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滾動播報
(來源:上觀新聞)
我的家鄉(xiāng)在六盤山腳下,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報告里,它被標(biāo)注為“不適宜人類居住”——土坯房在風(fēng)刀里裂了又補,山泉水在旱季瘦成一線,四面環(huán)山,山外還是山。我們童年的游戲,是站在崖畔數(shù)綠皮火車:去包頭、去銀川,還有一列最慢的 ——終點寫著“上?!?。那一站,像神話,像糖,像從黃土里長出的月亮。
姐姐文化程度不高,年紀(jì)又小,面試時連24個英文字母都答不全。偏偏,面試官里有一位寧夏老鄉(xiāng),抬手把她領(lǐng)進(jìn)了工廠。那一刻,我第一次明白:上海不是冷冰冰的天際線,它也有溫度,也有鄉(xiāng)音的縫隙。
從此,上海不再只是地圖上的紅點,而是姐姐寄來的第一張照片——她在黃浦江邊,江風(fēng)吹散了高原留在她臉上的紅暈;是她寄來的第一條雪白兔絨圍巾,輕得像雪,軟得像夢;是她藏在腦白金盒子里那句“爸媽別省”;是她從鉛筆廠帶回的一把卡通中性筆,讓我在教室里高高舉起,“這是我姐姐從上海寄來的!”那一刻,我覺得姐姐就是上海人,而我,也沾上了那束光。
爸爸攥著一張嶄新的存折,領(lǐng)著我第一次踏進(jìn)銀行。柜員遞過來一萬元——姐姐一年汗水的重量。一萬元,在當(dāng)時的西海固,可以推倒三間土坯房,立起五間紅磚瓦房;可以讓一整個冬天不再靠土豆填肚子;可以讓“上學(xué)”兩個字,從奢望變成課桌上的鉛筆盒。
除夕,姐姐沒回來。她說車票太貴,留下加班能多掙幾百。電話那端,她笑著報平安:“房東阿姨給我送了八寶飯、紅燒肉,熱鬧得很。”可電話這端,爸哭了,媽哭了,我握著聽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是我第一次真正觸摸到上海的包容:原來這座城不僅容得下夢想,也容得下一個異鄉(xiāng)女孩的年夜飯。
上海常有小雨,北方人初來乍到,皮膚總被濕氣喚醒,泛起細(xì)碎的濕疹。可姐姐從未在電話里提過一句苦,她說得最多的是“都好”——工友們把她當(dāng)妹妹,本地姑娘教她上海話,連下雨天也帶著甜味。于是,我對這座城的喜歡,又悄悄多了一層。
我考大學(xué)時,志愿沒寫成“上?!?,心里卻留了個座位。去年九月,我讀江蘇文學(xué)院高研班,其間我買了一張夜車票,偷偷溜去。
走出虹橋站的那一刻,雨絲落在臉上,像久違的擁抱。外灘的風(fēng)吹散了我一路的塵土與倦意,我忽然明白:所謂“榮歸故里”,未必是地理意義上的返鄉(xiāng),而是靈魂找到了早已寫好的注腳。那一刻,我站在江邊,所有挫折被潮水卷走,只剩從容與篤定。
這些年,我寫了兩篇關(guān)于上海的散文《玉米味的月光》和《姐姐》。一篇寫中秋夜,西海固的月亮帶著干玉米的甜香,照著遠(yuǎn)方的女工;一篇寫她如何在流水線上把青春捻成城市的絲線。文字或許稚嫩,卻是我與這座城市私訂的暗語。
此刻,把這些私房話抖落出來,曬一曬。曬一個小丫頭怎樣隔著兩千里的塵土,看見姐姐的背影里有霓虹;曬一條絲巾、一張明信片、一場小雨,怎樣把兩千里山河縫進(jìn)一寸柔軟。字寫完了,心里空落落,又滿當(dāng)當(dāng)——原來我早就在上海了,上海也早把我收進(jìn)她的褶子里。
原標(biāo)題:《十日談·我和我的祖國 | 胡靜:紉月》
欄目編輯:史佳林 文字編輯:沈琦華 王瑜明
來源:作者:胡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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