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建
秋分前后,芝麻熟了。田野間,灰褐色的稈子裹著飽滿的莢,在金色的陽光下泛著暖融融的光——又到了收芝麻的時節(jié)。
芝麻這東西,向來不甚起眼。比起稻麥的鋪天蓋地,它不過是田邊地角的點綴;較之瓜果的五光十色,它更是樸素得近乎寒磣。農人種它,往往不是為了主糧,不過是取它的油,抑或是嵌在糕點上,點綴日子。然而它卻有自己的品格,不聲不響地長,不慌不忙地熟,到了時節(jié),便將小小的籽實盡數(shù)奉獻,一粒不留。
小時候總盼著秋分,不是為了節(jié)氣里的涼快,而是為了那口芝麻香。母親說“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可在我眼里,那些比我膝蓋高不了多少的芝麻稈,更像藏滿寶貝的小房子。每根稈上都綴著一串串芝麻莢,青綠色的外皮鼓得圓圓的,輕輕一碰,就能聽見里面細小的籽兒“沙沙”響,像誰藏在里面說悄悄話。
母親收芝麻有講究,得選晴天的上午,帶著露水割下來,說是這樣籽兒不容易掉。她握著鐮刀,刀刃貼著地皮掃過,芝麻稈“唰唰”地倒在懷里。割完,她用草繩把芝麻稈捆作小束,斜倚在田壟上。
曬芝麻是個慢功夫。母親把芝麻稈捧回來,攤在草席上曝曬。陽光直瀉下來,照在芝麻稈上,把青綠的莢曬成了黃褐色。過個三四天,母親將干透的芝麻秸倒提,用小木棍輕輕敲打,芝麻籽簌簌落下,黑的白的兩色相間,在草席上跳躍。那聲音極是細微,近乎私語,若非凝神諦聽,便要淹沒在風聲蟲鳴里。然而這細微之聲里,卻藏著整個夏天的陽光雨露,藏著土地深處的養(yǎng)分,也藏著母親從春到秋的汗滴。
芝麻的香,是要遇熱才肯盡情釋放的。生芝麻并無特別的氣味,但一經炒制,香氣便驀地迸發(fā)出來,濃郁熱烈,竄入鼻中,勾出肚里饞蟲。鄉(xiāng)下人曉得這香的妙處,便將它揉進各種食物。芝麻餅、芝麻糖、芝麻糊……每一樣都是農人智慧的結晶。
每年秋日,母親總要炒上一鍋芝麻。鐵鍋燒熱,芝麻倒進去,用鍋鏟不停翻動。不多時,便有細微的爆裂聲響起,香氣隨之逸出。初時淡淡,繼而愈來愈濃,最后充盈整個灶間,連衣裳頭發(fā)都要染上這氣味。炒好的芝麻,一部分碾碎拌糖做成餡料,包進糯米團里;另一部分則留著,撒在面餅上,增色添香。
后來我去城里讀書、工作,就很少再看見秋分前后收芝麻的場景了。超市里有現(xiàn)成的芝麻糖,包裝精致,可對于我總覺得少了點什么——沒有曬谷場的陽光味,沒有母親敲打芝麻稈的熱鬧,也沒有母親炒芝麻時的煙火氣。直至某個秋日,在異鄉(xiāng)的超市里見到一小袋芝麻,買回家中,模仿母親當年做法,炒制起來。當那熟悉的香氣升起時,眼眶竟莫名濕潤了。此時的我終于明白,那口秋日的芝麻香,從來不是簡單的味道——它藏著故鄉(xiāng)的節(jié)氣,藏著祖輩的煙火,藏著小時候的時光,更藏著一家人代代相傳的暖。就像這秋陽燦燦的日子,不冷不熱,不慌不忙,把最樸實的美好,都揉進了每一粒芝麻里,也揉進了每一個尋常的日子里。
秋分已至,晝夜均而寒暑平。芝麻香飄散在秋風里,掠過稻田,掠過果園,掠過村莊,告訴人們:該收的都收了,該來的也要來了。
時移世易,故鄉(xiāng)早已變了模樣。農人的生活恰似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但那秋日的芝麻香,卻穿越時空,依然飄在游子的記憶深處,提醒著我們:無論走多遠,總有一種味道,帶我們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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