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9月的洛杉磯傍晚，錢學英推門而入：‘哥，再拖下去就真成老光棍咯！’” 窗外余輝未褪，書桌上堆著密密麻麻的火箭試算草稿。錢學森扶了扶眼鏡，沒有立刻回話。年屆三十六，他在噴氣推進領域聲名鵲起，卻在感情上始終零記錄。這位渾身上下透著理工氣息的中國學者，被同事私下稱作“人形計算機”，也被夫人們笑作“木頭先生”。

在美國的十年，實驗室?guī)缀跽紦?jù)了他全部生活。即使偶爾被熱心朋友硬拉去舞會，他也像突然被扔進熱油的魚，渾身別扭。趙元任給他安排過一次“文化沙龍式”相親，結果剛走出書店，他低頭琢磨公式，把姑娘落在了人海里，一回頭連人影都找不到。時間一長，同事們便不再操心他的婚事，只有家人隔三差五寄來催促信。

說到家人，就繞不開“妹妹”錢學英。外人常疑惑：怎么會有兩個同輩同姓的人卻不是親兄妹？原因要追溯到20世紀20年代。錢家子嗣單薄，錢鈞夫夫婦一直盼個女兒；蔣家卻是五朵金花競放。老同學蔣百里見好友眼熱，干脆提出把三女兒蔣英過繼給錢家。雙方彼此信任，一拍即合，八歲的蔣英就這樣成了“錢家千金”。

過繼并未切斷血緣那端的牽掛。逢年節(jié)日，蔣宅總給“小錢英”寄禮物，錢家也視她若珍寶。對當時十四歲的錢學森而言，忽然多出一個活潑妹妹，生活增添了顏色。他帶著她在上海弄堂里放風箏，帶她挑選最愛的杏花糕。兩年后，蔣母思念難抑，把女兒接回自己身邊，但“兄妹”關系由此固定。錢夫人索性認她為干女兒，稱謂依舊。

時間很快推到1936年。錢學森遠渡重洋，先在麻省理工攻讀空氣動力學碩士，隨后進入加州理工繼續(xù)深造；蔣英則隨父親赴歐，沉浸在萊比錫音樂學院的琴聲里。兩個年輕人在不同學術殿堂摸索，卻保持著高頻通信。蔣英寫信聊歌劇舞臺，錢學森回信討論噴氣推進，還順手附上幾道帶解答的微分方程?？此骑L馬牛不相及的內(nèi)容，卻讓他們讀得津津有味——這大概是友情向默契轉化的萌芽。

抗戰(zhàn)爆發(fā)后，故國山河多難的消息一條條傳來。蔣英在德國聽到北平淪陷，一夜未眠；錢學森亦在美國操心祖國命運。彼時，他們還沒想到“家國”與“小家”終會在命運的坐標里匯合到一點。

話題再回到1947年那個黃昏。錢學英笑著提議替哥哥張羅相親，語氣半調(diào)侃半認真。短暫沉默后，錢學森突然抬頭：“要不，你嫁給我？”一句話擊中兩人共同守護多年的心事。蔣英面色緋紅，卻只是輕輕點頭。沒有鮮花，沒有鉆戒，甚至連正式表白都顯得笨拙，但信息已足夠明確——科研狂人終于決定在方程之外寫一段屬于自己的注腳。

兩家長輩早就看出苗頭。錢母聽說兒子敲定婚期，連夜寫信回國：“這是娶媳婦，也是嫁閨女，雙喜臨門！”一場簡單婚禮于圣瑪利諾教堂草草舉行。蔣英把白紗裙收進旅行箱，隨即陪丈夫奔波于各大學術會議。有人好奇這位年輕夫人如何看待自己的選擇，她淡淡一句：“他值得我追隨。”言語不多，卻堅定有力。

婚后日子并非外界想象的鮮衣怒馬。加州房租高得驚人，新婚夫妻只能合租一套老公寓，廚房和浴室與人共用。蔣英白天備課、晚上練琴，還得抽空修補錢先生的舊風衣。美國同行后來回憶：“那位Mrs. Tsien幾乎從不抱怨，她總是在會議室門口笑著等先生收場?！?/p>

1950年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中美關系急轉直下。錢學森向好友透露想回國效力，隨即被美國海軍扣上“絕密級”人才標簽，護照被收回，生活半徑鎖在方圓25公里內(nèi)。FBI定期上門盤問，研究資料被查封，工資也被扣押。那段灰暗歲月里，蔣英把鋼琴當心理診室，每晚彈一曲舒伯特，《鱒魚》或《樂興之時》，讓滿腹郁積的丈夫稍得喘息。

美國方面的鉗制拖了整整五年。1955年9月，周恩來總理與美方艱難交涉，終使這對夫婦及兩名孩子登上回國的“克利夫蘭總統(tǒng)號”。舷梯旁，港口警察荷槍實彈，任何風吹草動都可能引發(fā)悲劇。蔣英把孩子攬在懷里，默默站在丈夫身前，心里只留一句念頭：若真有不測，先護住他。所幸驚險未成現(xiàn)實，輪船劃破太平洋，迎來久違的東方晨曦。

回到北京后，家里只有兩間平房、一張舊木床、一輛二手自行車。待遇并不優(yōu)渥，但生活并未因簡樸而失色。錢學森白天在五號院構思火箭彈道，凌晨仍與蘇聯(lián)專家爭論“彈道導彈應采用環(huán)氧樹脂還是酚醛樹脂”。蔣英則在中央音樂學院教授聲樂，課余研究昆曲音調(diào)的現(xiàn)代標注法。有人形容他們像兩座并排燃燒的爐子，各自發(fā)熱，卻相互守望。

1960年代初，中國航天事業(yè)蹣跚起步，科研經(jīng)費極其有限。一次頒獎典禮后，蔣英笑問丈夫：“要不要我陪你去領獎金？”錢學森推了推鼻梁上的老式眼鏡，回贈一句輕松俏皮：“錢歸你，獎歸我?！迸_下年輕工程師看得目瞪口呆：原來總是板著臉論證推力曲線的錢老，也會說這樣輕松的雙關。

晚年的錢學森常被學生請去作報告，提及一生最重要的兩件事，他只做過極簡總結：其一，堅定歸國；其二，遇見蔣英。短短十四字，道盡半世紀風雨與執(zhí)念，也讓旁聽者沉默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