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清晨,我又一次踏上了那條熟悉的江邊步道。六點整,生物鐘準時把我喚醒,就像在部隊時一樣。天光微熹,江面上霧氣氤氳,遠處的山巒影影綽綽。我穿著普通的運動服,混跡于早起鍛煉的市民中間,聽著身邊傳來的零星招呼聲:“老蘇,今天你又是頭一個!”
我笑著點頭回應。這種被街坊鄰里熟識、平淡打招呼的感覺,很好。它讓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這個川南小城實實在在的一份子,不再是那個需要時刻保持威嚴、與士兵保持一定距離的“蘇副主任”。
步道旁的花草掛著露珠,空氣里滿是濕潤的泥土和青草氣息。我調整著呼吸,不緊不慢地跑著。這種節(jié)奏,與二十年來那種爭分奪秒、動輒全副武裝五公里越野的奔跑截然不同。那時,跑是為了達標,是為了榮譽,是為了不給連隊拖后腿,每一次沖刺都帶著沉甸甸的責任和一股不服輸?shù)暮輨艃骸8咴毖?,每一步都像在對抗無形的阻力,肺葉火辣辣地疼,但身邊的戰(zhàn)友們沒有一個掉隊,那種用生命相互支撐著前行的感覺,至今想起,依然能讓胸膛滾燙。
我記得最清楚的,不是在旅機關,而是在防空營當指導員的時候。有一次冬季拉練,全營奔襲。高原的寒風像刀子,刮在臉上生疼。一個新兵體力不支,臉色發(fā)白,眼看就要倒下。我二話沒說,搶過他的步槍和裝具,背在自己身上,推著他的后背,吼著:“跟上!就快到了!別當孬種!”其實我自己也累,背上幾十斤的裝備壓得我喘不過氣,但你是帶兵的人,你就是他們的主心骨,你不能倒,甚至不能露出一絲疲憊。那一刻,跑,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把整個隊伍,一個不少地帶到終點。
汗水順著額頭流下,有幾滴滑進眼角,澀澀的,把我從回憶里拉回現(xiàn)實。江邊的風是柔和的,帶著水汽的清涼。我放慢腳步,改成快走,看著江心幾只早起的白鷺掠過水面,姿態(tài)翩然。
身邊跑過幾個年輕人,腳步輕盈,充滿活力。他們大概不會想到,這個看起來和他們一樣晨練的普通中年男人,曾經在海拔四千多米的高原上,帶著一群同樣年輕的士兵,在嘹亮的軍歌和口號聲中,跑過風雪,跑過四季,跑過了人生最寶貴的十七年。
那種奔跑,是向著使命和責任沖刺。而現(xiàn)在的奔跑,是向著內心的平靜和健康前行。形式相似,內核卻已不同。
自主擇業(yè)后,每個月國家按時發(fā)放的退役金,讓我和家人的生活有了堅實的保障,無需再為生計奔波。有人戲稱我這是“躺平”了。我承認,相比于過去那種精神高度緊張、任務一個接一個的軍旅生涯,現(xiàn)在的生活節(jié)奏確實是“平”的。但這種“躺平”,絕非消極的混吃等死,而是一種主動選擇的生活姿態(tài)——是激流勇退后的從容,是卸下重擔后的恬淡,是把過去二十年欠家人的陪伴,一點點補償回來的踏實日子。
我可以有充裕的時間,研究菜譜,給放學回來的女兒做一頓她愛吃的糖醋排骨;可以陪妻子在晚飯后散步,聽她嘮叨家長里短而不用再因為一個緊急電話中途離開;可以靜下心來,讀完在部隊時一直想讀卻沒時間讀的那些書;可以像今天這樣,在每一個平凡的清晨,用腳步丈量這座小城的蘇醒。
這種“平”,是曾經洶涌澎湃的大河,流入開闊地帶后,形成的平靜湖面。水面波瀾不驚,但水下蘊藏著過往所有的激蕩與深沉。它不再需要向外界證明什么,只是靜靜地滋養(yǎng)著沿岸的生命,映照著天空的云卷云舒。
五公里跑完,身上微微出汗,通體舒泰。我在江邊的石階上坐下,做放松拉伸。太陽已經升高,驅散了江霧,整個小城完全蘇醒過來,車流聲、人聲漸漸密集。這人間煙火氣,撫慰人心。
我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塵,轉身朝家的方向走去。早餐攤點的香味已經飄了過來。我知道,妻子應該煮好了稀飯,女兒也快起床了。這就是我“躺平”生活里,又一個平凡而珍貴的早晨。它連接著過往的崢嶸,也鋪墊著未來的安寧。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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