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夏夜,油燈下的軍被子還散著潮氣——’老鄉(xiāng),也是黃安人?’一句輕聲問候把兩名代表拉近。”短短一句,埋下了一個橫跨三十余年的伏筆。被追擊、被分散、被戰(zhàn)火洗禮的三名少年,最終以少將軍銜在人民軍隊的旗幟下重聚,這段經(jīng)歷在我軍史冊里顯得分外罕見。
時間往前推。1913年到1915年,戴道駒、戴道奎、程啟文先后出生在大別山腹地的湖北黃安。動蕩年代,家族先后遭殃,三人抱團取暖,長久的共同生活磨成了比血緣更牢的紐帶。成分低微、生活逼仄,他們的世界只有兩個詞:活下去、翻身。地主的皮鞭、匪兵的搶糧,讓少年意識到單憑雙手無法撬動命運,需要一支槍,需要一支真正為窮人撐腰的隊伍。
機會在1929年來到黃安。紅四方面軍的紅旗豎在田埂,戴道奎最先跟著武裝來到部隊。大哥戴道駒和表弟程啟文卻因個頭單薄被拒,他們急得睡不著覺,在鄉(xiāng)賢家門口磨破嘴皮才補上名額。再見面時,三人已經(jīng)穿上同樣的灰布軍裝,按番號都歸紅四方面軍序列。稚氣未脫,但上戰(zhàn)場誰都不含糊——突襲、夜渡、拔據(jù)點,兄弟間靠一個眼神就能配合。
1932年冬,川陜邊的圍追堵截愈發(fā)兇狠。紅四方面軍被迫分路突圍,戴氏兄弟在槍林彈雨里被人流推散,誰也顧不上回頭。從此,一條戰(zhàn)線三條支脈,各自奔赴不同方位。有人疑惑他們?yōu)楹螞]有停下來找彼此,可對正在挨炸彈的戰(zhàn)士而言,“活下來打勝仗”本身就是最好的團聚承諾。
兩年內(nèi),戴道駒改名戴克林,被調(diào)進教導師;戴道奎化名戴克明,轉戰(zhàn)鄂豫皖游擊區(qū)域;程啟文則掉進了南方三年游擊戰(zhàn)的漩渦。改名在當時并不稀奇,保密、避禍,也是一種重生。巧合的是,兩堂兄弟名字中同時添了一個“克”字——似乎在提醒他們要克難、克敵。敵人的封鎖越來越緊,戰(zhàn)友的傷亡越來越多,可槍托敲擊胸膛發(fā)出的悶響一次次告訴他們,堅持到底是唯一選項。
新四軍組建后,三人又先后掉進長江以南的戰(zhàn)斗洪流。至1939年,部隊整編擴員,三支隊與四支隊要在蘇中召開代表大會。戴克林作為四支隊代表住進臨時營房,也就是本文開頭那盞油燈下。對話聲音不大,卻足以讓兩人的神經(jīng)一瞬緊繃——黃安口音、同姓、同齡,疑云與驚喜混雜?!暗揽??”“道駒哥?”不到半分鐘的辨認,十年風霜倏地坍塌。兩人趁夜長無眠,把各自的傷疤與勛章翻了個底朝天,只是仍找不到表弟。夜色未盡,他們又分手踏上各自崗位,約定戰(zhàn)后再聚。
抗戰(zhàn)結束、解放戰(zhàn)爭驟起,兵鋒南北穿插,他們依舊沒遇上程啟文。1948年前后,戴克林在東北野戰(zhàn)軍、戴克明隨華東野戰(zhàn)軍、程啟文則跟著中原野戰(zhàn)軍。槍口對準的都是同一面青天白日旗,彈道卻跨越幾千里,他們只能通過報紙電臺揣測對方還活著。偶爾聽到熟悉的代號,心里一緊再松,仿佛有人在遙遠處輕輕拍肩:“別倒下,我還在?!?/p>
1955年,全軍首次授銜。京西賓館禮堂,三個名字被依次宣讀為大校,直到那時仍沒人意識到臺下那兩位同姓的干部竟是失散多年的哥哥、弟弟。1959年南京高級軍事會議,終于出現(xiàn)戲劇性一幕。休息間隙,程啟文隨口問一句:“老同志,您當年也是紅四方面軍?”旁人覺得普通寒暄,兩位戴姓軍官卻猛地抬頭,眼中閃過同樣的疑惑、試探、狂喜——謎底當場揭開。三副肩章亮著同樣的星與條,卻比任何軍功章更眩目。
短暫寒暄很快被工作抽回正軌,會議結束,他們找了個僻靜角落合影。底片里,三張輪廓硬朗的面孔緊緊挨在一起,濃縮了三十年烽火與血汗。1961年,程啟文率先晉升少將。1964年,兄弟倆攜手補上這枚星徽。嚴格說來,資歷、年限、戰(zhàn)績?nèi)瞬o太大差距,但授銜節(jié)奏的先后或許正好印證了戰(zhàn)地分離時不同的行軍路線,命運不疾不徐地作出呼應。
如果故事到這里戛然而止,已足夠傳奇??缮畈⑽匆蜍娿暪猸h(huán)而柔軟。離休后的戴克林仍穿有補丁的老汗衫,一如多年前行軍打草鞋。南京雨季潮濕,他把院里的木椅擺到廊下,隨手掛上破軍帽。有人來看望,常認不出這位瘦高老人就是堂堂少將。一次突發(fā)肺部感染,送醫(yī)檢查,手術費估價一千元,他皺眉想退。護師小聲提醒可以公費,可他只撂下一句:“越能報銷越得省?!焙炞謺r,硬把“可選項目”劃掉一半,最終賬單縮水到七百元。醫(yī)生搖頭說罕見,他答:“打仗時子彈不多也得省著用?!?/p>
節(jié)儉不等于刻板。逢大別山老區(qū)有災,他會悄悄塞錢遞到省軍區(qū)聯(lián)絡處,囑咐“別留名”。理由也樸素:自己能活到今天是老區(qū)父老遮風擋雨,補幾個屋瓦算不了什么。有人勸他留點積蓄給子女,他卻擺手:“孩子有文化有工作,真正缺的是那山里的娃?!?/p>
三兄弟的軌跡最后定格在1990年代初。程啟文、戴克林、戴克明相繼離世,軍內(nèi)外悼念電報里出現(xiàn)同樣的詞——倔強、質(zhì)樸、長情。很少有人知道,他們的骨灰最終同歸一處,在黃安老宅后那片杉樹林旁安放。墓碑緊挨,連面向的方向都與童年坐在土坎上遙望東邊紅日時一致。杉樹常綠不落葉,一如他們握槍時的眼神:沉著,透亮,并且信得過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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