱倒柜。屋里傳來瓷碗碎裂的聲響,那是她出嫁時帶來的嫁妝。
偽軍從屋里出來時,懷里揣著半袋小米,那是夏姜氏留著過冬的口糧。突然,他眼睛一亮——墻角放著個半人多高的粗陶甕。這種甕在當?shù)睾艹R?,通常是用來腌咸菜或者儲糧的。
“這里頭藏的什么?”偽軍踢了甕一腳,甕發(fā)出沉悶的回響。
夏姜氏心里咯噔一下。那甕里確實藏著東西——她給游擊隊納的幾雙布鞋,還有兒子臨走前交給她的一個小布包,里頭包著些零碎錢幣。
偽軍顯然起了疑心。
他彎腰湊近甕口,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便又往前探了探身子。就在這時,他隱約看見甕底有個小布包。
“好哇,還真藏了好東西!”偽軍嘿嘿一笑,迫不及待地將上半身鉆進甕中,撅著屁股在外頭費力地掏摸著。
夏姜氏盯著那撅著的屁股,心跳如鼓。她想起被這群二鬼子搶走的鄉(xiāng)親們的糧食,想起被燒毀的房屋,想起游擊隊風餐露宿的孩子們……一股熱血猛地涌上頭頂。
說時遲那時快,這個平日里挑得起百斤擔子的農(nóng)婦一個箭步上前,雙手死死抓住偽軍的兩條腿,使出耕田時全部的力氣猛地一掀!
“咕咚”一聲,偽軍整個頭朝下栽進了甕里。甕身劇烈搖晃起來,偽軍在甕中拼命掙扎,嗚咽聲悶悶地傳出來。
夏姜氏不及多想,立即撲上去按住甕蓋。偽軍的力量很大,甕在地上左搖右擺,眼看就要傾倒。情急之下,她索性一屁股坐在甕蓋上,兩百斤的體重壓得甕蓋嚴嚴實實。
甕中的掙扎聲漸漸微弱,但夏姜氏不敢大意。她想起小時候見父親殺豬,豬被按倒后還要再補一刀。這個念頭讓她打了個寒顫,卻也更堅定了決心——今日若是放過這二鬼子,明日此人必定帶人來報復(fù)。
她深吸一口氣,猛地掀開甕蓋,抓住偽軍的腳踝將他倒提起來。那偽軍在甕內(nèi)又驚又嚇,憋氣許久,已經(jīng)面色發(fā)紫,嘴角冒著白沫,只是還在微弱地掙扎。夏姜氏心一橫,提起偽軍就往甕底撞去——“咚!咚!”沉悶的撞擊聲在院子里回蕩,每一聲都敲在她的心上。
幾下之后,偽軍徹底不動了。
夏姜氏癱坐在地上,渾身都在發(fā)抖。秋風吹過院墻,帶來遠處日偽軍搜刮的喧鬧聲。她知道自己沒有退路了。
冷靜下來后,她注意到偽軍腰帶上別著顆手榴彈。若是剛才搏斗時偽軍有機會掏出手榴彈……她不敢再想下去。
日頭西斜時,日偽軍終于吹哨集合,許是這幫人來時并未清點人數(shù),少了一名偽軍士兵,竟然無人覺察到。
夏姜氏從門縫里看著這幫強盜們離開,那個日本軍官馬鞍后掛著兩只搶來的老母雞,偽軍們個個背著大包小包。王二狗點頭哈腰地跟在隊伍最后,活像條搖尾乞憐的狗。
夜幕緩緩降臨。
淮漣村的夜晚靜得可怕,連狗叫聲都聽不到——牲畜不是被搶走,就是被主人藏起來了。
夏姜氏借著微弱的月光,打開了那個沉重的甕。她先是將偽軍的尸體拖出來,搜走了他身上的槍支彈藥和所有能證明身份的東西。然后她做了一件讓后來聽聞?wù)叨寂宸灰训氖隆ヘi圈旁鏟來一糞箕草木灰,全部倒進甕中,再蓋上蓋子使勁搖晃。
這是莊稼人處理發(fā)霉糧食的法子,草木灰能吸味防腐。夏姜氏知道,尸體很快就會發(fā)臭,必須想辦法掩蓋氣味。
夜深人靜時,她推來獨輪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尸體搬上車,用稻草蓋得嚴嚴實實。廢黃河離淮漣村有三里地,那是一片荒蕪的灘涂,常年積水,蘆葦比人還高。
月牙兒在云層中時隱時現(xiàn),鄉(xiāng)間土路坎坷不平。獨輪車吱呀作響,每一聲都讓夏姜氏心驚肉跳。路上,有兩次差點兒遇上巡邏的偽軍,她趕緊把車推進路旁的溝里,屏息靜氣地等他們過去。
廢黃河到了。
渾濁的河水在月光下泛著幽光,河岸邊漂浮著水草和雜物。夏姜氏將尸體推入河中時,水面泛起一串氣泡,很快又恢復(fù)了平靜。
回家的路上,秋露打濕了她的衣襟。抬頭望天,北斗七星格外明亮。夏姜氏忽然想起大兒子說過,游擊隊夜里行軍就靠這顆星辨方向。
“娘要是也能像你們一樣打鬼子就好了。”她曾經(jīng)這樣對兒子說。
當時兒子笑著回答:“娘在家鄉(xiāng)種好糧食,就是幫助我們了。”
而今夜,夏姜氏忽然明白:在這片飽受蹂躪的土地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戰(zhàn)斗方式。她或許不能端槍上戰(zhàn)場,但她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守護家園。
第二天,王營據(jù)點的日偽軍終于發(fā)現(xiàn)少了個偽軍,派人來村里查問。王二狗挨家挨戶打聽,問到夏姜氏時,她正在院里曬新收的芋頭。
“昨天有個老總是不是來你家了?”王二狗狐疑地盯著她。
夏姜氏頭也不抬:“來了個老總,抓了把花生就走了。怎么?丟東西了?”
王二狗在她院里轉(zhuǎn)了一圈,最后停在那口大甕前:“這甕里裝的什么?”
“腌的咸菜?!毕慕舷崎_甕蓋,一股濃烈的酸味撲面而來,“要嘗嘗嗎?”
王二狗捏著鼻子走開了。
后來村里人悄悄傳說,夏姜氏那口甕里腌的不是咸菜,而是整整一甕的仇恨。也有人說,自從那天后,夏姜氏的眼睛里多了些不一樣的東西——那是一種近乎神圣的堅定。
很多年后,當夏姜氏的孫子問起抗戰(zhàn)時期的故事,老人只是淡淡一笑:“那會兒啊,咱們莊稼人沒別的本事,就會種地、腌咸菜。要是豺狼來了,就拿種地的力氣對付它們,拿腌咸菜的甕收拾它們?!?/p>
夕陽西下,老人的目光望向遠方,仿佛又看到了1943年秋天的那個下午,看到了那口沉默的大甕,看到了廢黃河上泛起的漣漪。
而那些漣漪,最終匯入了歷史的洪流。
參考資料:《淮陰文史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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