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七年的春天,大豐西團鎮(zhèn)橫圩村一帶,風(fēng)里還帶著未散盡的寒意。
田埂上的野草剛冒出一層新綠,河邊的楊柳卻已抽了細(xì)長的芽。這天上午,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又遲遲不肯落下。
陳根鵬正在自家院門口搓草繩,一抬頭,看見遠處田埂上走來一個人。那人穿著灰布制服,步子不緊不慢,帽檐壓得低,可陳根鵬一眼就認(rèn)出來了——此人是盛家麟。
盛家麟是臺北縣情報站劉莊白駒分站的站長,常在這一帶走動。陳根鵬家是他偶爾落腳的地方之一。老陳今年三十五歲,個子不高,背微駝,一張臉被日頭曬得黝黑。他話不多,心里卻亮堂。盛站長來找他,多半是有事要交代,或是路過歇個腳。
“老陳,正在忙?”盛家麟走近了,臉上帶著笑,聲音不高。
陳根鵬放下草繩,拍了拍手上的灰:“進屋坐?!?/p>
董家墩這一帶人家不多,陳根鵬家是座土墻茅屋,東西兩間,中間是堂屋。西間砌了一口小灶,灶臺不高,鍋膛里還留著昨夜燒盡的草灰。兩人在屋里坐下,盛家麟剛把帽子摘下,還沒來得及說上幾句話,突然——
河西傳來幾聲狗吠,接著是人聲,嘈雜一片。
陳根鵬聞聲臉色一變,倏地站起來,湊到窗口往外瞧。只見一隊穿黃衣服的兵正從河對岸蹚水過來,槍栓拉得嘩啦響,罵罵咧咧地往村里闖。是反動派還鄉(xiāng)團的人,又來“掃蕩”了。
“壞了,”陳根鵬回頭低聲道,“他們往這邊來了?!?/p>
盛家麟也站了起來,眉頭緊鎖。他快步走到門后,從門縫里往外看——敵人已經(jīng)散開,有幾戶人家的門被踹開,哭喊聲、呵斥聲混成一片。他們這屋離河邊不遠,出路已經(jīng)被堵死。
“出不去了,”盛家麟聲音沉了下來,“我這身衣服太扎眼。”
他穿的是情報站常穿的衣裳,雖然舊,但仔細(xì)看,還是和村里老百姓的破衫完全不同。眼前這屋子又小又窄,四壁空空,連個藏身的柜子也沒有。盛家麟目光急掃,最后落在西間那口小灶上。
“鍋膛!”陳根鵬幾乎和他同時開口。
盛家麟沒有猶豫,迅速脫下外衣,卷成一團,塞進冷冰冰的鍋膛深處,又抓了把草灰蓋住。陳根鵬已經(jīng)從床頭扯過一件發(fā)黑的破褂子,袖口磨得發(fā)毛,前襟還有一塊補丁。
“快穿上!”
盛家麟剛把胳膊伸進袖子,門外腳步聲已經(jīng)逼近。有個粗嗓門在喊:“這一家還沒搜!”
陳根鵬一把將盛家麟往門外推,自己緊跟其后。門一開,三四名持槍的士兵正好走到院門口。領(lǐng)頭的是個黑臉班長,挎著盒子炮,眼神兇悍。
“什么人?干什么去!”那班長厲聲喝道,槍口已經(jīng)抬了起來。
盛家麟心頭一緊,腳步頓住。他低著頭,兩手垂在身側(cè),那件破褂子穿在他身上略顯緊繃,顯得有點別扭。
就在這電光石火的剎那,陳根鵬突然上前一步,揚起手,“啪”地一聲,結(jié)結(jié)實實打了盛家麟一記耳光!
這一巴掌打得突然,聲音清脆,盛家麟被打得偏過頭去,臉上火辣辣地疼。他愣住了,但幾乎在瞬間就明白了陳根鵬的用意。
“還不快去放牛!都什么時候了,還在這里磨蹭!”陳根鵬吼著,聲音又急又怒,像是訓(xùn)斥自家偷懶的長工。他揮手朝屋后方向一指,“牛要是餓壞了,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說完,他轉(zhuǎn)身朝那黑臉班長彎了彎腰,臉上堆起討好的笑:“老總,別見怪,這是我家放牛的,不懂事,懶得很?!?/p>
那班長瞇著眼,上下打量著盛家麟。盛家麟低著頭,手不自覺攥緊了衣角。他能感覺到對方的目光像針一樣扎在他身上。時間仿佛凝住了。河邊的風(fēng)聲、遠處的叫罵聲,都模糊成一片。他心里咚咚直跳,背上滲出冷汗。萬一被認(rèn)出來,不僅自己性命難保,陳根鵬一家也要受牽連。
“放牛的?”班長往前走了兩步,用槍管戳了戳盛家麟的肩,“抬起頭來?!?/p>
盛家麟慢慢抬起頭,臉上還留著巴掌印。他眼神怯怯的,帶著幾分惶恐,嘴唇微微哆嗦。這一刻,他不再是情報站長,而是一個被主家打罵、又被大兵嚇壞了的放牛娃。
陳根鵬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他臉上還掛著笑,手卻在微微發(fā)抖。他往前挪了半步,像是無意間擋在盛家麟和班長之間,從懷里摸出半包皺巴巴的煙卷:“老總,抽根煙?這孩子笨是笨,干活還成……”
班長沒接煙,又盯著盛家麟看了幾秒鐘,突然扭頭朝地上啐了一口:“窮得叮當(dāng)響,有什么好搜的!走,去下一家!”
他一揮手,帶著那幾個兵轉(zhuǎn)身朝隔壁院子走去。
腳步聲漸遠,院門口只剩下陳根鵬和盛家麟兩人。風(fēng)還在吹,柳條輕輕晃著。陳根鵬慢慢直起腰,臉上的笑容一點點褪去。他回頭看向盛家麟,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沒能發(fā)出聲音。
盛家麟抬手摸了摸發(fā)燙的臉頰,看著陳根鵬那雙粗糙的手、微微發(fā)紅的眼眶,喉嚨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低聲道:“老陳,這一巴掌……打得好?!?/p>
陳根鵬搖了搖頭,聲音有點?。骸皩Σ蛔 率种亓恕!?/p>
“不打重,他們不信?!笔⒓吟胝f著,嘴角努力扯出一點笑。
兩人沒再多話。陳根鵬示意盛家麟從屋后小路離開。盛家麟點了點頭,把破褂子脫下來,輕輕放在陳根鵬手里,轉(zhuǎn)身快步消失在屋后的樹影里。
陳根鵬站在院門口,望著盛家麟遠去的方向,許久沒有動。他抬起剛才打人的那只手,手掌還微微發(fā)麻。他從來不是會動手的人,剛才那一巴掌,是用盡了全身力氣的。
河對岸,還鄉(xiāng)團還在挨家搜查,哭喊聲偶爾隨風(fēng)傳來。陳根鵬慢慢蹲下身,撿起那根沒搓完的草繩,重新搓了起來。天色依然陰沉,但他知道,盛站長安全了。
這一關(guān),總算過去了。
很多年后,有人問起這件事,陳根鵬只是淡淡地說:“那時候,沒想那么多。都是自己人,能救一個是一個。”
可那一巴掌,卻永遠印在了兩個人的記憶里。
那不是羞辱,不是憤怒,而是在那個風(fēng)聲鶴唳的年代里,一個普通農(nóng)民用最笨拙、也最勇敢的方式,為革命留下的一抹微弱而堅定的火光。
參考資料:《大豐文史資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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