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慶放假,我回到家,家里多了一個眉目清秀卻蓬頭垢面的年輕女人。
她腳上戴著繩環(huán),腳步不能邁太大,瑟瑟靠在角落里,看到我,眼睛亮了一下,帶著期待又看我一眼。
媽說叫我喊嫂子,“以后你下地干活帶著她,多和她說說話,勸勸她,我們家虧待不了她,”
“哦,”
我敷衍答應(yīng),心知肚明,這個嫂子來路不正。
在我們村里,男人分兩種,一種是沒本事找女人的,一種是自己能娶到女人的。
我大哥生下來就瞎了一只眼睛,脾氣暴躁,屬于第一種男人。
我還在念書,有望成為村里第一個大學(xué)生,學(xué)業(yè)未成,媒婆把門檻都踏破了。
我媽全部拒絕,驕傲的說我將來要娶鎮(zhèn)長女兒。
我和鎮(zhèn)長女兒確實在一所學(xué)校,但我清楚我和她八字沒一撇。
“其實我們這里挺好的,習(xí)慣了,大家都待著挺好,”
我干巴巴地對她說。
“不需要你做什么,聽話就好,”
她蹲在墻角,嗚咽的望著我。
大哥走進(jìn)來,不由分說將我拽開,警惕的警告。
“你干什么,這是你嫂子!你敢亂來,我打斷你的腿!”
“哥,你誤會了,是媽讓我勸勸你,”
我爸拿著扁擔(dān)走進(jìn)來,自責(zé)大哥,“大虎,你又鬧什么呢,”
“爸,沒什么,都是誤會,”我著急叫媽,“媽,你來說兩句,跟我大哥解釋清楚,”
“大虎,你誤會了,”我媽說:“是我叫小虎勸勸她,他們都是讀過書的人,沒準(zhǔn)就能把秀秀勸開,”
大哥抓住秀秀的手,“我的老婆用不著別人來勸,你們別多管閑事,”
他拽著秀秀進(jìn)屋,嘭的一聲砸上門,沒一會兒,細(xì)細(xì)的哭泣聲傳出來。
媽說:“算了,以后你別惹你哥,”
爸敲打煙斗,指責(zé)媽,“你也是,人家兩口子的事情,你怎么讓小虎去勸呢,”
媽也委屈,“還不是李老二說的,秀秀是個大學(xué)生,我才想讓小虎去勸,”
我心頭一震,上學(xué)這么多年,倒是經(jīng)常聽老師說起大學(xué)的事情,但這還是頭一次見到大學(xué)生,我不由得生起一團(tuán)好奇的火。
地里苞米成熟,枯黃的苞米殼子在霧蒙蒙的塵光下帶著幾分仙氣。
我們?nèi)齻€男人負(fù)責(zé)背回家,媽帶著秀秀摘苞米裝袋。
秀秀手笨,苞米還沒摘下很多,纖瘦的手臂都是紅疙瘩和劃痕。
剛開始的時候,媽還罵罵咧咧,忙一會兒累了也就不說話了。
一片玉米地里,秀秀小小的身影被蓋在一片枯黃里。
臨近中午,媽回家做飯,換我來掰玉米。
好不容易找到和秀秀說話的機(jī)會,我小心的問,“你真的是大學(xué)生嗎?”
秀秀背對我,孱弱的身子顫抖,卻沒有說話。
我對她的好奇更加強(qiáng)烈,自顧自說:“我也是讀書人,將來也是要去上大學(xué)的,”
她抓住苞米,不動了,似乎在斟酌。
我等了一會兒,她并沒有說話。
“大學(xué)是什么樣子的?”我忍不住問,“真的像是老師說的那樣自由嗎?”
秀秀忽然崩潰大哭,我慌忙安慰。
“你別哭啊,如果被我哥看到,又要說我了,”
聽到我哥,她嚇得忍住,可憐的看著我。
“我再也沒有自由了,”
我明白她的意思,一時間也沉默了。
風(fēng)刮過來,與干枯的苞米摩擦,發(fā)出脆生生的沙沙聲音。
秀秀向我說起她的事情,她說她大四畢業(yè)找工作,被中介騙到這里,大山遍野,她再也沒有自由了。
我心頭五味雜陳,莫名其妙說了一句。
“吃飽了才有力氣,我們這里進(jìn)來的人有,出去的人也有。”
那天之后,秀秀開始吃飯,但還是很少說話,對我們之間的談話更是只字不提。
假期結(jié)束,我回到學(xué)校上學(xué),心里莫名掛念起秀秀。
學(xué)校是寄宿,加上學(xué)習(xí)緊張,學(xué)校一個月才放一次假休息,一次也就兩天,我不回家,隨便在鎮(zhèn)上干點(diǎn)苦力賺錢。
再次見到秀秀是放寒假。
進(jìn)門,媽便開心的跟我說,秀秀懷孕一個月了。
他們說起就笑開花,只有我和秀秀懂得彼此的落寂。
我想秀秀真的沒了,她要在這里被困一輩子,可是轉(zhuǎn)念一想,內(nèi)心更是難受。
現(xiàn)在我?guī)筒涣怂?,以后也再幫不上了?/p>
秀秀懷孕后,家里人對她放心很多,去掉了她腳上的繩子,媽時不時帶著她去走走,串串,顯得很得意。
年關(guān)將近,家里殺豬這天,村里來不少人,大家痛快喝、痛快吃,熱鬧非凡。
我向來不喝酒,想到秀秀的事情,不由得喝了幾杯。
深夜。
媽把我搖醒,驚恐的喊,“小虎!快醒醒!秀秀跑了!”
屋外火光刺眼,我向外看去,叔叔伯伯們舉著火把,拿著手電筒。
“怎么了?”我爬起來,“這是干什么?”
媽說:“秀秀跑了!”
我走出去,大哥將手電筒塞給我,“你對后山熟悉!你去后山找!”
“大哥,這、這是怎么回事?”我說不上來是怎么樣的暈暈乎乎,“怎么突然,”
爸催促,“別問了!你大嫂跑了!快去找吧!”
大哥也催促,“快點(diǎn)!”
“好,”
后山是懸崖,如果秀秀真的要走,肯定是先把路摸熟了,不會走后山。
父命難為,我打著手電筒,一邊想著秀秀,一邊往山上走,身后是喧鬧的人聲,身前是一望無際的黑暗。
這不是第一次找人,村里人經(jīng)驗豐富,我很擔(dān)心秀秀,也知道這種擔(dān)心毫無用處,心情很復(fù)雜。
順著山路走了一會兒,漸漸聽不見聲音,山里亂七八糟的響聲瞬間明晰,驚悚嚇人。
突然,前面嘩啦一聲,像是有人滑倒,我將電筒對準(zhǔn),看到的人是秀秀,她趴在石巖上,平靜的看著我。
“秀秀,你怎么在這里?”
秀秀站起來,并不是受傷的樣子,“他們都說這里沒有熟悉的人是跑不出去的,”
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你這是什么意思?”
“小虎,我想求你,”秀秀撲通給我跪下,“求你幫幫我,我想要自由,”
“孩子怎么辦?”我腦子很亂,出于本能的問,“你不是懷孕了嗎?”
“那是我騙他們的,今晚我必須走,”
她說著,上前抱住我。
“小虎,我爸媽還在等我回家,我受不了這里的生活,如果你不救我,我回去是沒有活路的,求你,”
我按住她顫抖的肩膀,沒有推開她。
耳邊,她無助的哭泣和第一次見面時一樣。
我猶豫掙扎、思量好一會兒。
“自由,我希望你自由,”
我從衣服內(nèi)側(cè)口袋拿出錢壓在她手心。
“這里有條沒有人知道的小路,你順著路往下走,天亮后就有第一班車,千萬別上去,等到第三輛車,你再上去,去到城里就回家吧,”
“謝謝,小虎謝謝你,”
秀秀咬著唇,感動的看著我,踮起腳尖在我臉上親了一下。
“小虎,你一定要考上大學(xué)!只有這樣才能幫助更多的人!”
我是第一次被人親,臉紅了又燙,燙了又紅,低了低頭。
“我送你下去,不讓他們會起疑心,”
那晚,我送她躲進(jìn)山洞,回去的路上故意摔了一下,眼鏡和手電筒都碎成兩半。
回到家,爸媽都很心疼。
天亮,所有人在院子里集合,看到秀秀沒有回來,我緊繃的心稍稍落地。
大哥氣急敗壞,村里人安慰他。
“沒事的,車?yán)镉形覀兊娜?,她靠雙腳走不出去的,”
我低頭揉眼睛,心虛的看著破碎的眼鏡。
大哥說:“等我找到她,讓她賠給你!”
他們接連找了幾天,秀秀一去沒蹤影。
一年后,李老二再次上門,說要給我大哥介紹老婆。
大哥說:“不要讀書的,讀書的喂不熟,”
李老二賊眼笑瞇瞇,“放心,包你滿意?!?/p>
至此,我才終于看清,想要阻止這件事情只能從源頭下手。
新嫂子還沒進(jìn)門,我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到了,村里歡慶。
在去學(xué)校的路上,我匿名向警察局寫了一封舉報信。
再次回來,媽哭著說,李老二被抓,大哥這輩子也別想找到老婆了。
我開心卻也悲傷,勉強(qiáng)安撫他們。
后來,我當(dāng)了一名律師,專門處理婦女兒童拐賣的案子。
一次工作中,我認(rèn)識了一個名叫張青青的女生,她也是一名律師,她很像秀秀。
熟悉的感覺環(huán)繞身側(cè),我想起秀秀的吻,轉(zhuǎn)身時,釋然笑了。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wù)。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