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上海多年，如此端詳這位被譽為“中西文化交流第一人”的徐光啟，還是第一次。

光啟公園的秋日午后，梧桐葉落，斜陽淡灑。那尊名為《夜觀天象》的雕塑靜靜佇立——徐光啟仰首向天，目光穿越想象的星海；而他身旁的書童，竟趴在桌幾上酣然入睡。這一醒一睡之間，藏著四百年未解的隱喻。

站在雕塑前，我忽然想起史景遷在《改變中國》中的那句話：“徐光啟是少數(shù)真正理解兩個不同文明交匯點何在的中國人?！边@個理解的過程，何其孤獨。當書童因長夜漫漫而倦極入睡時，他的主人卻在中國歷史的轉(zhuǎn)折點上，獨自守望著黎明。

一

徐光啟的觀天，始于一個需要重新認識宇宙的時代。

萬歷三十八年（1610年）冬，欽天監(jiān)預報日食失準，朝野震動。而徐光啟與傳教士熊三拔依據(jù)西洋歷法所作的推算，卻與天象吻合無差。這件事深深刺激了這位已近知天命之年的進士，他意識到，祖宗成法未必盡善，異域之學實有可觀。

于是有了后來的《崇禎歷書》。這部傾注徐光啟晚年全部心血的天文學巨著，修訂了中國沿襲三百年的《大統(tǒng)歷》。他在《修改歷法請訪用湯若望羅雅谷疏》中直言：“今之法，可更也。勿以人廢之，勿以故難之?！焙蔚乳_闊的胸襟！在那個以“祖宗之法不可變”為信條的時代，這樣的聲音近乎異類。

蔡元培后來評價道：“徐文定公之學，統(tǒng)括百家，博通今古，其于歷算尤精。”然而這精通的背后，是多少個書童睡去的長夜？當整個帝國沉湎于天朝迷夢時，唯有他清醒地測量著星辰的軌跡。

二

書童的睡姿，讓我想起徐光啟生命中的“貴人”焦竑。

萬歷二十五年（1597年），徐光啟赴應天鄉(xiāng)試，本已落第，卻因主考官焦竑慧眼識珠，從落卷中拔出列為頭名。這段知遇之恩，徐光啟終生不忘。他在《館試憶江南梅花》中寫道：“江南何處覓寒梅，野水空山日幾回。自是東風消息早，春城先遣一枝開?！蹦侵υ玳_的梅花，不正是焦竑賞識的他自己嗎？

然而歷史的反諷在于，焦竑這位“貴人”能識別人才的文采，卻未必完全理解徐光啟后來所致力的西學事業(yè)。就像那書童，雖陪伴在側(cè)，卻無法分享那份仰望星空的激情。徐光啟的孤獨，是先行者必然的命運。

柳亞子有詩贊徐光啟：“歷算天文開絕學，中西法乳此交融?！边@“交融”二字，說來輕松，實則沉重。它意味著要承受來自傳統(tǒng)的壓力，要忍受不為人理解的寂寞。蔣介石在《中國之命運》中稱徐光啟為“科學先驅(qū)”，孔祥熙更譽其“學貫中西，功在千秋”。這些后世評價，終究難以體會當事人在那些深夜里的艱辛。

三

徐光啟的世界眼光，在《農(nóng)政全書》中體現(xiàn)得最為淋漓盡致。

這部集大成的農(nóng)業(yè)科學著作，不僅系統(tǒng)總結了中國古代農(nóng)業(yè)技術，更首次介紹了甘薯、棉花等外來作物栽培法。他在書中寫道：“欲求超勝，必先會通。”這句名言，道出了他全部學術活動的精髓——不是盲目崇洋，不是泥古不化，而是在融會貫通中尋求超越。

這種精神，在閉關鎖國已成趨勢的晚明，無異于空谷足音。同時代的李贄在狂禪中尋求解脫，東林黨人在黨爭中消耗精力，而徐光啟卻埋頭于翻譯《幾何原本》，編纂《泰西水法》，試圖為衰老的文明注入新鮮血液。

書童可以睡著，但他不能。因為這不是個人的興趣愛好，而是關乎國家命脈的文化工程。他在《辨學章疏》中直言：“茍利于國，何論遠近？”這種實用理性，使他的西學引進超越了單純的求知，具有了明確的救國指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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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暮色漸起，我仍徘徊在光啟公園。那尊雕塑在夕陽中投下長長的影子。

書童還在睡著，睡得那么香甜，仿佛天塌下來也與他不相干。而徐光啟依然仰著頭，凝望著那片永遠也望不穿的蒼穹。

這景象讓我忽然明白：每個時代都有睡著的人和醒著的人，都有困于現(xiàn)實的人和眺望未來的人。徐光啟選擇了最難的道路——既不做全盤西化的迷失者，也不做故步自封的衛(wèi)道者，而是在傳統(tǒng)的根基上，謹慎而堅定地嫁接新枝。

他的努力在當時看來近乎徒勞。明王朝在內(nèi)憂外患中轟然倒塌，他傾注心血的歷法改革、火器改良、農(nóng)業(yè)革新，大多隨戰(zhàn)火而湮沒。但思想的種子一旦落地，終會在適當?shù)募竟?jié)發(fā)芽。三百年后，當中國再次面對西方挑戰(zhàn)時，人們重新發(fā)現(xiàn)了徐光啟的價值。

離園時，我回頭最后望了一眼那尊雕塑。書童大概會一直睡下去，但徐光啟的目光，卻穿越四百年的時空，依然與我們這個時代的求索者相遇。

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征程上，在建設文化強國的道路上，我們需要千千萬萬個如徐光啟這般“睜眼看世界”的先行者。他們或許孤獨，但絕不孤單；他們或許超前，但終將被時代理解。

當世界沉睡時，總要有人醒著，替這個民族守候黎明。這，或許就是徐光啟和他的“夜觀天象”留給我們的最珍貴遺產(ch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