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6月20日，北京醫(yī)院病房】“明天給李老準備壽桃嗎？”值班護士小張?zhí)筋^問。主治醫(yī)師搖了搖頭：“先看今晚情況，再說?！币痪淦匠５膶υ挘岛腥穗y以言說的擔憂。

病房里氧氣管的嘶嘶聲不斷，李先念的呼吸卻愈發(fā)微弱。83歲的他已與肺炎鏖戰(zhàn)整整四個月，這一天似乎格外漫長。窗外的梧桐葉聲，像戰(zhàn)場上的細雨，敲打著每個人的神經(jīng)。

就在北京晦暗的黃昏里，湖北紅安老家鄉(xiāng)親的電話仍源源而來。大家關心的是“李老還有沒有力氣說話”，而李家的子女更在意的是父親是否疼痛。醫(yī)生給出的答案不外兩句：生命體征尚可，意識清醒。這種“尚可”，誰都聽得出分量。

凌晨過后，病榻前的女兒俯身湊到耳邊。李先念眼神模糊，卻依舊吐出一句再熟悉不過的話：“老區(qū)……不能慢?！闭Z速極慢，音量極低，卻讓在場者眼眶發(fā)熱。他說的老區(qū)，一直指大別山。

李先念對那片山嶺的感情，植根于1932年的一幕。河口激戰(zhàn)正酣，母親踩著小腳闖進陣地?！柏?，我來看你！”那聲呼喚至今刻在家族晚輩的記憶中。槍聲密集，他焦躁地吼：“娘，快回去，子彈不要命啊！”母親卻只是笑，順手往他衣兜里塞了兩塊銀元。十幾個小時后，母親在轉(zhuǎn)移途中病逝，銀元聲撞擊著口袋，也撞擊著他余生的懺悔。

從此“忠誠”二字在他心里多了一層含義：對黨、對群眾，也對那位長眠黃土的母親。他常說：“我欠娘的，只能拿工作去還。”干部會上，他強調(diào)修通老區(qū)公路；訪貧問苦，他強調(diào)先解決山里娃上學。

七十年代末，他在中央工作已成重臣，卻保留一絲“木匠脾氣”——眼里揉不得沙子。1976年秋，他與葉劍英、汪東興等人密謀粉碎“四人幫”，文件袋往來全靠手遞手。有人回憶，李先念當晚在中南海里只吸一支煙，說得最多的就是“拖不得”。決斷之快，讓幾個警衛(wèi)員都愣住。

步入八十年代，他的日常簡單得驚人：上午看文件，下午打麻將，晚上翻扶貧簡報。牌桌上偶爾“偷牌”被兒子李平抓個正著，他自己反倒哈哈大笑，像個老人家哄孫子。李平訓他：“爸，把牌放回去?！迸匀似鸷澹骸斑€是您教育得好！”李先念卻順勢收手，笑歸笑，“忠誠”二字不離口。

1992年初春，他住進北京醫(yī)院。湖北省計委負責人帶來三峽工程最新進展，他眼睛一下亮了：“毛主席夙愿，湖北人要講風格，別把能干的事都推給中央?！闭f這話時，呼吸器正貼在鼻翼，字句仍硬朗。

5月底，他寫給中國扶貧基金會的賀信中提醒：貧困地區(qū)溫飽雖解決，但“標準低、不穩(wěn)定”，一個天災就可能返貧。字里行間沒有一句空話，像給自己定的最后一份戰(zhàn)場簡報。

6月21日上午7時05分，呼吸終于停擺。家人眼前晃動的，是1984年國慶檢閱坦克時那抹軍綠色，也是不知疲倦的老木匠背影。遺體火化后，骨灰被撒向大別山、大巴山、祁連山。他要同犧牲的戰(zhàn)友們作伴，這是臨終唯一要求。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的濟南，吳法憲正在軍區(qū)總院保外就醫(yī)。他因“十年動亂”被判刑，1989年起獲準到此治療。6月22日下午，女兒拿著《解放軍報》走進病房，“李先念同志因病逝世”一行黑字觸目驚心。吳法憲先是一怔，隨即面色煞白，體溫飆至四十度。主治醫(yī)生回憶，“像急性肺炎，可查不出病灶?！崩贤氯ヌ酵?，他一句話： “沒想到他走這么快?！?/p>

外界很少關注吳法憲和李先念的私人交集。兩人同為湖北子弟，同在抗戰(zhàn)時期擔任師、旅主官。建國后雖分屬空軍與政府系統(tǒng)，但每逢大廟會式的會議還能相視一笑。文革風云翻滾，兩人立場驟然分野，卻沒有公開撕破臉。吳法憲受審前，李先念批了“就事論事，按法處理”八個字，再無附加評語。有人認為，這種克制，是出于老戰(zhàn)友的一絲惦記。

李先念去世后，吳法憲高燒整整四天，反復念叨一句：“他疼老區(qū)，我服?！蓖藷翘?，他對女兒說：“等我好了，想寫封信給他夫人，道個別?！边@封信最終沒有寫成，或許是病情反復，或許是情緒難以落筆。

老兵離場，故事散落在山嶺與記憶里。李先念留下的兩塊銀元，如今靜靜嵌在紅安李家大屋的木匣中，銀光不再刺眼，卻依舊沉甸甸。吳法憲后來見到那只木匣，只說了四個字：“篤行而已?！?/p>

一生風雨，終歸沉默。有人評價李先念“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也有人強調(diào)他“出身貧苦農(nóng)家”。標簽可以數(shù)十種，那兩塊銀元和一個湖北老兵的發(fā)燒，或許更能解釋什么叫情義，什么叫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