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弘瀚
編輯丨歷史國編輯部
“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薄睹献印るx婁上》
以誠立身,自古為行事之根本,于餐飲行業(yè)尤甚。
近幾日鬧得沸沸揚揚的預制菜風波,終成一場沒有贏家的鬧?。毫_永浩贏了輿論卻深陷“蹭流量”爭議;西貝賠了錢又丟口碑,IPO計劃被迫擱置。
賈國龍也從“餐飲實干家”淪為“失智老板”,“網(wǎng)絡黑社會”的斥罵更成為全網(wǎng)笑柄。
有網(wǎng)友直言:“消費者不是吃不起貴的,是怕花了錢還被當傻子。”
風波過后,其他餐飲品牌也學乖了,要么明確標注預制菜,要么干脆放棄預制菜,轉頭主打“現(xiàn)做現(xiàn)賣”。
對良知未泯的老廚師而言,“現(xiàn)做自制”的安全,本就該與消費者感知的安全畫上等號。
這場訴訟風波就像一面鏡子,照出了餐飲行業(yè)的通病:
一邊想借“情懷”“品質”抬高定價;
一邊又靠“預制菜”壓縮成本,唯獨忘了“真誠”二字。
有句老話說得好:食客的眼睛是雪亮的,能糊弄得了一時,糊弄不了一世。
失了誠,再精巧的經(jīng)營算計,終會在信任崩塌中潰不成軍。
1
唐元和三年(808年),長安西市的晨光總比別處來得晚些。當街面的槐樹葉還沾著露水,“張記脯肉鋪”的幌子已被伙計王二麻利地掛上門楣。
案板上碼著的醬色脯肉,是長安人最愛的早食:用黃牛腿肉反復捶打去筋,浸在由醬油、花椒、茱萸熬制的鹵汁里腌足三日,再用桑木火慢烤至外皮焦香,切片后配著胡餅吃,是坊市間最尋常的快活。
鋪子老板張老三正蹲在門檻上擦刀,刀刃劃過石板的“噌噌”聲里,他瞥見街對面走來個穿粗布短打的漢子,那是住在平康坊南巷的貨郎李茂,只因在家里排行老三,街坊們都喊他“李三郎”。
只見李茂懷里揣著個油紙包,腳步踉蹌得像踩在棉花上,往日里挑著貨郎擔都能健步如飛的人,此刻連站穩(wěn)都費勁。
“李三郎,今兒怎么沒見你媳婦王氏一起來?”張老三扯著嗓子打招呼,前幾日李茂還跟他念叨,細君(唐時長安城內老百姓對妻子的正式稱謂)剛生下個大胖小子,過幾日要帶娃來沾沾鋪子的“煙火氣”。
可這話剛落,李茂突然捂住肚子,身子猛地一弓,“哇”地吐出一灘黑褐色的穢物,油紙包掉在地上,里面的脯肉撒了出來,還沾著些未消化的米粥。
他想伸手去撿,卻渾身一軟,直挺挺地倒在了路中央。周圍的攤販瞬間圍了上來。
賣胡餅的王老漢湊近一看,驚得后退半步:“這不是李三郎嗎?昨日晌午還來我這兒買了兩個熱胡餅,說要配你家脯肉給媳婦補身子!”
旁邊賣菜的陳婆也點頭:“是啊是啊,他昨兒買完胡餅就進了張記,出來時手里拎著的,就是這油紙包的脯肉!”
此刻李茂面色青黑,嘴唇發(fā)紫,手指死死摳著地面,喉嚨里發(fā)出“嗬嗬”的怪響,不過片刻,身子便僵了,眼睛還圓睜著,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就這么沒了。
“是脯肉!定是吃了他家的脯肉!”人群里不知誰喊了一聲,原本看熱鬧的百姓瞬間炸了鍋。
幾個曾買過張記脯肉的人當場就慌了神,忙不迭地往家跑,生怕家人也遭了殃。王二嚇得手里的托盤都掉了,張老三卻梗著脖子辯解:“胡說!我家脯肉都是新鮮的,昨日鹵汁還是我親手熬的,怎會害人?”
吵嚷聲驚動了巡街的金吾衛(wèi)。領頭的校尉撥開人群,見地上躺著個死人,又看了看鋪子案板上泛著油光的脯肉,還撿起李茂掉在地上的那塊,湊鼻前一聞,隱約有股酸餿味。
他當即喝令手下:把人、肉都帶回京兆府!再派兩個人,去平康坊通知死者家屬!
2
京兆府衙的鼓聲在午后響起時,白居易剛在書房修訂好先前在元和元年(806年),于盩厔(今陜西周至)任縣尉期間,借公務之余潛心編撰完成的《策林》中一篇《論刑法》。
案頭的硯臺還冒著墨香,他正揉著發(fā)酸的手腕,就聽見衙役來報:“大人,西市張記脯肉鋪出了人命,金吾衛(wèi)已將人犯和證物帶回,死者家屬也在堂外候著了?!?/p>
作為新任京兆府戶曹參軍,白居易分管的正是坊市貿易與民生瑣事,聽聞出了人命,當即披了官服趕往公堂。
剛到堂前,就聽見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只見一個穿著粗布衣裙的婦人,懷里抱著個襁褓中的嬰兒,被兩個衙役扶著站在廊下。
那婦人面色蒼白,眼睛紅腫得像核桃,見到白居易走來,撲通一聲就跪了下去:“大人,您一定要為我們孤兒寡母做主啊!我男人死得冤!”
白居易連忙讓衙役將她扶起,溫聲問道:“你是死者的妻?慢慢說,到底是怎么回事。”
這婦人正是李茂之妻王氏,她抹了把眼淚,聲音帶著哭腔,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回大人,小婦人王氏,我男人叫李茂,是個貨郎。昨日晌午,他說我剛生完娃一個月,身子虛,要給我買些愛吃的脯肉補補。他特意去了西市張記,說那家脯肉干凈味香,花了八文錢買了半斤,還跟我說老板張老三拍著胸脯保證,是今早剛烤好的新鮮肉。”
王氏說著,懷里的嬰兒突然哭了起來,她趕緊低頭哄了哄,眼淚又掉了下來:“我中午吃了兩片脯肉,配著胡餅,覺得味道有點發(fā)苦,可我男人說可能是鹵汁里茱萸放多了,還笑著說我嘴刁。
下午他出去挑貨郎擔,走之前還吃了一塊,說墊墊肚子。可沒過一個時辰,就有人來報信,說他倒在西市街上,沒氣了……大人,我們家全靠他挑擔掙錢,如今他沒了,這孩子才剛滿月,我連奶水都快沒了,以后可怎么活??!”
她說著,從懷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紙包,里面是幾文零錢和一小塊沒吃完的脯肉:“這是剩下的脯肉,大人您看看,是不是真的有問題!”白居易接過紙包,讓衙役拿去與案上的脯肉對比,隨后走進公堂。
堂下跪著瑟瑟發(fā)抖的張老三和王二,旁邊的木案上,兩盤脯肉都用銀針試過,針尖已泛出青黑。
“大人明鑒!這脯肉真的沒問題??!”張老三哭喪著臉,“小人做買賣五年,從未出過差錯,昨日李三郎來買肉時,還夸我家鹵汁香,說要給媳婦補身子,怎會害他?”
白居易沒急著斷案,只讓仵作將李茂的尸身抬上堂,又把王氏帶來的脯肉遞給仵作。
仵作先剖開死者腹部,一股腐臭之氣撲面而來,胃里尚未消化的脯肉已發(fā)黑變質,與案上的脯肉模樣相似,卻帶著明顯的酸敗味。
他又拿起王氏帶來的那塊脯肉,用刀切開,里面的肉質發(fā)黏,還能看到細小的霉點。
仵作一有發(fā)現(xiàn),便立即上報:“大人,死者系中毒而亡,毒素的確來自變質肉類,這兩塊脯肉腐壞程度一致,至少存放了五日以上,絕非昨日新做”。
“五日?”白居易眉頭一皺,看向張老三,“你說這肉是昨日新做的,可有憑證?比如買肉的賬本、熬制鹵汁的用料記錄?”
張老三支支吾吾,眼神躲閃,說不出個所以然,他平日賣肉全憑記性,哪有什么賬本。
倒是旁邊的王二,被公堂的威嚴和王氏的哭聲嚇得渾身發(fā)抖,結結巴巴地吐出實情:“大、大人,這肉……這肉是前三日剩下的。那日下雨,鋪子沒什么客人,剩了大半塊脯肉。老板說最近天涼,放幾日沒事,今日一早,他就把那剩肉切了,摻在今早新烤的肉里一起賣……李三郎來買時,我還偷偷提醒過,說這肉好像有點味,可老板說我瞎操心,還罵了我一頓……”
張老三猛地轉頭瞪著王二,眼神像要吃人,卻被白居易的驚堂木“啪”地一聲打斷:“大膽!竟敢用變質脯肉售賣,還敢欺瞞本官!可知這脯肉害了一條人命,毀了一個家?”
張老三見瞞不住,“撲通”一聲磕了個響頭,額頭都磕出了血:“小人知錯!只是最近肉價漲了,一斤黃牛肉要二十文,那剩肉扔了可惜,想著摻一點不礙事……沒想到會出人命??!”
“不礙事?”白居易站起身,聲音里帶著怒氣,又道:“一條人命在你眼里,竟抵不過幾塊脯肉?”而后命人即刻查封張記脯肉鋪,又派衙役去坊市間排查其他售賣脯肉的店鋪,務必找出所有變質的存貨。
3
入夜后,京兆府的后院還亮著燈。白居易翻看著案頭的《唐律疏議》,其中“脯肉有毒”一條寫得明明白白:“脯肉有毒,曾經(jīng)病人,有余者速焚之,違者杖九十;若故與人食并出賣,令人病者,徒一年,以故致死者絞。”
他想起白日里李三郎妻子的哭聲。那婦人抱著剛滿月的孩子,跪在堂外哭得撕心裂肺,說家里全靠李三郎挑貨郎擔掙錢,如今男人沒了,孤兒寡母該怎么活。
白居易揉了揉眉心,又想起自己剛到長安時,也曾在西市買過脯肉。那時他還只是個窮書生,一塊熱騰騰的脯肉配胡餅,就是難得的美味,可他從沒想過,這尋常吃食竟能藏著奪命的風險。
次日晨,衙役們帶回了排查結果:西市共有八家脯肉鋪,其中三家都有將隔夜脯肉摻在新肉里售賣的情況,只是不像張老三這般大膽,敢用存放五日的變質肉。
白居易當即下令,將這三家鋪子的老板也帶到公堂,連同張老三一起審訊。
公堂上,幾個老板起初還想狡辯,直到白居易拿出《唐律疏議》,一條條念出律法條文,又指著李三郎的尸身說:“此人因食變質脯肉而死,主犯張老三按律當絞,你們若如實認罪,尚可從輕發(fā)落;若敢隱瞞,休怪本官依法處置!”
這話一落,幾個老板嚇得臉色慘白,紛紛磕頭認罪。
其中一個姓劉的老板哭著說:“大人,不是我們想害人,只是脯肉這東西,做起來費工費料,一旦賣不完就容易壞,扔了實在心疼……”
白居易沉默片刻,知道這些小商販大多是為了生計,但若不嚴懲,日后必還會有人鋌而走險。
4
三日后,京兆府門前貼出了告示,詳細寫明了“長安脯肉案”的來龍去脈:張記脯肉鋪老板張老三,因售賣變質脯肉致李三郎死亡,依《唐律疏議》判處絞刑;其余三家摻賣隔夜脯肉的鋪子老板,各杖六十,停業(yè)整頓三個月;所有查抄的變質脯肉,于西市街口當眾焚燒。
行刑那日,西市擠滿了百姓。張老三被押上刑場時,臉色早已沒了往日的蠻橫,只是不停地對著李三郎家的方向磕頭。
當劊子手的刀落下,人群里爆發(fā)出一陣嘆息,有人說張老三罪有應得,也有人說他可憐,只是為了幾塊肉丟了性命。
白居易站在街角,看著百姓們圍著焚燒脯肉的火堆,議論著以后買吃食要多留心。
他身邊的衙役不解地問:“大人,張老三雖有錯,可判絞刑是不是太重了?”
白居易搖搖頭,指著火堆旁的告示說:“《唐律》之所以嚴苛,就是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民以食為天,食以安為先。今日輕饒了他,明日就會有更多人效仿,到時候受害的,就是更多像李三郎這樣的百姓?!?/p>
那日之后,長安的脯肉鋪有了新規(guī)矩:
“每家鋪子門前都掛著一塊木牌,寫明當日脯肉的制作時間,賣不完的當天銷毀,絕不留到次日?!?/p>
有些鋪子還主動請坊市的里正每日來檢查,確保脯肉新鮮。
李三郎的妻子,靠著街坊鄰里的幫襯,在西市開了個小攤位,賣些針線活,日子雖清貧,卻也安穩(wěn)。
5
元和四年(809年),白居易調任左拾遺,離開京兆府那日,他特意繞到西市。
清晨的陽光灑在“張記脯肉鋪”的舊址上,如今這里已換成了另一家賣胡麻餅的小店,老板正將剛出爐的餅遞給客人,臉上帶著憨厚的笑。
街對面,幾個孩子拿著銅板,圍著脯肉鋪的攤位嘰嘰喳喳,老板一邊給他們切肉,一邊笑著說:“放心吃,這都是今早新做的,絕對新鮮!”
白居易看著這一幕,想起去年那個因脯肉喪命的貨郎,想起公堂上那本為公正而堅守的《唐律疏議》,忽然覺得,自己當初的嚴苛,終究是對的。
后來,白居易回憶自己以前所作《策林·論刑法》,道:“法者,治之具也,人者,治之本也;當以嚴為本,以寬為用,刑賞一出于公?!?/p>
他始終記得,在長安西市那個清晨,一塊變質的脯肉帶走了一條性命,也警醒了一座城。
而大唐的律法,就像一把鋒利的刀,既能斬斷黑心商販的僥幸,也能護住尋常百姓的餐桌,這或許就是“法”最本真的意義:不是為了懲罰誰,而是為了讓每個人都能安心地吃下一口熱飯,過好安穩(wěn)的日子。
6
多年后,當白居易被貶為江州司馬時,在潯陽江頭聽琵琶女彈曲,偶然從商人的口中得知,長安西市的脯肉鋪依舊興旺,只是再也沒人敢賣隔夜的肉。
甚至有人專門寫了首《脯肉謠》,唱的就是當年那場驚心動魄的脯肉案,以及那位怒斬黑心商的白參軍。
“長安西市脯肉香,莫忘當年李三郎。白公執(zhí)律斬奸商,戶戶門前掛牌忙?!备杪暩糁畟鱽?,白居易望著江面的漁火,忽然想起那個跪在公堂下的婦人,想起她懷里嗷嗷待哺的孩子,想起西市街頭那堆焚燒脯肉的火堆。
他知道,有些事或許會被時光沖淡,但律法的威嚴、民生的分量,永遠都該刻在每個人的心里。
參考來源:
劉昫、趙瑩等主持編修:《舊唐書·白居易傳·卷一百六十六》
歐陽修、宋祁等人主持編修:《新唐書·白居易傳·卷一百一十九列傳第四十四》
宋敏求編著:《長安志》
白居易編著:《策林·論刑法篇》、《甲乙判》
李昉、扈蒙、李穆、徐鉉等主持編修《太平廣記·卷四百九十三雜錄一》
原文:
元和三年夏,長安西市有貨郎李茂,晨入市,購張記脯肉半斤歸,以奉產(chǎn)后之妻王氏。王氏食少許,覺味苦,茂謂茱萸過,不以為意,自食一塊乃出。未及一辰,茂仆于途,腹絞痛嘔瀉,移時氣絕。
鄰人奔告王氏,王氏抱襁褓兒,持余脯訴于京兆府。時白居易為京兆府參軍,掌坊市民生,接案即勘。拘張記主張老三、伙計王二,驗案中脯肉與王氏所呈,皆以銀針試之,針尖青黑;仵作剖茂腹,胃中脯肉發(fā)黑酸敗,確為毒源,斷曰“肉腐五日以上,非新制”。
老三辯稱“肉乃昨日新烤”,卻無賬簿、用料記可證。二恐刑,顫曰:“肉實前三日所剩,值雨滯銷,老三謂天涼可存,今晨摻新肉售之。茂來買時,吾言肉有異味,反遭斥?!崩先Z塞,伏地認罪,稱“肉價騰貴,棄之可惜,遂生僥幸”。
居易取《唐律疏議》示之,曰:“律載‘脯肉有毒,曾經(jīng)病人,有余者速焚之;若故出賣致人死者,絞’。汝以腐肉售人,致殞一命,毀一闔家,當伏法?!彼炫欣先g刑,即日查封張記,盡焚市中變質脯肉;余三家摻賣隔夜脯肉者,各杖六十,停業(yè)三月。
又令西市脯肉鋪皆懸木牌,書當日制肉時,賣不完即銷毀,里正每日督查。市人聞之,咸稱其公。居易謂屬吏:“法者,護民之盾也,食安關命,不可寬宥?!庇墒情L安脯肉肆,終無敢售宿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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