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 年的夏天,縣城紡織廠的梧桐樹葉被曬得蔫蔫的,知了叫得人心里發(fā)慌。我叫張磊,剛滿二十歲,揣著爹托關系換來的臨時工指標,從山溝溝里鉆進了這座 “鐵飯碗工廠”。那時的我,連廠區(qū)大門朝哪開都摸不清,滿腦子只想著:這下能吃飽飯,不用再跟黃土打交道了??晌胰f萬沒料到,上班第一天,就干了件能讓我被唾沫星子淹死的蠢事 —— 誤闖女澡堂。
那天收工,我累得像攤爛泥,渾身沾滿機油,黑得能刮下二兩油。機修車間的老師傅指了指廠區(qū)角落:“去大池子洗洗,解乏?!?那澡堂是老式蘇俄建筑,紅磚墻爬滿青苔,門口掛著兩塊褪色的木牌,“男”“女” 二字模糊得快要看不見。我眼冒金星,哪顧得上細看,見左邊門開著,拎著毛巾肥皂就鉆了進去。
一進門,濕熱的水汽裹著肥皂香撲面而來,女人的說笑聲在霧氣里飄著。我腦子遲鈍,還以為是家屬區(qū)的聲音傳過來,傻乎乎地摸到柜子前,三兩下脫了衣服就往里走。直到繞過屏風,眼前的景象讓我 “轟” 地一聲,天靈蓋都快炸了 —— 池子里白花花一片,十幾個大嬸大媽正泡在水里說笑,見我闖進來,尖叫聲瞬間刺破耳膜。
“流氓!”“抓流氓?。 ?潑水聲、咒罵聲混在一起,女人們慌亂地往水里縮,用毛巾捂住身子。我魂飛魄散,轉(zhuǎn)身就想跑,可剛挪步,一只濕漉漉的手就像鐵鉗似的,死死揪住了我的耳朵?!班?!” 我疼得直咧嘴,回頭一看,池邊站著個女人。她沒尖叫,也沒慌亂,就那么靠在池壁上,水沒過肩膀,露出白皙修長的脖子,頭發(fā)盤在腦后,素凈的臉上帶著點玩味的笑。
“小伙子,膽子不小啊。看了不跑,是想留下來給姐搓個背嗎?” 她的聲音懶洋洋的,帶著點戲謔,卻讓我瞬間無地自容。我渾身光溜溜的,被一群人圍著,羞恥感像潮水般淹沒我,恨不得當場撞墻。
很快,澡堂管理員舉著掃帚沖進來,身后跟著兩個保安?!熬褪撬?!送派出所去!” 大媽們指著我喊。88 年的 “流氓罪” 可不是鬧著玩的,輕則丟工作,重則可能蹲大獄。我嚇得腿都軟了,就在這萬念俱灰時,揪我耳朵的女人開口了:“行了,別嚷嚷。他就是個新來的臨時工,毛都沒長齊,哪有那賊膽?牌子掉了走錯門,多大點事?!?/p>
所有人都愣住了。她從池子里站起來,水珠順著勻稱的身體滑落,隨手裹上毛巾,走到我面前松開手:“滾吧,下次眼睛放亮點。再有下次,姐真讓你搓背?!?我如蒙大赦,抓起衣服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連句 “謝謝” 都沒敢說。
第二天,這事就傳遍了全廠。我成了頭號笑柄,工友們見了就打趣:“張磊,澡堂風景咋樣?” 保衛(wèi)科找我談話,雖沒送派出所,卻給了警告處分,扣了半個月工資。我又憋屈又后怕,四處打聽才知道,救我的女人叫林淑琴,是紡織車間的擋車工。她男人原是廠里的技術骨干,兩年前車禍沒了,留下她和剛滿周歲的兒子。大伙都說她是 “帶刺的玫瑰”,長得好看,性子烈,誰也不敢惹。
我心里一直記著這份恩情,總想找機會道謝。幾天后,車間一臺紡紗機鏈條卡死,老師傅們搗鼓半天沒轍。我仗著年輕力氣大,鉆到機器底下,滿身油污地忙活兩小時,硬是把銹死的鏈條撬了下來。爬出來時,人群里突然傳來一聲輕笑,我抬頭,正好對上林淑琴的目光 —— 她嘴角帶著點笑意,眼神清亮。
那天傍晚,她竟在廠門口等我?!靶迿C器的,謝了?!?她說,“那臺機器歸我管,你沒修好,我這個月獎金就泡湯了?!薄傲纸悖杼玫氖隆?我也得謝你?!?我結結巴巴地說。“一碼歸一碼?!?她擺了擺手,轉(zhuǎn)身要走,我突然喊住她:“林姐,聽說你家下水道堵了?我會修!” 她愣了愣,笑著點頭:“那麻煩你了?!?/p>
她的家在職工宿舍一樓,小小的單間收拾得干干凈凈,空氣里飄著肥皂香。兩歲多的兒子躲在她身后,怯生生地叫我 “叔叔”。我蹲在地上通下水道,臟水濺了一身也不在意。修好時,她已經(jīng)做好了晚飯:一碗雞蛋羹、一盤炒青菜,還有白面饅頭。她把雞蛋羹推到我和孩子面前:“吃吧,謝禮?!?那頓飯,我吃得心里暖烘烘的,連饅頭都覺得比家里的香。
從那以后,我成了她家的 “御用修理工”。燈泡壞了、桌子腿瘸了、煤氣罐空了,她一聲招呼,我立馬就到。廠里的流言蜚語又冒了出來,說我是 “蓄謀已久”,想攀林淑琴這個 “俏寡婦”。我怕給她添麻煩,開始躲著她。她找我?guī)兔?,我找借口推脫;在廠里碰見,我低頭就走。
直到有天,她把我堵在車間門口,叉著腰瞪我:“躲我?怕閑話?” 我沉默著不敢看她,她眼圈突然紅了:“你也覺得我不是正經(jīng)女人?”“不是!” 我急忙辯解,可她已經(jīng)轉(zhuǎn)身走了。那之后,我們成了陌路人。我干活走神,操作沖壓機時差點把胳膊卷進去,手被擦傷得血肉模糊,送進了醫(yī)務室。
躺在病床上,我以為自己要被開除,回山溝里刨土了??蓻]過多久,林淑琴端著飯盒走了進來。她沒罵我,也沒問原因,只是舀起一勺排骨湯,吹涼了遞到我嘴邊:“張嘴?!?我看著她泛紅的眼圈,眼淚忍不住掉了下來。
接下來的半個月,她每天都來送飯。廠里說我操作失誤要開除我,我收拾行李準備不告而別。那天大雨瓢潑,我背著包袱走到廠門口,卻看見她撐著傘站在雨里,渾身都快濕透了?!耙??” 她問,聲音發(fā)顫?!拔也荒苓B累你?!?我說。她突然笑了,笑得凄涼:“你就是膽小鬼?;厣綔先⑾眿D吧,就當沒認識過我?!?/p>
看著她轉(zhuǎn)身的背影,我想起她在澡堂護著我的樣子,想起她做的雞蛋羹,想起孩子的笑聲。一股勇氣猛地涌上來,我扔掉包袱沖過去,從后面抱住她:“我不走了!淑琴,我喜歡你!我不怕閑話,我要跟你在一起!” 雨水打濕了我們的衣服,她在我懷里僵硬了半天,終于哭出聲:“你這個傻子……”
后來,她去找了廠長,我不知道她跟廠長說了什么,只知道廠里撤銷了處分,我留了下來,而她卻主動調(diào)去后勤,干最臟最累的活。我紅著眼眶要去找廠長理論,她攔住我:“我想讓你留下來,你是有本事的人,不該被埋沒。”
從那以后,我們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了。我拼了命學技術,從臨時工熬成了機修車間的班組長;我們結了婚,我把她的兒子當成親生的疼。廠里改制時,我承包了機修車間,開了自己的修理廠,日子越過越紅火。
去年,我們結婚三十周年,我?guī)チ顺抢镒詈玫南丛≈行?。泡在溫暖的池子里,她靠在我懷里笑:“當年沒揪你耳朵,你現(xiàn)在還在山溝里吧?” 我摟住她,在她耳邊輕聲說:“所以,今天我給你搓背,報答救命之恩。” 她臉頰緋紅,輕輕捶了我一下:“不正經(jīng)。”
我看著她的笑臉,心里滿是柔軟。1988 年那個夏天,我誤闖的不是錯門,而是一輩子的幸福。那個揪我耳朵的女人,用她的烈、她的暖,劈開了我灰暗的生活,照亮了我往后的每一天。原來,最幸運的事,莫過于在最狼狽的時候,遇見了能陪你一輩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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