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小在中原長大,聽著豫劇里的鏗鏘唱腔,總覺得江南該是一幀揉碎了煙雨的慢鏡頭,流水石橋、粉墻黛瓦大抵都是一個模樣??烧嫣ど蠠o錫與蘇州的土地,才發(fā)覺這兩座相隔不過百里的城,竟把江南的韻味活出了截然不同的筋骨。無錫的風(fēng)里裹著太湖的潮氣與醬肉的甜香,人也帶著股實在的熱乎勁兒;蘇州的雨絲里飄著昆曲的婉轉(zhuǎn)與園林的雅致,連說話都透著股恰到好處的分寸感。風(fēng)景與文化的細(xì)微分野,最終都沉淀成了兩地人獨有的精神模樣。
無錫的氣質(zhì),是被太湖與運河養(yǎng)出來的“開闊里的實在”。這座城枕著太湖西北角,獨占了“太湖佳絕處”的黿頭渚,卻沒有半點恃景自傲的嬌氣。春日里,黿頭渚的早櫻不是連片的濃粉,而是疏疏落落散在湖邊,白色花瓣飄進(jìn)太湖時,連水波都慢了半拍;到了秋日,殘荷在風(fēng)中擎著枯莖,站在“包孕吳越”的石刻前望出去,太湖的水色連著天際,沒有江南常見的局促,倒有幾分中原平原的開闊。這種開闊不是空泛的浩蕩,而是帶著煙火氣的——湖邊的漁船上,老漁民正把剛捕的銀魚倒進(jìn)竹籃,銀魚細(xì)得像銀絲,卻要仔細(xì)挑揀出雜質(zhì),嘴里念叨著“給城里館子送的,不能有半點差池”,手上的動作麻利又認(rèn)真
運河在無錫穿城而過,南長街的青石板路被歲月磨得發(fā)亮,清名橋橫跨在運河上,橋洞的弧線剛好框住往來的游船。過去這里是漕運碼頭,糧船、布船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如今碼頭變成了茶館,清晨的茶館里總坐滿老人,搪瓷杯里泡著本地的碧螺春,桌上擺著剛出鍋的玉蘭餅。玉蘭餅是無錫人的日常滋味,外皮炸得酥脆,咬開是豆沙餡,甜卻不齁——做餅的師傅說,豆沙要選本地的赤豆,加冰糖慢熬兩個時辰,還要拌上一點豬油,才能有“潤而不膩”的口感。老人們用無錫話聊天,話題離不開“惠山的泥人出新樣式了”“家里的油面筋該囤了”,沒有虛頭巴腦的客套,全是實打?qū)嵉纳瞵嵤?,透著股過日子的踏實。
無錫的實在,還藏在它的工商基因里。近代以來,這里是民族工商業(yè)的重鎮(zhèn),榮氏家族的面粉廠、唐氏家族的紡織廠曾撐起中國實業(yè)的半壁江山。如今榮氏梅園里,“樂農(nóng)別墅”的匾額還掛在門楣上,當(dāng)年榮德生建這座園子,不是為了附庸風(fēng)雅,而是要“以農(nóng)為本,以實業(yè)興家”,園子里的果樹都是能結(jié)果的枇杷、楊梅,連假山都是用本地的黃石堆的,沒有半點虛飾。惠山古鎮(zhèn)的老廠房改成了工業(yè)博物館,玻璃展柜里擺著當(dāng)年的紡織機,黃銅零件上還留著歲月的包漿,旁邊的說明牌寫著“1925年生產(chǎn),每天能織出200米棉布”。走在博物館里,能感受到無錫人“做事要落地,賺錢要正道”的執(zhí)念——這種執(zhí)念不是斤斤計較的精明,而是對“實在”的堅守,連現(xiàn)在的無錫人做文創(chuàng),都要在泥人張的傳統(tǒng)造型里加些實用功能,比如把泥人做成筆筒、書簽,“好看又能用,才不算浪費”。
飲食是無錫氣質(zhì)最直接的表達(dá)。無錫人愛甜,卻不是單純的嗜甜,而是把甜融進(jìn)鮮里,釀出獨有的滋味。醬排骨要選帶骨的肋排,用醬油、冰糖、黃酒,再加上無錫特有的甜醬,慢燉兩個小時,燉到肉質(zhì)酥爛,用筷子一夾就能脫骨,咬一口,甜鮮的湯汁裹著肉香,沒有半點膩味——師傅說,燉排骨時要加一把太湖的蝦干,鮮氣才能透進(jìn)骨頭里。清水油面筋是無錫人的發(fā)明,用本地的高筋面粉揉成面團,醒發(fā)后切成小塊,炸的時候火候要精準(zhǔn),既要炸出空心,又不能炸焦,泡發(fā)后用來塞肉,肉要選三分肥七分瘦的五花肉,加蔥姜水?dāng)嚢枭蟿?,塞進(jìn)去煮,咬開時湯汁會順著嘴角流,滿是家常的滿足。就連街頭的豆腐花,無錫人也要加一勺甜醬油,再撒上蝦皮、榨菜,甜咸交織的滋味,像極了無錫人的性格:熱乎、實在,又帶著點不張揚的講究。
蘇州的氣質(zhì),則是被園林與吳文化浸潤的“雅致里的內(nèi)斂”。這座城像一本攤開的線裝書,每一頁都寫著“分寸”二字。拙政園是蘇州園林的代表,卻沒有半點張揚的氣派。進(jìn)門先是一道影壁,擋住了園內(nèi)的景致,繞過去才看見一片荷塘,遠(yuǎn)香堂就立在荷塘邊,堂前的匾額是文徵明題寫的,字里行間都是“不疾不徐”的調(diào)子。荷塘里的荷花不是連片盛開,而是疏疏落落開幾朵,連荷葉的擺放都透著講究——設(shè)計師要讓坐在堂里的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荷葉都能遮住塘邊的欄桿,只留一片清水映著天空,這就是蘇州人說的“藏景”,不把好東西一下子亮出來,要留著慢慢品。
“與誰同坐軒”在拙政園的角落里,是個扇形的小亭子,扇形的窗剛好框住外面的竹叢與假山,坐在亭里喝茶,風(fēng)從竹叢里穿過來,帶著淡淡的竹香,才懂“與誰同坐?明月、清風(fēng)、我”的意境。蘇州的園林從不是堆出來的景致,而是“咫尺山林”的匠心——留園的冠云峰是塊太湖石,瘦、皺、漏、透樣樣俱全,石旁的建筑圍著它造,連窗戶的形狀都要和石頭的輪廓呼應(yīng),站在不同的位置看,石頭的姿態(tài)都不一樣,這就是“一步一景”。造園的匠人說,做園林和做人一樣,要“知分寸,懂留白”,不能太滿,也不能太淺。這種匠心滲進(jìn)了蘇州人的骨子里,連街頭的老房子,門楣上的木雕都要雕成花草魚蟲,卻不繁復(fù),只在轉(zhuǎn)角處留一朵小小的蓮花,透著“藏巧于拙”的智慧。
平江路是蘇州生活的縮影,不是商業(yè)化的步行街,而是住著居民的老街。青石板路被雨水打濕后泛著光,路邊的老房子門是“格子門”,木格上糊著棉紙,風(fēng)吹過會輕輕晃。下午三點,評彈書場的門簾挑了起來,三弦的聲音從里面飄出來,藝人穿著藍(lán)布長衫,手指在弦上撥動,唱的是《珍珠塔》里的“方卿見姑”,吳儂軟語像流水一樣,慢而不拖,柔而不軟。臺下的聽眾大多是老人,手里端著茶碗,跟著節(jié)奏輕輕點頭,有的還會從口袋里掏出小本子,記下唱詞里的典故。書場的老板說,蘇州人聽評彈,不是聽個熱鬧,是聽里面的“情理”,比如方卿的骨氣、陳翠娥的善良,這些道理藏在婉轉(zhuǎn)的唱腔里,比直白的說教更入心。
蘇州的飲食,是“精致里的堅守”。蘇幫菜不求分量多,只求滋味準(zhǔn),一道松鼠桂魚,要選新鮮的桂魚,去骨后切花刀,每刀的間距要一樣,深度要剛好到魚皮,不能切斷,炸出來后魚肉像松鼠的尾巴一樣散開,再澆上用番茄、冰糖、醋熬的汁,酸甜的比例要剛好,多一分則膩,少一分則淡。做這道菜的師傅要練十年刀工,才能保證每片魚肉大小均勻——蘇州人說,“菜要做得像樣,人要活得體面”,這體面不是穿金戴銀,而是對細(xì)節(jié)的講究。響油鱔糊是蘇州人的家常菜,鱔絲要選端午前后的“筆桿鱔”,粗細(xì)均勻,用豬油炒到金黃,加醬油、黃酒調(diào)味,最后澆上滾燙的香油,“滋啦”一聲,香氣撲鼻,香油的溫度要剛好,既要激出鱔絲的鮮,又不能燙焦。就連街頭的啞巴生煎,也要做到“皮薄、餡大、汁多”,褶子要捏得均勻,18個褶子一個不多一個不少,咬一口要先吸湯汁,再吃肉餡,鮮而不腥,這是師傅幾十年的手藝,從不隨便改。
無錫與蘇州的氣質(zhì)分野,說到底是地理與歷史釀出的不同滋味。無錫枕著太湖,運河帶來了商貿(mào)的活絡(luò),近代實業(yè)又給了它實干的筋骨,所以人多了份“開門見山”的實在,做事講究“落地有聲”;蘇州是千年府城,文人薈萃,園林里的“藏與露”、昆曲里的“柔與剛”,都教會了人“知分寸、懂留白”,所以氣質(zhì)里多了份“潤物無聲”的內(nèi)斂。無錫的甜是熱乎的,像街頭阿姨遞過來的玉蘭餅,裹著生活的煙火;蘇州的甜是溫潤的,像平江路評彈里的調(diào)子,藏著歲月的沉淀。
離開江南的時候,行李箱里裝著無錫的醬排骨和蘇州的松子糖。吃著醬排骨,會想起黿頭渚的開闊湖面;嘗著松子糖,會念起拙政園的扇形軒窗。原來江南從不是單一的煙雨朦朧,而是無錫的實在與蘇州的雅致,共同織就的錦繡。這兩座城,用不同的方式詮釋著江南的美,也讓我懂了:真正的地域氣質(zhì),從不是刻板的標(biāo)簽,而是藏在風(fēng)景里、文化里,更藏在當(dāng)?shù)厝诉^日子的態(tài)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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