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姚江,水色蒼蒼,兩岸的蘆花在風(fēng)中搖曳,像是無數(shù)支離破碎的旗幟。江面不寬,卻在這一天,成了生與死的界限。
鄞西分院,原屬四明山區(qū)的總醫(yī)院,是一支沒有槍、只有傷的隊伍。
一個月前,鄞西分院接到縱隊司令部的命令,要他們帶著所有傷病員,悄悄北渡姚江,向三北地區(qū)轉(zhuǎn)移。
當(dāng)時,日偽、頑軍勢力犬牙交錯。一路上,幾經(jīng)周折,眾人多虧了老百姓拼死相助,才總算跌跌撞撞地過了江。
大家精疲力竭,散坐在江邊那座破舊廟里。廟宇荒廢已久,門窗歪斜,神像蒙塵,只余下一種蒼涼的安寧。
一路趕路,大家疲憊非常,誰都想喘口氣,哪怕只是一炷香的功夫。
可這口氣還沒喘勻,放哨的同志就貓著腰疾步進(jìn)來,臉色發(fā)白,壓低聲音說:“不好,有情況!”
廟里瞬間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門外。只見遠(yuǎn)處大路上,塵土揚(yáng)起,一隊穿著土黃色軍裝的汪偽軍,正迤邐而來,人數(shù)不少。
“怎么辦?”有人低聲問了出來,聲音里帶著顫。
逃?來不及了。
躲?這破廟藏不住這么多人。
空氣仿佛凝固了,每個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這時,有人眼尖,瞥見了江面?!按?!送我們過來的那條船還在!”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投向江邊。那條小小的木船,果真還靜靜地泊在岸邊,隨著微浪輕輕晃動,像是一線生機(jī)。
來不及商議,帶隊的指導(dǎo)員老陳當(dāng)機(jī)立斷,手一揮:“上船!”
大家立刻行動起來,攙扶著傷員,悄無聲息而又迅速地重新回到了那條搖晃的船上。船身吃重,向下沉了沉,江水幾乎要漫過船舷。每個人的動作都帶著一種緊張的默契,沒有人說話,只有壓抑的喘息聲和船槳劃過水面的輕微響動。
可一上船,另一個更致命的問題擺在了眼前:往哪兒走?
一個年輕的小戰(zhàn)士指著對岸,意思是原路返回。
老陳望向?qū)Π叮瑩u了搖頭,臉色凝重。
大家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心頓時涼了半截——對岸他們剛剛離開的渡口,不知何時,也出現(xiàn)了一群穿灰布軍裝的人,正朝江面張望。
那是國民黨的頑軍。
“是沖著我們來的。”老陳的聲音低沉而肯定。
回,回不去;前進(jìn),岸上是偽軍。
這小小的木船,瞬間成了漂浮在江心的活靶子。
如果停在原地,兩岸的敵人很快就會察覺異常,到時候兩面夾擊,后果不堪設(shè)想。冷汗,從許多人的額角滲了出來。
江水無聲流淌,船在江心微微打轉(zhuǎn),仿佛也和他們一樣,陷入了迷茫和絕望。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兩岸的敵人越來越近,甚至能隱約聽到他們的吆喝聲。死亡的陰影,像江上的薄霧,籠罩了每一個人。
老陳緊鎖著眉頭,目光死死盯著兩岸的動靜。他的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
船工老趙蹲在船頭,古銅色的臉上刻滿了憂慮,他看看這邊,又望望那邊,喉嚨里發(fā)出含糊的咕噥聲。傷員們或靠或躺,咬著牙,不讓自己發(fā)出呻吟,但那緊握的拳頭和緊閉的眼睛,泄露了他們內(nèi)心的恐懼與不甘。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寂靜中,老陳的目光忽然落在了梁山伯廟一側(cè)的堤岸,以及更遠(yuǎn)處那個隱約可見的日偽軍碉堡的影子上。一個極其大膽,甚至可以說是瘋狂的念頭,在他腦中閃電般劃過。
他猛地轉(zhuǎn)過頭,眼中閃過一絲決絕的光,壓低聲音對船工老趙說:“老趙,調(diào)頭,沿著這邊江岸,大搖大擺地往那個據(jù)點方向劃!”
“什么?”老趙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幾個聽見的同志也瞪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老陳。
“聽我的!”老陳的語氣不容置疑,“他們不是都看著嗎?咱們就裝作是給他們據(jù)點送東西的船!快!”
老趙愣了一下,隨即像是明白了什么,一咬牙,使勁扳動船舵。木船笨拙地調(diào)過頭,不再猶豫,不再躲藏,而是沿著靠近汪偽軍一側(cè)的江岸,不緊不慢,甚至帶著幾分“坦然”地,朝著日軍據(jù)點所在的方向駛?cè)ァ?/p>
船上的同志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但都極力控制著表情,有的甚至故意側(cè)過身,背對江岸,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只有劇烈的心跳聲在胸腔里擂鼓。
這時,岸上的汪偽軍大隊已經(jīng)到了江邊。他們自然也發(fā)現(xiàn)了江里這條行為“古怪”的船,以及對岸嚴(yán)陣以待的頑軍。
對岸的頑軍顯然也看到了這一幕。
他們看見船不僅沒跑,反而朝著偽軍據(jù)點方向去了,立刻躁動起來。一個軍官模樣的人揮舞著手臂,朝著這邊大聲喊叫,江風(fēng)送來了斷斷續(xù)續(xù)的字眼:“……船……新四軍……別放跑……”
這邊的偽軍軍官瞇著眼,打量著江里的船。他看到船是朝著自己這邊據(jù)點開的,心里先就有了幾分嘀咕:“這船莫不是給皇軍送補(bǔ)給的吧?”再一聽對岸頑軍氣急敗壞的喊叫,心里那點嘀咕立刻變成了三分火氣:“媽的,這幫頑固派,肯定是想截胡!看到好處就想搶,當(dāng)我們是傻子?”
偽軍軍官啐了一口,臉上露出輕蔑的冷笑,根本不理會對岸的喊話。
對岸的頑軍見偽軍無動于衷,船又越走越遠(yuǎn),更加焦急,喊聲也越發(fā)尖銳,甚至夾雜著罵聲。
偽軍軍官的火氣被徹底勾了上來。他回頭看了看自己手下這群兵,又看了看對岸那些在他看來“心懷鬼胎”的頑軍,把槍猛地一舉:“弟兄們,對面想找事!給我打!”
“砰!”一聲清脆的槍響,劃破了江面的寂靜,也點燃了戰(zhàn)斗的導(dǎo)火索。
對岸的頑軍猝不及防,眼見偽軍竟然率先開火,立刻認(rèn)定他們是想“獨吞”,或是船上真有重要人物或物資。
指揮官的怒吼聲,士兵們拉槍栓的嘩啦聲,瞬間響成一片。
“噠噠噠……”“砰砰砰……”步槍、機(jī)槍的聲音驟然爆響,如同年節(jié)里密集的鞭炮。子彈呼嘯著劃過江面,打在兩岸的泥土里,濺起陣陣煙塵。
兩岸的軍隊,都以為對方在阻止自己獲取“利益”,或者是在掩護(hù)那條“重要”的船只,頓時鉚足了勁,乒乒乓乓地打了起來,火力越來越猛,戰(zhàn)場迅速白熱化。
江面上,那條小小的木船,此刻仿佛被遺忘了一般。它依舊沿著既定的路線,不慌不忙地行駛著,只是速度在船工老趙的操控下,不易察覺地加快了幾分。
船上的所有人,都緊緊貼著船舷,聽著耳邊傳來的、為他們而響卻并非射向他們的槍炮聲,一種劫后余生的復(fù)雜情緒在胸腔里涌動。有后怕,有慶幸,更有一種看著敵人狗咬狗的譏誚與快意。
老陳緊緊盯著前方,當(dāng)船行至一個被蘆葦叢半掩的河汊口時,他猛地低喝一聲:“快,拐進(jìn)去!”
老趙用盡平生力氣,猛扳船舵。木船靈巧地一扭頭,像一尾游魚,悄無聲息地滑進(jìn)了狹窄的河道,茂密的蘆葦立刻將船身和外界徹底隔開。
江面上激烈的槍戰(zhàn)聲,被蘆葦叢阻擋,漸漸變得模糊、遙遠(yuǎn),最終成了背景音。船在寧靜的河汊里緩緩前行,陽光透過蘆葦?shù)目p隙灑下斑駁的光點。
不知是誰,長長地、深深地吁出了一口氣。這口氣,仿佛吹散了凝聚在船上許久的死亡氣息。隨即,低低的、壓抑著的笑聲傳了出來,開始是一兩個,接著感染了所有人。那笑聲里,帶著淚,帶著顫,更帶著一種屬于勝利者的、無比疲憊卻又無比輕快的韻律。
老陳回過頭,望了望槍聲傳來的方向,嘴角微微上揚(yáng),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冷峻的笑意。他回過頭,看著船上這些剛剛經(jīng)歷過生死考驗的同志們,看著他們臉上重新煥發(fā)出的光彩,心中一塊大石終于落地。
他輕聲說道,像是在對大家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讓他們打吧。狗咬狗,一嘴毛。這出戲,看得值?!?/p>
小船載著一船輕松下來的人,沿著安靜的河汊,向著安全的遠(yuǎn)方,穩(wěn)穩(wěn)駛?cè)ァ?/p>
姚江上的槍聲,成了他們這次驚險脫困最荒誕,也最有力的注腳。
參考資料:《浙東游擊隊回憶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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