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一只蜥蜴
黎荔
我是一只蜥蜴,一個被陽光遺忘又被月光照拂的冷血詩人。我的體溫不是由心決定,而是由我所處的環(huán)境——巖石的溫度、沙粒的余溫、洞穴深處的地脈所決定。
當晨光還未曾舔舐到巖石的棱角時,我已在蟄伏的地下巢穴里,感知到了溫度的微妙變遷。我的血液需要外界的熱量來喚醒,這是造物主為我寫就的法則——我的生命節(jié)奏,由大地的心跳和太陽的呼吸共同譜寫。那些恒溫的動物們永遠無法理解這種與天地同頻的玄妙:當寒夜降臨,我遁入泥土深處,與地脈同溫;當白晝歸來,我攀上巖石之巔,讓陽光注入每一寸鱗甲。身為爬行動物,我我無法控制自己的體溫,但正因如此,我才更深刻地感知著晨昏交替、四季輪回。我不曾嫉妒過飛鳥恒定的溫熱,也不羨慕哺乳動物胸腔里那口生生不息的爐火。我的王國,是溫度本身,我隨它流轉,如同影子追隨形體。
我呼吸,用肺,用鼻孔,用嘴。不是鰓,不是皮膚,不是魔法。我像你們人類一樣,空氣進入我小小的肺,完成一次生命的交換。我的鼻孔在嘴巴之上,像兩座小小的燈塔,嗅得出危險,也聞得出雨后泥土的歡愉。我從不說話,但我的呼吸是詩,是節(jié)奏,是地底傳來的鼓點。雖然我的王國只是這片巖石與沙地,但我用肺葉平穩(wěn)地呼吸,鼻孔翕張間,便能嗅到露水蒸騰時帶來的、遠方的訊息。
我蛻皮,因為我的皮膚,是我的年輪,也是我的囚籠。它不隨我一同生長,時日一久,便覺緊澀、繃硬,像一件穿舊了的鎧甲,束縛著內里新生的、更為壯大的“我”。于是,我必須蛻去它。那過程是緩慢而痛苦的,在粗糙的巖石上摩擦、蹭刮,將那層死去的“我”一寸寸剝離。當舊皮從嘴角裂開,我會慢慢掙脫出來,像推開一扇門,露出底下更鮮亮的新生。每一次蛻皮,都是一次新生,一次對過往形骸的告別。那層皮留在巖石上,像一張舊地圖,記錄著一次成功的逃亡、一次曬太陽的午后、一次與另一只蜥蜴的對視。它是我過去的殼,是我寫在地上的自傳。我不收藏它,我留給風,留給螞蟻,留給那些需要偽裝的小蟲。
我有尾巴,我的尾巴會使欺瞞的戲法。當無可逃避的爪牙扼住我的尾部,那便是我奉獻一場戲劇的時刻。一次決絕的扭動,一陣錐心的撕裂,一段尾巴便離我而去,獨自在地上瘋狂地舞蹈、蹦跳,像一條被賦予了邪異生命的繩索。那捕食者,多半會被這突如其來的、活蹦亂跳的“我”所迷惑,它的貪婪盯住了那虛假的犧牲品。而我,這真正的本體,已拖著殘損與劇痛,潛入更深的草叢。這并非怯懦,這是生存的智慧,是造物主賜予我的、以一部分自我換取整個未來的秘術。況且,那失去的,終將在寂靜的蟄伏中,如春草般悄然再生。不久后,我又長出一條新的尾巴,帶著舊日的記憶,卻不再是從前的那一條。那斷尾,是我寫給死神的假條,是我與命運談判的籌碼。
對我來說,白日的世界過于喧囂,光天化日之下,我無處遁形。鳥的銳目、蛇的陰冷、熊的巨掌、浣熊的狡黠、荒原狼的爪牙,它們都是懸掛在我命運之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我選擇在黃昏時分出動。當夜幕降臨,白日的獵食者紛紛退場,我的世界便蘇醒了。我將自己埋入尚存白日余溫的沙土洞穴,那溫暖從四周擁抱我冰冷的軀體,是一種無言的慰藉。夜晚是屬于我的盛宴。我緩緩爬出,立于月光之下,舌尖輕顫,捕捉著空氣中昆蟲的信息。
若那朝陽或是月色,靜靜流瀉在我背上,這一刻被誰所見證的話,那么你便能看見,造物主最精微的筆觸——那縱橫交錯的紋路,仿佛古老的圖騰、神秘的符文;那綠、褐、黃交織的迷彩,是巫師的天書,神靈的魔咒,比彩虹還豐富的斑斕色彩瞬息萬變……我的鱗片碎細,又不像魚鱗那樣有種流水線加工的痕跡,每一顆鱗粒都由純手工制造,有獨特的顏色、光感、硬度和方向,幾乎需要動用最古老和最復雜的珠寶鑲嵌工藝。造蜥蜴可是件麻煩事,上帝一定比創(chuàng)造別的動物花費了更多的時間、心思和精力。當我慢慢仰起頭,洛可可派鑲滿碎鉆的臉,多褶的彩色喉囊,以及頭頂矗立著的,如短劍鋸齒般的冠冕,它不是帝王的象征,而是我血脈中遠古榮光的依稀倒影。
我聽說,在中國的古卷里,我的先祖,曾是呼風喚雨的“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因此我族被稱為“無角龍”,也沾著龍的榮光。在神話體系中,無角龍包含螭龍、蟠龍、蛟龍等分支,我族也恭列其中。我在《山海經》的邊角里爬過,在《詩經》的草叢里掠過,在屈原的衣袖里藏過,在東方朔的射覆中出現(xiàn)過。人類創(chuàng)造了“守宮”這個名字,將我們請入藥鋪,又在南方的傳說里,把我們奉為守護房宅的“天龍”。最有趣的是那些關于“變色龍”的寓言——人類總愛借我們的鱗甲,來諷喻世間的隨波逐流??伤麄兪欠衩靼?,我變換膚色不是為了藏匿本心,而是與萬物對話的獨特語言?當晨光或月光為我的脊背鍍上翡翠、赭石與鈷藍的波紋時,那是我在與朝霞和月輝唱和。
我不是圖騰,也不是寵物。我不是象征,也不是道具。我是蜥蜴,一只在巖石與詩歌之間爬行的存在。我不祈禱,我只曬太陽。我不懺悔,我只蛻皮。我不永生,我只斷尾。我便是這樣存在著。不爭不搶,在世界的邊緣,遵循著最古老的律法。我冷血,故而能體察大地的冷暖;我斷尾,故而懂得舍棄的智慧;我蛻皮,故而明了新生的意義。我從不覺得自己渺小。
今夜,彎月像一塊冷玉,月光漸漸漫上我的脊背。我緩緩爬下巖石,把自己埋進地下洞穴,像把一個字藏進字典。我不做夢,我只呼吸。我不渴望被理解,我只渴望被看見——不是作為“它”,而是作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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