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匈牙利作家克拉斯諾霍爾卡伊·拉斯洛,是一位非常喜歡中國文化的作家。
他研讀《道德經(jīng)》,熱愛李白,用筷子吃飯,還有楊煉、西川等中國詩人朋友,他的第二任妻子朵拉·克普桑尼也是一個能說中文的漢學家。
2002年,拉斯洛來華進行了一次長途旅行。2004年,他將此次中國行的旅途見聞及訪談寫成紀實性非虛構(gòu)作品出版,后被譯為英文,這算是拉斯洛唯一一部非虛構(gòu)紀實文學作品。
在匈牙利語原版中,主角名為La?szlo? Dante(拉斯洛·但?。?,與寫《神曲》的14世紀意大利詩人但丁同名。在英文版中,拉斯洛把名字改成了La?szlo? Stein(拉斯洛·斯坦因),與匈牙利裔英國考古學家Marc Aurel Stein(馬爾克·奧雷爾·斯坦因,1862-1943)同名,而斯坦因曾把大量敦煌文物運回歐洲。
拉斯洛貌似也想像斯坦因一樣,在中國尋得一些什么然后如獲至寶地帶回。他要找什么?
2009年11月12日,拉斯洛在北京 圖據(jù):視覺中國
壹
1991年,拉斯洛曾以記者身份第一次來華訪問,從此深深迷戀上中國。不僅稱中國是“世界上僅存的人文博物館”,回國后更會在家里聽京劇、出門吃飯盡量找中餐。
出于對李白的偏愛,1998年5月拉斯洛再度來華時復刻了李白的足跡。在譯者余澤民陪同下,兩人從北京出發(fā)一路走過泰安、曲阜、洛陽、西安、成都等城市,又在重慶上船途經(jīng)三峽而至武漢。
回匈牙利后,拉斯洛將此次中國行寫成一篇散文體長篇游記《只有漫天星辰的天空》。
奉節(jié)夔門,李白有名篇《早發(fā)白帝城》 圖據(jù):視覺中國
四年后的2002年5月,拉斯洛從南京出發(fā)開始了又一次中國行。這次與他同行、充當翻譯的是一名在上海讀書的歐洲大學生,他們乘坐火車、公交車和出租車,開始了在長江三角洲的游歷。
拉斯洛去了九華山、普陀山和天臺山的古寺,去了揚州、鎮(zhèn)江、周莊、杭州、紹興、寧波和蘇州。他既在長江以南的“傳統(tǒng)高雅文化中心城市”中穿梭,也在百多年前才開始興起的國際大都市上海停駐。
安徽池州九華山化城寺。拉斯洛離開南京后的第一站 圖據(jù):視覺中國
用拉斯洛自己的話說,他計劃要找的是“中國古典文化的遺跡”。楊煉曾經(jīng)告訴他,“中國最初的精神在某個地方的深處活著”,所以拉斯洛要找的是“珍貴的中國古典文化秩序中可能仍然幸存的東西”。
貳
在1985年發(fā)表處女作《撒旦探戈》之后,拉斯洛首次離開匈牙利,前往當時聯(lián)邦德國的西柏林旅居一年。蘇聯(lián)解體后,他開始在世界各地游歷:日本、美國和歐洲全境。拉斯洛想在古老而神秘的東方尋獲一劑良方,以對抗歐美物質(zhì)至上的消費主義。
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拉斯洛希望在中國能尋獲心目中的理想國——畢竟世界上具備源遠流長文明、在現(xiàn)世潮流裹挾下能不被輕易同化的地方,實在太少了。
但是,有過落后就要挨打記憶的中國,那時還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重視對傳統(tǒng)文化的保護。
在南京,“靈谷寺的這小小殘片矗立在那里,在建立在一堆廢墟之上的搖搖欲墜的現(xiàn)代化之中,就像一個小孩在黃昏的戰(zhàn)場上,而他周圍的人都死了。”
在鎮(zhèn)江,“金山寺里有一個游樂場,里面的一切都是塑料做的,從白雪公主到唐老鴨?!?/p>
如今的金山寺,游樂場已消失 圖據(jù):視覺中國
在周莊,“早上八點開始,第一輛大巴從公路上開過來,成百上千的旅游團像一支軍隊一樣無情地到來,在令人難以置信的短時間內(nèi),他們占據(jù)了明末清初的時代?!?/p>
顯然,當異域旅行者刻意去尋獲他的目標時,一切與目標不符不和諧的場景都會顯得刺眼。當這些以往在別處司空見慣的場景在拉斯洛眼前浮現(xiàn),他只想要迅速逃離。
在浙江天臺山國清寺,拉斯洛走進方丈的辦公室,他試圖弄清一個問題,“為什么……游客信徒們被鼓勵把錢扔進募捐箱……”
位于東京的日本天臺宗主寺寬永寺,日本天臺宗來自于中國 圖據(jù):視覺中國
拉斯洛沒有得到令他滿意的回應。
回到北京,拉斯洛對他的詩人朋友唐曉渡傾訴,說雖然他一直告訴人們,他1998年來中國是尋找李白,其實那時他腦子里想的是整個中國古典文化。
當然,那次旅程他最終還是收獲了一些東西,他這樣表述:
“我頭頂上的云朵、和李白以及所有中國古典詩歌和所有中國傳統(tǒng)頭頂上的云朵,是同一片天空,僅僅知道那是同一片天空,我就充滿了幸福。只是現(xiàn)在我感到如此不確定,以至于將信任寄托在親愛的朋友曉渡身上,愿他現(xiàn)在告訴我:這里的天堂之下是否仍然是相同的(Are the heavens here above them still the same)?”
唐曉渡過了很久才回答,而且一直沒有看拉斯洛,“不,它們不一樣了?!?/p>
叁
類似的表達,一百年前魯迅已經(jīng)有過。
1924年暑假,魯迅到西安講學,順便為他寫楊貴妃的長篇小說作實地考察。十年后,他在給友人的信中感嘆:“……我為了寫關(guān)于唐朝的小說,去過長安。到那里一看,想不到連天空都不像唐朝的天空,費盡心機用幻想描繪出的計劃完全被打破了,至今一個字也未能寫出。原來還是憑書本來摹想的好?!?/p>
2002年,拉斯洛曾去過魯迅故居和三味書屋 圖據(jù):視覺中國
拉斯洛對中國古典文明的熱愛,甚至在相當數(shù)量的國人之上。如果他知道魯迅有類似表達,不知道會不會釋然一些。只是越失望表明越懷希望,越執(zhí)著意味著越是在意。因此拉斯洛往往冒著被視為粗魯無禮的風險,直言不諱甚至是略帶冒犯地向他所訪談的中國知識分子們袒露他的困惑、疑問、氣忿及期待,他常常尋根究底,他總是追問不休,他希望在離開中國之前得到一個相對清晰的答案。
面對拉斯洛,中國的知識分子從各自不同的經(jīng)歷和思考角度出發(fā)來回答,而其中往往不乏真知灼見。
楊煉的父親楊清華,早年畢業(yè)于輔仁大學,他告訴拉斯洛:“(中國文化)是一種建立在書寫絕對優(yōu)先地位之上的文化。中國歷史是在書面語言的影響下發(fā)展起來的。書寫對中華民族始終至關(guān)重要。這一傳統(tǒng)與語言息息相關(guān)……每一個有教養(yǎng)的知識分子過去和現(xiàn)在都意識到了這一點的重要性。”
歐陽江河認為:“歐洲人認為文化如同博物館里的文物,是可掌握、可觸摸的東西。而對中國人來說則完全不同,文化的精髓只有通過精神的形式才能得以保存……中國文化的精髓本質(zhì)上是精神性的,只有通過文字才能理解?!?/p>
詩人歐陽江河 圖據(jù):視覺中國
詩人小海答他:“古典文化……只有體現(xiàn)在某個人身上,才真正成為文化?!?/p>
在大學教授文學的姚魯人則指出拉斯洛的先天不足,“(要了解中國古典文明)你得在這里生活,你得了解中國人的生活。還有一件事:你不懂漢字。中國文化的基礎(chǔ)是漢字。(如果不懂漢字)你永遠不會對中國文化有任何深入的了解?!?/p>
詩意的棲居在于超越現(xiàn)世。陶淵明并沒有打造一座桃花源讓后代可以憑吊古跡,他只是用寥寥數(shù)百字,為世世代代的中國人在各自心里建起各自的桃源來。
不知道拉斯洛從回答中收獲了多少。
結(jié)束中國之行前,他在蘇州網(wǎng)師園與一位名為Wu Xiaohui的園林專家見面后,似乎找到了答案。Wu在紙上寫下老子的名言“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送給拉斯洛,不懂中文的拉斯洛似乎有悟于心。
拉斯洛用匈牙利語向Wu興奮地表示,他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一切,但他已經(jīng)聽懂了、完全聽懂了、每個字都聽得懂……他不會忘記網(wǎng)師園,不會忘記陽光灑在爬滿藤蔓的墻上,不會忘記這一刻鳥兒的啁啾,不會忘記圍坐在這張桌子旁的人,不會忘記龍井茶的香氣和味道,也永遠不會忘記Wu的話和他寫下的東西。
2002年時的拉斯洛 圖據(jù):視覺中國
二十多年過去,拉斯洛當年提出的問題“如何在發(fā)展經(jīng)濟的同時保留傳統(tǒng)文化精髓”卻仍然沒有過時,在當下仍然值得思考。只是拉斯洛來華時中國剛剛加入WTO不到半年,如今早已不同往日。一個亙古以來經(jīng)歷數(shù)千年始終不斷、在世上獨一無二的文明,也自然有其特異的生命力。
對于不諳中文的拉斯洛而言,他那時甚至料想不到二十多年后會拿諾獎,幾千年的特異或許也超出了他所能意料的邊界。
文/啟凌 編輯 蘇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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