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有一個小人物,她就是小尼姑智能。她是水月庵住持的徒弟,經(jīng)常跟著師傅到京城的王公貴族家里玩。她經(jīng)常出入賈府,與賈府的惜春、寶玉都十分熟悉。由于秦鐘也經(jīng)常出入賈府,于是二人眉目傳情,有了私情。
當(dāng)秦鐘在姐姐秦可卿的盛大殯儀中,于水月庵的禪房里急切地拉住智能兒時,這個小尼姑的推拒中帶著無奈的哀告:“除非我出了這牢坑,離了這些人,才依你?!?/p>
雖然她穿著僧衣,內(nèi)心卻燃燒著凡俗靈魂。她口中的“牢坑”,輕蔑的“這些人”,徹底撕破了古卷青燈所試圖營造的超脫假象。智能兒,這個《紅樓夢》中驚鴻一瞥的小尼姑,她的悲劇不在于情欲與信仰的交戰(zhàn),而在于那從未被信仰馴服的鮮活人性,與一個不容她自主的囚籠之間,一場注定無望的抗爭。
她的出家,從一開始就與精神信仰無關(guān)。
很大的可能,她是貧寒家庭一個無力撫養(yǎng)的棄子,或被拐賣的孤女,水月庵對她而言,從來不是一個精神的歸宿,而只是一個賴以存身的物理場所,一個冰冷的“寄居之地”。
她與佛法的關(guān)系,是赤裸裸的生存契約,而非靈魂的皈依。正因如此,她才會將潔凈佛門視作“牢坑”,將對師傅、師兄弟的疏離感宣之于口。
這并非修行未深的浮躁,而是清醒的囚徒對自身處境最直白的控訴。她與那位在布達拉宮深處寫下“不負如來不負卿”的倉央嘉措,有著本質(zhì)的不同。
活佛的掙扎,是信仰與真情的深邃博弈,是兩種極高層次精神需求的內(nèi)在撕裂;而智能兒的困境,是底層求生本能與自然人性,對一種強加于身的虛偽外部規(guī)則最樸素的反抗。她不想,也無力在精神層面與“如來”周旋,她只想“負”了這尊強加于她的偶像,去追尋一點人世間最平凡的溫暖與自由。
于是,秦鐘的出現(xiàn),成了照進“牢坑”的一束光。這位俊俏、略帶女性化的公子哥,對于智能兒而言,其意義遠超初戀對象。他更是一個符號,一個通往“牢坑”之外那個正常、鮮活世界的唯一通道。
智能兒投入這段感情的熱烈與決絕,并非源于不知廉恥,而是長期壓抑下的生命總爆發(fā)。她與秦鐘在禪房里的幽期密約,其意義遠非簡單的“淫亂”二字可以概括;那是一個被剝奪了一切的靈魂,在用自己唯一能支配的身體,向囚禁她的整個世界,發(fā)起的一場悲壯而絕望的沖鋒。
情欲在這里,是她反抗壓迫最原始也最有力的武器。
這奮不顧身的反抗,結(jié)局卻是徹底的虛無。
為了追求愛情,他勇敢地逃離水月庵,不知道花費了多少力氣,才找到秦鐘的家。然而,秦鐘的父親無情地將她趕走了!
她一個女子,又能往哪里去?
秦鐘的父親秦業(yè)死了,秦鐘也旋即早夭。
小說此后,再未提及智能兒的只字片語。
智能逃離了水月庵這個有形的“牢坑”,卻墜入了整個封建社會為底層女性所設(shè)置的那個更大、更無處逃遁的無形羅網(wǎng)。
一個失貞的小尼姑,在禮教與世情的雙重放逐下,她的命運可想而知——或是無聲地湮滅于塵埃,或是墜入比水月庵更不堪的深淵。
她的“下落不明”,是比任何具體悲劇結(jié)局都更為冷酷的筆法,它昭示著這樣一個微末的生命,其抗爭在時代的巨壁上,甚至激不起一絲值得被記錄的回響。
智能兒的悲劇,由此獲得了超越個人的普遍意義。對于智能兒這樣的女子,原生家庭可能是第一個拋棄她的地方,尼庵是囚禁她的牢籠,而外面的世界,則是拒絕接納她的流放地。
她的身體與命運,從來不由自己主宰,而是在家庭、宗教、社會種種權(quán)力的交替掌控中,如同一葉無根的浮萍。她的抗爭,縱然激烈,卻因沒有任何社會資源與出路支撐,注定是一場從一開始就寫就敗局的自我燃燒。
最終,智能兒燃盡了自己,也未能照亮一條生路。然而,正是這飛蛾撲火般的決絕,讓這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在《紅樓夢》的浩瀚星空中,留下了自己一道短暫、凄厲而奪目的光痕。她提醒我們,在那座繁華大廈的陰影深處,有多少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微小靈魂,她們的情與欲,生與死,同樣值得被看見,被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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