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剛滿二十,在紅星機械廠當學徒工。腰上那股子鉆心的疼,已經(jīng)折磨我快半個月了。
我磨磨蹭蹭地走進廠醫(yī)室,一股濃濃的酒精味兒撲面而來。
坐診的孫醫(yī)生抬起頭,她叫孫慧,是我們廠里所有年輕小伙子心里頭的夢。二十七八的年紀,長得比畫報上的明星還好看,特別是那雙眼睛,亮得跟水洗過似的。
她看了我一眼,眉頭輕輕一皺,站起身走到門口,往外瞧了瞧,然后“咔噠”一聲把門給鎖上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臉“騰”地就紅了。
“孫…孫醫(yī)生,我就是腰疼……”我緊張得話都說不利索了。
她沒說話,走到我跟前,聲音壓得很低:“褲子脫了,我給你好好瞧瞧病根?!?/p>
01
1995年,我從豫東農(nóng)村老家來到這個江南小城,進了紅星機械廠。爹娘說,進了廠就是鐵飯碗,一輩子不愁了。
我被分到二車間,跟著馬主任手底下干活。馬主任叫馬建軍,是廠長的親戚,在車間里說一不二。他那人,整天笑呵呵的,可我總覺得他那笑里藏著點別的東西。
半個月前,車間里一臺老舊的沖壓機出了毛病,馬主任催得緊,讓我爬上去修理。那地方又高又滑,我一個不留神,腳下踩空,從一米多高的操作臺上摔了下來,后腰結結實實地磕在了鐵欄桿上。
當時疼得我眼冒金星,半天沒爬起來。
馬主任跑過來,不是先問我傷得怎么樣,而是一臉緊張地問:“機器沒磕壞吧?”
看我齜牙咧嘴的樣子,他才不耐煩地擺擺手:“行了行了,年輕人皮實,回去歇兩天就好了。這事兒別往外說,影響咱們車間的安全評比?!?/p>
我一個農(nóng)村來的學徒工,哪敢跟他犟嘴,只好一瘸一拐地回了宿舍。
可這腰疼,一天比一天厲害。晚上睡覺翻個身都跟上刑似的,疼得我直冒冷汗。工友老王勸我:“小李,你還是去廠醫(yī)室看看吧,別落下病根?!?/p>
我這才鼓起勇氣,來到了廠醫(yī)室。
孫醫(yī)生讓我趴在檢查床上,手指在我后腰上輕輕按壓。她的手很涼,但每按一下,都像有一股電流竄過我的身體。
“這里疼嗎?”
“疼……”
“這里呢?”
“也疼……”
她按得很仔細,眉頭越皺越緊。我趴在那兒,臉埋在枕頭里,心跳得像打鼓。孤男寡女,門還鎖著,我腦子里亂糟糟的,全是村里二流子講的那些葷段子。
“你這可不是簡單的扭傷?!彼蝗徽f,語氣很嚴肅。
我心里一沉:“那……那是啥?”
她沒直接回答,而是站起身,從柜子里拿出一個本子和一支筆,開始寫寫畫畫。我偷偷抬眼看,發(fā)現(xiàn)她畫的是人體骨骼圖。
“你摔下來的時候,除了馬主任,還有誰看見了?”她頭也不抬地問。
“就……就幾個工友?!?/p>
“他們愿意給你作證嗎?”
我蒙了:“作證?作啥證?”
孫慧放下筆,轉(zhuǎn)過身看著我,那雙漂亮的眼睛里,沒有半點玩笑的意思。
“李浩,你這可能是骨裂。如果耽誤了,以后重活都干不了,一輩子就毀了?!彼D了頓,聲音更低了,“馬建軍不讓你上報工傷,是想保住他那個先進車間的名頭和獎金。你信不信,你要是真出了事,他第一個就把你踹出廠門。”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手腳冰涼。我不是沒想過這傷可能不簡單,可我不敢往深了想。
“那我該咋辦?”我的聲音都在發(fā)抖。
“你先別慌。”她遞給我一杯熱水,“今天我給你開的診斷是‘急性腰肌扭傷’,藥你也照拿。你記住,回去以后,誰問都說是扭傷?!?/p>
“為啥?”我不明白。
“因為你現(xiàn)在去找馬建軍,他不會認的。沒有證據(jù),你斗不過他?!彼难凵窈芾潇o,“你這個病根,得慢慢瞧,得找準時機?!?/p>
02
從廠醫(yī)室出來,我手里攥著那張寫著“急性腰肌扭傷”的病歷單,心里七上八下的。
孫醫(yī)生的話,像一塊大石頭壓在我心口。她為啥要幫我?我們非親非故,她就不怕得罪馬主任?
接下來的幾天,我還是照常上班,只是馬主任給我安排了些看管工具的輕省活兒。他見我沒再提受傷的事,臉上的笑容也多了起來。
“小李啊,年輕人恢復就是快。好好干,年底我給你評個優(yōu)秀學徒?!彼闹业募绨颍桓焙芷髦氐臉幼?。
我嘴上應著,心里卻一陣陣發(fā)冷。
三天后,我按孫醫(yī)生說的,又去了廠醫(yī)室。
這次她沒鎖門,屋里還有其他病人在看病。輪到我的時候,她只是像平常一樣問了幾句,給我換了點活血化瘀的藥膏,叮囑我按時涂抹。
就在我準備走的時候,她把一張折起來的小紙條塞進了我的藥盒里。
我心里一跳,回到宿舍趕緊打開。上面是她娟秀的字跡:“晚上九點,去醫(yī)院后門對面的巷子口等我。”
那一晚,我?guī)缀鯖]睡著。她約我出去干啥?難道……我不敢再想下去。
晚上九點,我準時到了那個黑漆漆的巷子口。沒過一會兒,就看見孫慧騎著一輛女式自行車過來了。她脫了白大褂,穿著一條碎花裙子,在夜色里顯得特別好看。
“上車。”她拍了拍后座。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坐了上去。
她載著我,在小城的街道上穿行。夏夜的風吹在臉上,很舒服,我能聞到她頭發(fā)上洗發(fā)水的香味。
“我們?nèi)ツ??”我小聲問?/p>
“縣人民醫(yī)院?!?/p>
到了醫(yī)院,她好像跟值班的醫(yī)生很熟。領著我直接去了放射科。
“王哥,麻煩你了,幫我這老鄉(xiāng)拍個片子?!彼龑σ粋€戴眼鏡的男醫(yī)生說。
拍完片子,等結果的時候,我的心一直懸著。
孫慧坐在我旁邊,輕聲說:“別怕,有我在?!?/p>
不知道為啥,她這句話讓我心里一下子踏實實了。
結果出來了,那個王醫(yī)生把片子舉到燈光下看了半天,對孫慧說:“小慧,你判斷得沒錯,是腰椎橫突骨裂。不算太嚴重,但必須臥床靜養(yǎng),不然以后肯定有后遺癥。”
聽到“骨裂”兩個字,我的腿都軟了。
孫慧扶住我,對王醫(yī)生說:“王哥,診斷報告你先別出,等我通知?!?/p>
王醫(yī)生點點頭:“行,我明白?!?/p>
回廠的路上,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腦子里只有一個念頭:我這輩子完了。
“李浩,你聽我說。”孫慧突然停下車,“這事兒沒你想的那么糟?,F(xiàn)在我們有證據(jù)了,馬建金賴不掉了?!?/p>
“可……可他是廠長的親戚……”
“親戚又怎么樣?廠子是國家的,不是他家的!”她的語氣很堅定,“只要我們把證據(jù)交上去,廠里肯定會管的?!?/p>
我看著她,月光下,她的眼睛亮得驚人。我從來沒見過一個女人,能有這么大的膽量和魄力。
“你……你為啥要幫我?”我問出了心里最大的疑問。
她沉默了一會兒,才重新騎上車,輕聲說:“因為我爸當年就是這么毀掉的?!?/p>
03
在孫慧的講述里,我才知道了一個心酸的故事。
她爸以前也是紅星廠的工人,還是個技術骨干。有一年,廠里為了趕生產(chǎn)任務,連續(xù)加班加點,機器超負荷運轉(zhuǎn)。她爸早就看出了安全隱患,跟當時的車間主任提了好幾次,可沒人理他。
結果,鍋爐爆炸了。
她爸為了救一個年輕的徒弟,被蒸汽大面積燒傷,落下終身殘疾。
廠里為了掩蓋事故責任,最后只給了幾百塊錢的補償,就把她爸打發(fā)回家了。那個被救的徒弟,因為害怕得罪領導,自始至終沒敢出來說一句真話。
“從那天起,我就發(fā)誓,以后絕不能讓這種事再發(fā)生?!睂O慧的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我學醫(yī),就是想有一天能憑自己的本事,為工人們做點事?!?/p>
我聽得心里一陣陣發(fā)酸。原來她漂亮的臉蛋下面,藏著這么沉重的過去。
“孫醫(yī)生……”
“叫我慧姐吧?!彼驍辔摇?/p>
“慧姐,”我鼓起勇氣,“我聽你的。你說咋辦,我就咋辦?!?/p>
她回頭看了我一眼,笑了:“好,這才像個男子漢。”
接下來的日子,孫慧開始不動聲色地收集證據(jù)。她利用職務之便,調(diào)出了二車間近一年的所有工傷記錄,發(fā)現(xiàn)馬建軍上任以來,重大工傷記錄為零,但輕傷記錄卻比其他車間高出三倍。
“這不正常?!彼钢涗洷緦ξ艺f,“要么是他在工傷認定上做了手腳,把重傷報成輕傷;要么就是他為了零事故的政績,根本就沒把工人的安全當回事?!?/p>
與此同時,我也在孫慧的指導下,偷偷找到了那天看見我摔下來的幾個工友。
一開始他們都不敢說,怕得罪馬主任。
“兄弟們,”我對他們說,“今天是我,明天就可能是你們。咱們出來打工,賣的是力氣,不是命。要是身體毀了,掙再多錢有啥用?”
也許是我的話打動了他們,也許是孫慧在廠里口碑好,大家信得過她。最終,有三個工友愿意站出來,匿名寫下證明材料。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現(xiàn)在還不能打草驚蛇?!睂O慧把所有材料整理好,鎖進了抽屜,“我們在等一個機會?!?/p>
04
機會很快就來了。
那年年底,市里要評選“勞動模范”,廠里把馬建軍的名字報了上去,理由是二車間連續(xù)一年實現(xiàn)安全生產(chǎn)零事故。
消息傳來,全廠轟動。馬建軍更是得意洋洋,在車間開大會,吹噓自己的管理經(jīng)驗。
“我知道,”孫慧得到消息后,眼睛里閃著光,“時機到了?!?/p>
那天下午,她拿著整理好的材料,直接走進了廠長辦公室。
我等在外面,手心全是汗,比自己上戰(zhàn)場還緊張。
過了大概一個小時,辦公室的門開了。孫慧走了出來,臉色很平靜。馬建軍跟在她后面,臉色卻跟死了爹一樣難看。
“走,我們贏了?!睂O慧沖我笑了笑。
后來我才知道,那天孫慧把所有證據(jù)都擺在了廠長面前,包括我的X光片,工友的證明,還有她整理的工傷數(shù)據(jù)分析。
廠長看完,勃然大怒。他雖然護短,但更怕捅出天大的簍子。鍋爐爆炸的陰影,在每個老紅星人的心里都還沒散去。
第二天,廠里就貼出了公告:經(jīng)調(diào)查核實,二車間主任馬建軍在安全生產(chǎn)工作中存在嚴重失職和瞞報行為,撤銷其勞模候選人資格,并免去車間主任職務,下放一線勞動改造。
同時,廠里成立了專項調(diào)查組,重新徹查近一年的所有工傷事故。
我被廠里安排住院治療,所有的醫(yī)療費、營養(yǎng)費全部報銷,還拿到了工傷補貼。
這個結果,比我想象的還要好。
整個二車間的工友們都跑來看我,個個喜氣洋洋。
“小李,你小子行?。“疡R閻王給干倒了!”
“這回得多虧了孫醫(yī)生,她才是咱們工人的保護神!”
我躺在病床上,看著窗外明媚的陽光,心里有種說不出的暢快。
出院那天,孫慧來接我。
“慧姐,謝謝你?!鼻а匀f語,最后只匯成這一句。
她笑了,像春風一樣溫暖:“謝什么,這是我們一起努力的結果?!?/p>
“以后……我還能找你看病嗎?”我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
她臉一紅,嗔怪地看了我一眼:“當然能,不過我希望你以后健健康康的,別再來了。”
05
從那以后,我成了廠里的“名人”。大家看我的眼神都帶著幾分敬佩。
我的腰傷也恢復得很好,沒留下什么后遺癥。
廠里給我調(diào)了崗位,去了技術科,跟著老師傅學技術,不用再干體力活了。
我和孫慧之間的關系,也變得微妙起來。
我們不再偷偷摸摸地在巷子口見面,而是光明正大地一起吃飯,一起散步。
廠里的人見了,都善意地起哄。
“孫醫(yī)生,跟小李處對象啦?”
她總是紅著臉不說話,我呢,就在旁邊傻樂。
1997年春天,在我來到這個小城的第三年,我娶了孫慧。
婚禮那天,廠里好多人都來了,連被下放的馬建軍也托人送來了賀禮。
老廠長喝得醉醺醺的,拉著我的手說:“小李啊,小慧是個好姑娘,你要一輩子對她好。”
我用力地點頭:“廠長,您放心!”
婚后,我們過得很幸福。她依然是那個善良、勇敢的廠醫(yī),而我,也從一個懵懂的學徒工,成長為一名合格的技術員。
我們用自己的努力,守護著這個小家的幸福,也守護著廠里更多工友的平安。
有時候夜里醒來,看著身邊熟睡的她,我還是會想起95年那個夏天。
如果那天我沒有鼓起勇氣走進廠醫(yī)室,如果她沒有鎖上那扇門,我們的人生,會是怎樣一番光景?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她當初對我說的那句“我給你好好瞧瞧病根”,瞧好的,不僅是我的腰,更是我往后一輩子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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