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位于山東藤縣(如今是滕州市),那是一個偏僻的村莊。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是個脾氣急躁且喜歡醉酒的人,每次喝多了,回家就發(fā)酒瘋,肆無忌憚地打罵母親,平時,如果母親哪一句話讓他聽了不舒服,他輕則摔碟子打碗,重則拳腳交加,而母親經(jīng)常一個人躲在角落里,偷偷地哭泣。
奶奶對母親也是充滿了惡意,覺得她沒能生兒子,對她也是橫挑鼻子豎挑眼。
在一個沒有愛的家庭里,我從小內(nèi)心就充滿了不安全感,才幾歲的年齡,就學會了察言觀色,生怕惹怒了父親和奶奶他們,有時,我看著村里小伙伴們父母彼此相愛的樣子,我好羨慕好羨慕。
在五歲那年的十二月份,父親去鄉(xiāng)里的飯館喝酒之后,在回來的路上,被一輛三輪車撞倒,等第二天一早被人發(fā)現(xiàn)時,早已沒了生命的氣息。
在舉行葬禮的那天,天徹骨的冷,我抱著父親的遺像,看著身旁的母親,我感覺她并沒有太多的悲痛,父親的死,對母親和我而言是一種解脫。
在父親去世后的第二年,母親在大舅的介紹下,嫁給了他濟寧的一位戰(zhàn)友。
母親當時29歲,大舅的那個戰(zhàn)友,是一個喪偶四年多的人,當年34歲,是村里年輕的支書,家有一個比我大兩歲的兒子。
那是一個晴朗的上午,在大舅的帶領下,我們?nèi)チ死^父的家,剛走進村莊,就發(fā)現(xiàn)一個男人早已等候在那里。
那人看上去一米七出頭的樣子,穿著藏青色的中山裝,人看上去比較壯實,他滿臉堆笑著和我們打招呼,當我走近他時,他當即給了我?guī)最w糖,把我抱在了懷里,并問我:“孩子,你是蔓蔓吧?”
“你怎么知道的呀?”我問。
”是我的戰(zhàn)友,你舅舅告訴我的!“他和藹地回答著我的問話。
就這樣,他一路抱著我,走進了他的家。那是一個普通的院落,一間過堂,三間東屋,三間堂屋,院子收拾得很干凈。
在大舅和母親和他交流的時候,我則偷偷地溜進了他的房間。我發(fā)現(xiàn),他的床上的被子和衣服疊得特別整齊,幾乎找不到一絲的臟亂,后來,才發(fā)現(xiàn)繼父每天的生活都是如此。那是他在部隊服役五年后,所養(yǎng)成的習慣吧!
繼父和母親的婚禮,只是一個簡單的儀式,當時繼父請來了村里的廚師,燒了四桌飯菜,宴請了一些重要的親戚和村里的干部。
繼父姓施,我的名字也改成了施蔓蔓。我改口叫繼父大大(父親),叫繼父的兒子哥哥。
母親是一個漂亮且能干的女人,和繼父結(jié)婚后,她的臉上漸漸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繼父的兒子,那時讀一年級,他對我和母親的態(tài)度比較冷漠,我估計他是擔心我和母親的到來,有可能會奪去父親對他的愛,因此,他對我們還是心懷戒備的。
我從小在充滿暴力的家庭中長大,雖然那時我才六歲,但我卻很會察言觀色,因此,我想盡一切辦法,努力討哥哥的開心。
有一次,在吃飯的時候,繼父笑著問我:“坤坤(哥哥的小名),你覺得媽媽咋樣?”繼父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指著坐在旁邊的母親。
哥哥沒有回答,但母親并不生氣,她用手摸了摸哥哥的臉,溫和地說:“如今,我和孩子還不太熟識,不管孩子心里怎么想,我都會好好愛他,就像待曼曼一樣!”
然后,母親用關切的眼神,看著面露不悅之色的哥哥。
母親來到這個家庭之后,繼父的壓力一下子減輕了很多,這樣的話,他可以完全投入精力,忙村里的事情。
家里的事,母親收拾得停停當當,家里家外管理得井井有條。
我覺得,母親和繼父兩個人,配合得特別默契。每次家里有好吃的,繼父總會給母親夾菜,這在我母親第一次婚姻中,是從來沒有發(fā)生過的事情。我從心里暗暗為母親祝福。
也許因為我是女孩,也許是我乖巧懂事,繼父特別喜歡我,每次回家,他都會給我?guī)б恍┝闶常看位丶?,都會背著我,到村后的小路上走走,遇到一些鄉(xiāng)鄰,繼父總會給別人介紹說:“這是俺閨女,可乖了!”
哥哥不聽話的時候,也會被繼父訓斥,而我就像小大人似的,護著哥哥,一段時間下來,我成了哥哥的小跟班,他和小伙伴出去玩耍的時候,都會帶上我。
而我趁機也調(diào)和哥哥和母親的關系,人心都是肉長的,后來,哥哥終于改口,喊我母親“娘”了。
時光飛逝,轉(zhuǎn)眼我到了讀書的年齡,那時,每天上學放學,都是哥哥帶著我,他也特別疼我,有好吃的,他寧愿自己不吃,也要留給我。
哥哥的成績并不太好,讀高二那年,繼父就安排他去部隊了。
繼父和母親兩人之間,相處得還算不錯,但由于繼父當兵的緣故,說話比較直接,母親有時也會受到一些傷害,但我就會勸誡母親,讓他凡事學會感恩。
繼父對我的愛,幾乎是無底線的,我都那么大了,他都是親昵地叫我“毛妮”。
在我高一那年的暑假,我說想去看看微山縣的南陽鎮(zhèn)看看,他當即一早就騎上自行車,帶著我趕往那里,有四十多里路,我們到那里時,是上午十點,繼父當時汗如雨下,但他一直說不累不累。
那天,我倆在那個小島上玩得特別盡興,回到家時,已經(jīng)到了吃晚飯的時間,而那天,繼父因為太累,洗澡過后,直接躺在床上睡覺了。
在我讀高中那幾年,繼父只要去鎮(zhèn)里開會,他一定要去學??次?,每次都是買一大包零食給我?guī)ィ尠嗉壍耐瑢W羨慕不已。如果正好到午間的時候,他會帶我鎮(zhèn)里的飯店吃上一頓。
我學習上比較用功,繼父一直對我說,女孩子考上大學,就可以永遠改變命運,以后就可以完全脫離農(nóng)村,過上想要的生活。
我讀的是文科,當時在班級成績一直是排名第一,班主任說,按照我這樣的成績,如果正常發(fā)揮的話,考上個本科應該問題不大。
2005年的高考讓我終生難忘,七月的七八九這三天里,繼父一直守在考場外,給我加油打氣,感謝上天對我的眷顧,在歷史考試中,我有兩道不太把握的選擇題,竟全部蒙對了。
那年,我以全縣文科第十五名的成績,被西北政法大學錄取。
錄取通知書下來那天,繼父喝醉了,他在院子里,拿著我一本課外書,做成喇叭的形狀,大聲高唱他在部隊時的歌曲《小白楊》,一棵呀小白楊,長在哨所旁,根兒深,干兒壯,守望著北疆……
我知道繼父那是“得意忘形”。
就要開學了,哥哥在部隊里給我郵寄了一支鋼筆一套連衣裙作為禮物,而繼父則給我籌集學費,村里人有人為我繼父開心,也有很多人嫉妒,說繼父辛辛苦苦培養(yǎng)了一個“外人”,將來說不定會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面對別人的非議,繼父只是淡然一笑,并不理會。
大學期間,我知道繼父和母親賺錢不易,平時能省則省,但繼父不管如何,都是每個月的十五號,把我需要的錢定時存進我的賬號,平常還特意打電話,告訴我不要心疼錢,每年的寒暑假,他都到濟寧火車站接我。
母親很珍惜眼下幸福的生活,她也多次叮囑我,要孝順繼父,不要忘記他的恩情。
為此,我在大學勤工儉學,用節(jié)省下來的錢,給繼父買了一套西裝,在春節(jié)放假時帶回了家。
繼父在試穿的時候,埋怨我太浪費了,他嘴里雖然那樣說,但我明顯感受到他眼神里的欣喜,他高興地對我說:“等俺家毛妮結(jié)婚那天,我就穿這套西裝上場!”
繼父的話,讓我熱淚盈眶,在他的眼里,我永遠是一個長不大的孩子,當年,我和母親到這個村莊時,在路口他抱起我的那一刻,我的心就已經(jīng)接納了這位父親。
在我們村里,大多數(shù)女孩子讀到初中就下學干活了,而繼父對我卻一直鼓勵再鼓勵,可以說,沒有繼父的背后扶持,我也無法走進大學校園。因此,不管在任何人面前,我都會說——繼父是我一生的貴人。
我大學畢業(yè)后,分到濟南某檢察院工作,而退伍回鄉(xiāng)的哥哥,在老家的派出所做了一名協(xié)警。
我工作后第二年結(jié)婚了,正如繼父所說的那樣,我結(jié)婚當天,滿面紅光的他,穿著我給他買的那套西裝,陪著我走上了紅毯。他當年的戰(zhàn)友,他都邀請過來,見證了我的婚禮。
而哥哥屬于晚婚,在他32歲那年,才結(jié)婚生子,后來,在我的資助下,在家鄉(xiāng)的縣城安了家。
但令我們沒有想到的是,哥哥在38歲那年,竟然患心梗離世。
哥哥出殯的那天,四歲半的侄兒,好奇地看著周圍的人,也許在他的心里,還沒有死亡的概念,當他看著爺爺和我淚流滿面的時候,他也跟著哇哇大哭。
看著侄兒不知所措的樣子,我緊緊地把侄兒摟在懷里。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當年的自己,當年親生父親離世的時候,我也是如此茫然無助,但沒有一個人抱抱我。
哥哥的去世,對繼父的打擊特別大,為了緩解他的情緒,我特意請假兩周,專門陪伴父親,帶他到周圍的景區(qū)轉(zhuǎn)轉(zhuǎn)。
事情也正如我所預料的那樣,比哥哥小十歲的嫂子,在哥哥去世半年后,就外出打工了,后來再也沒有回來。我打電話給嫂子,她說,自己已經(jīng)找到了合適的另一半。
聽嫂子這樣說,我心里特別難過,我猛然覺得自己身上的擔子重了,我知道,以后撫養(yǎng)侄兒的責任,應該由我來承擔了。
母親告訴我,自從哥哥去世后,繼父的狀態(tài)就一直不太好,人生的三大不幸,繼父全占了,幼年喪父,中年喪妻,晚年喪子,而我能做的,就是多家?guī)滋耍啻驇状坞娫?,多多安慰他老人家?/p>
原以為時間可以沖淡一切,原以為等晚幾年我條件好了,到時給繼父買套房子,和我住在同一個小區(qū),便于接送侄兒上學,彼此之間有個照應,讓繼父和母親的晚年。
可是,我所有的祈愿,卻因繼父一場始料未及的大病,化為泡影。
今年的三月份,繼父感到身體不適,母親帶著他去檢查,卻發(fā)現(xiàn)他患了肝癌晚期。后來父親說,他感到不舒服已經(jīng)有一段時間了,但他覺得自己的身體一向比較結(jié)實,也沒有當回事。
在繼父生命最后的日子里,我放下手頭的工作,專門和母親一道在醫(yī)院照顧他,繼父說,他這輩子最正確的決定,就是娶了戰(zhàn)友的妹妹,最最正確的選擇,是堅持讓“毛妮”讀書。
在繼父咽氣的時候,他死在了我的懷里,我當時留意到,他的臉上布滿了微笑。
繼父離開世界后,大家對他的評價褒貶不一,有人說他傻,一輩子都在做無謂的付出,最終給他人做嫁衣。有人說他對自己太小氣了,一心想著兒女,最終自己病了,卻不舍得花錢去醫(yī)院就診。
不管他人如何看待繼父,他在我的心里,永遠都是我最愛的一個人。
一晃三十多年過去了,我親生的父親長什么樣子,我已經(jīng)沒有了任何印象,但我記憶猶新的是,第一次去繼父家,他把我抱在懷里時,那種溫潤無比的感覺。
此刻,我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陽臺上,打開手機,翻開當年給繼父拍攝的一個又一個的視頻,看著他和藹的模樣,聽著他質(zhì)樸的聲音,我的淚水再次盈滿了眼眶……
“姑姑,奶奶今天做了你最愛吃的紅燒肉,我已經(jīng)端到了飯桌上了,你趕緊過來吃飯吧!”侄兒充滿深情的呼喊聲,讓我沉浸在往事的思緒,直接暫停。
我“嗯嗯”地答應著,將眼中的淚水,擦了又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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