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村有個陸阿婆,年輕時守寡,獨自將兒子拉扯大。兒子成年后去了外地做生意,一年半載才回一次,留下阿婆守著祖屋。她雖年過六旬,身子骨卻還硬朗,平日里喂雞養(yǎng)鴨,打理菜園,偶爾幫鄰里照看孩子,得些雞蛋瓜果作為謝禮,日子過得清貧卻也安寧。
這日黃昏,陸阿婆正坐在院里揀豆子,忽聽得村東頭傳來陣陣犬吠,其間夾雜著男人的怒罵聲。她本不是愛管閑事的人,可那犬吠聲凄厲異常,攪得她心神不寧。放下手中的竹篩,她循聲走去。
村東頭的老槐樹下,圍了三五個看熱鬧的村民。賭鬼王老五正對一只黑狗拳打腳踢。那黑狗瘦骨嶙峋,渾身是傷,左后腿蜷縮著不敢著地,顯然是斷了。它既不躲也不逃,只是趴在地上,發(fā)出低低的哀鳴。
“這狗東西,害老子輸了錢!”王老五滿面通紅,滿嘴酒氣,又是一腳踢在黑狗的肚子上,“今天非宰了你吃狗肉不可!”
陸阿婆看得心疼,上前勸道:“老五,它不過是個畜生,你跟它置什么氣?”
王老五回頭一看,見是陸阿婆,嗤笑道:“阿婆,您老不知道,今天我在鎮(zhèn)上賭錢,本來手氣正好,這野狗突然沖進來,圍著我又叫又轉(zhuǎn),我這一分神,連輸三把!不是它害的是誰?”
“許是它餓了,向你討口吃的?!标懓⑵艔膽阎刑统鲆粋€小布包,里面是她中午吃剩的半塊餅,“我這有點吃的,你給它吧,別打它了?!?/p>
王老五接過餅,隨手扔在地上,黑狗卻看也不看,只是用一雙烏黑的眼睛望著陸阿婆,那眼神哀戚又帶著幾分期盼,竟不似普通牲畜。
“你看,它還不領(lǐng)情!”王老五更氣了,從腰間抽出一把短刀,“今天我非宰了它不可!”
陸阿婆眼見他要動真格,急忙攔住:“老五,你且等等。這狗我看著可憐,你把它賣給我如何?”
王老五一愣,隨即眼珠一轉(zhuǎn):“阿婆要買這瘸狗?它肉少骨多,不好吃?。 ?/p>
“我不吃它,養(yǎng)著看家護院?!标懓⑵牌届o地說。
王老五嘿嘿一笑,伸出三根手指:“三百文,少一個子都不行!”
周圍村民一陣嘩然。三百文夠買二十斤豬肉了,一只半死不活的野狗哪值這個價?分明是敲詐。
陸阿婆皺了皺眉,她全部家當加起來也不過四五兩銀子,三百文對她不是小數(shù)目。但看著黑狗那雙似會說話的眼睛,她一咬牙:“好,三百文就三百文!你隨我回家取錢?!?/p>
王老五大喜過望,收了短刀,拖著拴狗的繩子就跟陸阿婆走。那黑狗瘸著腿,一拐一拐地跟在后面,不時發(fā)出痛苦的嗚咽。
回到家,陸阿婆從床底的瓦罐中數(shù)出三百文錢,沉甸甸地交給了王老五。王老五掂了掂錢,笑嘻嘻地解開繩子:“阿婆,這狗歸您了!祝您老人家福如東海!”說罷揚長而去。
陸阿婆蹲下身,仔細查看黑狗的傷勢。那斷腿已經(jīng)腫脹發(fā)紫,身上多處皮毛脫落,露出鮮紅的血肉。她嘆了口氣,打來清水為它清洗傷口,又找來布條和木板固定斷腿,最后拿出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雞蛋,煮熟了喂它。
黑狗十分溫順,任她擺布,只是不時用頭輕輕蹭她的手,似是表達感激。
當晚,陸阿婆簡單吃了晚飯,在院角給黑狗鋪了個草窩,看它安穩(wěn)睡下,自己也回屋歇息。也許是白天勞累,她很快沉沉睡去。
朦朧中,陸阿婆忽見一團黑影飄到床前,細看竟是那只黑狗。只是此刻它渾身散發(fā)著淡淡的金光,眼中透著人性化的智慧。
“恩人莫怕,”黑狗竟開口說話,聲音低沉溫和,“我本是山中靈犬,為避天劫化身凡犬,不想遭此劫難。多謝恩人相救,特來報恩。”
陸阿婆驚得說不出話,只愣愣地看著它。
黑狗繼續(xù)說道:“三日后,清河村將有大難。村后那座老山會崩塌,泥石流將淹沒整個村莊。恩人務(wù)必在明日清晨前往縣城避禍,切記切記!”
“什么?”陸阿婆猛地坐起,才發(fā)現(xiàn)剛才是一場夢。窗外月光如水,院中傳來黑狗平穩(wěn)的呼吸聲。她心緒不寧,披衣下床,走到窗前。黑狗似有所覺,抬起頭望了她一眼,那眼神竟與夢中一般無二。
陸阿婆一夜未眠。次日清晨,她早早起身,站在院子里望著遠處的老山。那山屹立在此不知幾百年,山上林木蔥郁,怎么看也不像會崩塌的樣子。
“我真是老糊涂了,竟把夢當真?!彼猿暗負u搖頭,開始日常的勞作。
但一整天,她都心神恍惚,燒火時差點打翻灶上的水壺,喂雞時又把谷子撒了一地。那只黑狗則一直跟在她身后,不時用嘴輕扯她的褲腳,似在催促什么。
傍晚時分,陸阿婆終于下定決心。她收拾好細軟,又把家里存的米面裝進布袋,準備明日一早就去縣城投奔遠房侄女。雖然那夢未必是真,但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就在她忙碌時,門外傳來敲門聲。開門一看,竟是王老五,他身后還跟著兩個陌生漢子。
“阿婆,聽說您要去縣城?”王老五滿臉堆笑,眼睛卻不住往屋里瞟。
陸阿婆心中一驚,她剛做決定,怎么王老五就知道了?她不動聲色地問:“你聽誰說的?”
“村里都傳遍了!”王老五笑道,“正好,我這兩位朋友也要去縣城辦事,可以護送您一程。”
陸阿婆打量那兩人,一個瘦高如竹竿,面色蠟黃;一個矮壯如石墩,滿臉橫肉。兩人眼神閃爍,不像善類。她心中警惕,婉拒道:“不勞煩了,我自己能行?!?/p>
王老五卻不肯罷休:“阿婆,您年紀大了,一個人上路多不安全。這樣吧,明日一早我們過來接您,就這么說定了!”說完不等陸阿婆回話,便帶著兩人匆匆離去。
陸阿婆關(guān)上門,心中疑云密布。她回頭看向黑狗,黑狗焦躁地在屋內(nèi)轉(zhuǎn)圈,喉嚨里發(fā)出低沉的嗚咽。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陸阿婆輕聲問道。
黑狗走到她身邊,用頭蹭了蹭她的手,又望向門外,眼神警惕。
這一晚,陸阿婆又夢見了黑狗。夢中,黑狗急切地說:“恩人,那王老五與山賊勾結(jié),知您兒子在外經(jīng)商,以為您家中藏有銀錢,明日途中欲對您不利。您必須今夜就走,從后山小路繞過鄰村,再上官道!”
陸阿婆驚醒,窗外月上中天,已是半夜。她再不猶豫,點亮油燈,將準備好的行囊背起,又用布條編了個簡易的牽繩系在黑狗脖子上。
“走吧,咱們今夜就動身?!彼吐晫诠氛f。
黑狗站起身,雖然左后腿仍不敢著地,但三條腿走路已穩(wěn)當許多。它領(lǐng)著陸阿婆悄悄從后院小門出去,沿著一條很少有人走的小路往后山方向行去。
月色朦朧,山路崎嶇。陸阿婆年邁,走得很是吃力,黑狗卻總能找到相對平坦的路徑。約莫走了一個時辰,陸阿婆已氣喘吁吁,便找了塊大石頭坐下歇息。
她回頭望向清河村,只見點點燈火在夜色中閃爍,寧靜而祥和。想到三日后這里可能變成一片廢墟,她心如刀絞。
“難道只能我一個人逃命嗎?”她喃喃自語。
黑狗似乎聽懂了她的話,輕輕咬住她的衣袖往前拉,示意繼續(xù)趕路。
就在此時,前方突然亮起幾支火把,三個身影擋住了去路。陸阿婆定睛一看,竟是王老五和那兩名陌生漢子。
“阿婆,這大半夜的,您要去哪兒啊?”王老五陰陽怪氣地問,手中的短刀在月光下閃著寒光。
陸阿婆心一沉,強自鎮(zhèn)定道:“老五,我平日待你不薄,你為何苦苦相逼?”
王老五哈哈大笑:“阿婆,明人不說暗話。您兒子在外頭做大生意,您家里肯定藏著不少銀兩。乖乖告訴我們放在哪兒,我們送您去縣城安享晚年。若不配合...”他晃了晃手中的短刀,意思再明白不過。
那瘦高個不耐煩地說:“五哥,跟她啰嗦什么,直接搜身就是了!”
矮壯漢子也甕聲甕氣地說:“這老婆子半夜偷跑,肯定帶著值錢東西!”
眼看三人步步逼近,陸阿婆連連后退,心中絕望。就在這時,黑狗突然掙脫牽繩,猛地撲向王老五。王老五猝不及防,被撲倒在地,短刀也脫手飛出。
“該死的畜生!”王老五大怒,雙手掐住黑狗的脖子。
黑狗毫不退縮,死死咬住他的衣袖不放。
瘦高個和矮壯漢子見狀,一齊上前要幫忙。陸阿婆心急如焚,四下張望,發(fā)現(xiàn)腳邊有根枯枝,連忙撿起,朝著那兩人打去。
“快跑!黑子,快跑!”她一邊揮動樹枝一邊喊道。
混亂中,黑狗突然松開王老五,轉(zhuǎn)身沖向瘦高個,狠狠在他腿上咬了一口。瘦高個慘叫一聲,倒地不起。矮壯漢子見狀,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朝黑狗刺去。
“不要!”陸阿婆驚呼。
就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遠處傳來馬蹄聲和呵斥聲:“什么人半夜在此鬧事?”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一隊官兵舉著火把疾馳而來。原是鄰村有戶人家遭竊,報官后官兵正四處搜查盜賊,聽到動靜趕來查看。
王老五和矮壯漢子見勢不妙,轉(zhuǎn)身欲逃,卻被官兵團團圍住。問明情況后,官兵將三人捆綁起來。
領(lǐng)頭的軍官對陸阿婆說:“老人家,這么晚了,您為何獨自在山中?”
陸阿婆猶豫片刻,終于將黑狗托夢預(yù)警、自己欲往縣城避難的事說了一遍。軍官聽后眉頭緊鎖:“山崩?老人家,這可不是小事,您確定嗎?”
陸阿婆苦笑:“軍爺,老身也不敢肯定,只是寧可信其有?!?/p>
軍官沉思片刻,說道:“既然如此,為安全起見,我派人護送您去縣城,同時派人回報縣衙,請縣令大人定奪?!?/p>
陸阿婆連連道謝,又擔憂地問:“那村里的人...”
軍官為難地說:“無憑無據(jù),僅憑一個夢就疏散全村,縣令大人恐怕不會同意。這樣吧,我先派人在村中預(yù)警,讓村民有所準備?!?/p>
陸阿婆知這已是最好結(jié)果,不再多言。在官兵護送下,她帶著黑狗平安抵達縣城,暫住在侄女家中。
次日,陸阿婆山崩預(yù)警的事在縣城傳開,不少人笑她老糊涂,被狗夢迷惑。就連侄女也委婉勸她莫再對外人提及此事,免得遭人笑話。
陸阿婆心中焦慮,每日站在城門口望向清河村方向。兩天過去了,風平浪靜,連她自己都開始懷疑那夢是不是自己胡思亂想。
第三天中午,陸阿婆正在院中喂黑狗吃飯,忽聽街上人聲嘈雜。侄女急匆匆跑進來,面色蒼白:“姑母,不好了!清河村...清河村真的出事了!”
陸阿婆手中的碗“啪”地落地,摔得粉碎。
“今早地龍翻身,老山半邊塌了下來,泥石流淹了大半個村子!”侄女聲音顫抖,“聽說幸虧前兩天有官兵預(yù)警,不少村民提前準備了干糧和重要物品,災(zāi)發(fā)時逃得快,傷亡不大。現(xiàn)在縣衙正在組織救援...”
陸阿婆愣在原地,半晌,兩行熱淚順著臉頰流下。她俯身抱住黑狗,哽咽道:“謝謝你,謝謝你啊...”
黑狗溫順地依偎在她懷中,眼中似有淚光閃動。
清河村山崩的消息很快傳遍全縣??h令因預(yù)警有功,受到上級嘉獎。而陸阿婆和靈犬的故事也隨之傳開,不少人專程前來探望,想一睹神犬風采。
然而黑狗自山崩后便日漸萎靡,不愛吃喝,整日趴在窩中。陸阿婆心急如焚,請來獸醫(yī)診治,卻查不出病因。
這夜,陸阿婆又夢見了黑狗。夢中,黑狗周身金光比之前更盛,它溫聲說道:“恩人,我的劫難已過,塵緣已了,即將回歸山林。您救命之恩,永世不忘。您福澤深厚,必得善終。柜子底下的青磚下,有我留給您的謝禮,足以安度晚年?!?/p>
陸阿婆驚醒,急忙點亮油燈,看向狗窩。黑狗安詳?shù)嘏吭谀抢?,似在沉睡,卻已沒了呼吸。
她悲痛不已,次日將黑狗葬在院中梨樹下。想起夢中之言,她撬開柜子底下的青磚,果然發(fā)現(xiàn)一個小陶罐,里面裝著十幾塊碎銀和幾件金銀首飾,約莫價值幾十兩銀子。想來是黑狗不知從何處找來,藏于此地。
陸阿婆用這些錢在縣城開了家小雜貨鋪,日子漸漸寬裕。她時常接濟從清河村逃難來的鄉(xiāng)親,幫他們在縣城安家落戶。
半年后,陸阿婆的兒子經(jīng)商歸來,聽聞家中變故,急忙趕到縣城。見母親安然無恙,喜極而泣。他將母親接回家中奉養(yǎng),但陸阿婆仍時?;仉s貨鋪照看生意,也常去黑狗墓前坐坐,說說話。
說來也怪,自那以后,陸阿婆家運亨通,兒子生意越做越大,孫子讀書聰明伶俐,后來還中了舉人。大家都說這是靈犬報恩,福澤后代。
而那只黑狗的故事,也在當?shù)亓鱾鏖_來,成為一樁美談。后人甚至建了一座小廟,供奉“犬神”,香火不絕。
每當有外人問起此事,年邁的陸阿婆總是摸著腕上的銀鐲——那是用黑狗留下的銀兩打造的——微笑著說:“萬物有靈,善有善報。心存善念,天必佑之?!?/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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