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文出自2023年08月25日新京報書評周刊專題《灰色記憶與彩色碎片:匈牙利文學專輯》。
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
黑白屏幕上,隨著酒館老板的一聲咆哮,醉酒中模擬著行星原地轉圈的人們停止了運動,名為《瓦盧什卡》的鋼琴主題曲響起,主人公走入黑暗的街道,漫長的鏡頭,仿佛那個人們自以為了解但其實一無所知的宇宙終于敞開了它真實的縫隙——這是塔爾·貝拉電影《鯨魚馬戲團》的開場。這個開場可以說直接抓住了小說原著《反抗的憂郁》里的精神內核,直接將故事的內在氣質呈現(xiàn)出來,但是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的敘事需要通過與鏡頭不同的方式來完成這個故事精神的講述,因此它的開場與電影完全不同??死怪Z霍爾卡伊·拉斯洛的小說,從《撒旦探戈》到《鯨魚馬戲團》,都被塔爾·貝拉改編成了電影,兩個重量級的藝術家用兩種形式講述著相同的故事,一個用長鏡頭,一個用長句子和不分段的長章節(jié),共同構成了一個深邃如黑洞的雙生宇宙,可惜的是如今這兩人已經類似分道揚鑣,畢竟文學和電影作為兩種不同的表現(xiàn)形式,其追求的終極目標也不相同。
在匈牙利文學中,如果說薩博·瑪格達是個溫柔的敘事者,那么,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就是個絕對沒有溫柔的、近乎殘酷的小說家。他描寫人類的極端困境和任何人都不可逃避的命運性,在可讀性上,他使用長句,有時候幾十萬字的小說寫下來都不分太多段落,通過這種方式營造出密度極大的、令人窒息的氛圍,同時又將人物那不可逃避、沒有出路的命運實質化,在漫長篇幅構成的囚籠里一遍遍循環(huán)自己的生命和歷史。
小說原著的敘事和“反抗的憂郁”一詞關系極為密切。小說的開場視角選擇了火車車廂里的弗勞姆夫人——一個普通的城市女性——她正在為火車里擠滿了陌生且貧窮的鄉(xiāng)下人以及來自男人的粗暴目光和言談而感到煩躁。在火車上走下來之后,她又碰到了馬戲團那輛緩慢行進的、魔鬼般的巨大彩車。從火車上的心理活動,以及回到家后的狀態(tài)可以看出,弗勞姆夫人是一個非常弱勢的角色,《反抗的憂郁》中所描寫的陰沉破舊的城市在她眼里曾經是個溫馨的家園,她只要回到家里吃上一頓熱氣騰騰的晚餐就會感到身心無比舒適。但這天晚上,在這個在個人生活中自給自足的角色回到家后,一個名叫艾斯泰爾夫人的角色出現(xiàn),她的上門給弗勞姆夫人帶來了極大的壓迫感。艾斯泰爾夫人來找弗勞姆夫人的原因,是她想要發(fā)起一場“城市衛(wèi)生運動”,成為運動的組織者并轉而成為城市的掌控者,她想要讓這個破舊城市迅速進入潔凈的新時代,但想要讓城市里缺乏熱情的人們投入到這場運動中,必須要讓她的丈夫艾斯泰爾站出來發(fā)話,不過他們夫妻的關系相當敵對,唯一能說服丈夫的,只有他唯一的朋友,也就是弗勞姆夫人的兒子瓦盧什卡。
于是,小說里的幾個人物就這樣構成了一種面對外界的“反抗的憂郁”狀態(tài)。弗勞姆夫人只想在小城里安然自得地生活,但是無論是火車上擠占座位的人還是馬戲團彩車的到來以及面對城市中正在醞釀的劇變,她很希望能夠用馬上關緊大門的方式將這些驅逐到自己的世界之外,然而她意識到自己的無力,不可避免地成為了馬戲團故事中廣場暴動里犧牲者的一員。瓦盧什卡和艾斯泰爾兩人作為朋友關系有著共同點,但也有著很大的區(qū)別。艾斯泰爾以徹底否認的姿態(tài)來對抗這個世界,他不參加任何社會活動,每天在房間里研究音樂理論和宇宙行星,他從這些抽象的事情中攫取對人類歷史的解釋,他將世界理解為一個能彈奏的樂器,只有在七個不同的音階共同發(fā)出和諧聲音的時候,歷史才能涌現(xiàn)出完美的旋律。借助這種方式,艾斯泰爾成功擺脫了窗戶外面的城市破敗與墮落,但是,他不能受到任何人的干擾,幾乎所有外人的出現(xiàn)都會干擾到他沉浸其中的寧靜狀態(tài),讓他凈化世界的精神模式瞬間破碎。瓦盧什卡能夠聆聽他的這些觀點,和艾斯泰爾的音樂抵抗實驗一樣,瓦盧什卡在酒館里也進行了一場模擬行星運轉的實驗——在整個宇宙都處于冰冷靜滯的死寂狀態(tài)時,人們自己變?yōu)樘?,月球,地球,互相圍繞著彼此旋轉——從這個酒館實驗中能看出,瓦盧什卡的內心比艾斯泰爾要多一些理想,但他在面對外界時的憂郁則來自于自身,他既相信“驅動宇宙運行的終極力量則應是寧靜”,相信寂寥的宇宙里會存在一絲狹窄的光,但同時也知道“世界上只有強者法則,不存在比暴力更強大的力量”,尤其在目睹了馬戲團在廣場上形成的暴亂后,他更加陷入了“既不存在天堂,也不存在地獄”的想法。
小說里的人物就這樣陷入了一種互相糾纏的狀態(tài)中,只有兩個事物例外,其一是艾斯泰爾夫人,一個野心勃勃的策劃者,另一個則是馬戲團里藏在鯨魚中的“王子”,他以及整個馬戲團以意外的新事物的狀態(tài)出現(xiàn)在小城,吸引市民蜂擁買票的同時也瓦解了這里的秩序。最后,小說以暴動被艾斯泰爾夫人請來的州府軍隊鎮(zhèn)壓而告終。
《鯨魚馬戲團》劇照。
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在《反抗的憂郁》中以小城出現(xiàn)的馬戲團故事完成了一個因果的循環(huán),在馬戲團的鯨魚進入城市后,馬戲團里的“王子”用演講的方式收攬了大量市民成為自己的追隨者,從而用瘋狂的想法將他們變?yōu)楸┩?,最后軍隊?zhèn)壓的悲劇也似乎暗合了小說開頭的預示——當這個黑漆漆的龐大彩車出現(xiàn)在城市里的時候,它作為一個不屬于舊秩序的事物進入這里,讓每個人都感到了一種不祥之感,當廣場上出現(xiàn)越來越多排隊購票的人時,人們將之視為一場混亂與劇變的開端。但是反過來,是否正是因為人們內心產生的這種預示,從而讓冷漠、不安的人群在面對“王子”的演講時迅速成為了他的追隨者,仿佛用最便捷的方式抓取到了世界中的意義,從而讓失控的暴亂蔓延呢?
《反抗的憂郁》與《撒旦探戈》《仁慈的關系》等作品一樣,都屬于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那令人絕望的文學世界?!斗纯沟膽n郁》最后以犧牲者的尸體腐爛告終,作家以生物學術語噴灑的冷漠氛圍描述這一過程的同時也留下了哀歌,“離開了紅血球的血紅蛋白與不可抗拒的組織液混合到一起,使之變紅,并且滲透到組織里,就這樣,無情的毀滅力再一次取得了重大勝利”,犧牲者的死亡無疑是可悲的,而艾斯泰爾夫人成功找來軍隊瓦解暴徒的行為讓她成為明日城市的嶄新大人物,這也無疑是一場卑鄙者的勝利,然而,如果軍隊鎮(zhèn)壓沒有成功,代表新秩序的“王子”成功變成了瘋狂市民們的領袖,故事的結局會好嗎?當然不會,犧牲者們不過是從軍隊手下的犧牲品變成“王子”本人的犧牲品罷了。那么,如果有人在開頭攔住那輛進城的彩車,壓根就沒有馬戲團的故事,這座小城的結局會免于悲劇嗎?也不會,這座城市的墮落、死寂以及垃圾場一般的氛圍已經注定了它會繼續(xù)沿著死亡的方向前行。事實上,在《反抗的憂郁》最后,我們會發(fā)現(xiàn)我們也可以完全當做馬戲團從來不曾來過,城市只不過是從一種死寂轉換到另一種死寂而已。故事如同《撒旦探戈》一樣從個人命運的失敗循環(huán)轉而構成了一種歷史的循環(huán),小說仿佛一則寓言,暗示了東歐劇變時代匈牙利的失落與絕望。
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崇拜的一個文學偶像是弗蘭茨·卡夫卡。卡夫卡用短篇讓人們在瞬間的場景中被命運的必然失敗感擊中,而克拉斯諾霍爾卡伊則用更長的篇幅盡可能地替我們將每一種可能性封鎖。偶爾在他的故事中也會出現(xiàn)一兩處略顯溫柔的段落,而這種溫柔只可能在故事中遠離世界的部分中發(fā)生,猶如天空中遠離塵囂的云彩,無論什么樣的天氣,它們都能在美學意義上保持一種和諧的整體,然而聯(lián)想到小說的整體氛圍和其他正沉陷于某種絕望的角落,這不能不說是一種更為殘酷的寫作方式,這種偶爾閃現(xiàn)的微光不過是以反襯的形式提醒著我們這樣一個事實——環(huán)繞著地球的,是無窮無盡的黑暗。
撰文/宮子
編輯/李永博
校對/薛京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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