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跟著信息的奔流飛馳，還是依從自然的節(jié)律放緩，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選擇，不過，在時代急流的沖刷下，王維的詩或許能讓我們重拾一點不被裹挾的定力?！?/p>

原文作者 | 李讓眉

《王維十五日談》

作者：李讓眉

版本：浦睿文化｜岳麓書社 2025年9月

相伴十四天，這場漫談該進入尾聲了。乘著色相與音聲隨王維走過了這樣一場長談，我想在告別前補上幾句自己的感受。

不知你翻到這一頁時，我們的世界又迭代成了什么樣子——但從盛唐回到此時此地，我想或許你會有同感：時間穿過我們的速度與古人的已不再相同。

現(xiàn)代文明對效率的追逐將我們推入了更為迅疾的相對時流：太常寺從《龍池樂》走到初步律化的春祭禮樂用了十四年，而若交給人工智能輔以專家反饋，這種級別的探索最多幾個月就能完成；王維從長安去輞川，任是快馬加鞭也總得半日工夫，可如今我們驅(qū)車出西安城區(qū)后走滬陜高速則最多只需一小時車程。今時今日，人確實較農(nóng)耕時代活得輕易：我們擁有更大的時空自由，能用一輩子的時間經(jīng)歷他們幾十輩子也無法想象的變化。這當然可以說是一種幸運，但幸運背后總有代價，多與快，也不是永遠意味著好。

我不打算做社會學討論，只說個體的感覺。當環(huán)繞四圍的時間太過稠密，我會覺得身心不太暢快，一如座上的清風若變成濃霧，人就很難再有深呼吸的沖動。這不僅是個比喻——被各式屏幕包圍，看各種信息飛掠時，我們的呼吸確實會變得既淺且快，與世界的交互也將日益稀薄。

這或者是因為我們的身體并沒能追隨湍急的時流徹底擺脫“從前慢”：風拂上面頰的速度沒有變，浪打上沙灘的頻率沒有變，黃鸝一聲啼鳴的長度沒有變——樹增一圈年輪、花經(jīng)一回開落，都仍遵循著一種遠大于人類野心的自然節(jié)律。當我們習慣于手忙腳亂地追逐技術(shù)奔跑，就只能日漸與世間萬物格格不入。

人們懷念著慢的時代，卻已漸漸忘記該如何作為一個生命去毫無機心地與天地同處?！靶械剿F處”或還不難，但大多數(shù)人都已失去了“坐看云起時”的能力——夢想在山水間終老的人真若丟掉手機去山水間獨坐，恐怕多難心境安穩(wěn)地撐過五分鐘。我們已經(jīng)習慣在日夜川流的信息中飄蕩，殊難將自己再交給一泓不波的空潭。

這是我覺得當代更需要王維的原因。跟隨他，或者能讓自己重新參與進這個可觸的世界中去 ——用生命，而非頭腦。

王維是一位虔誠而本分的藝術(shù)家。這句話可以理解為，他的表達是與感受相適配的，一入復(fù)一出，既不私藏，也不加力，讓萬物好好地流過他，再經(jīng)由他的孔竅回歸萬物。以此，我們可以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看到人與世界正常交互應(yīng)有的樣子。說來似乎很自然，但若你嘗試過藝術(shù)表達就一定會明白，這絕不是件容易的事。

聲色在身體律動上的復(fù)現(xiàn)

先說入口端。

每個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通過世界，然其間所獲一定千差萬別。人們常將之簡化為觀察力的差異：正如同樣走過一條山路，有些人天然就能看到更多物種，分辨更多顏色……但這種評量標準與我們要討論的詩性感受并不完全匹配。在視覺思維本位下，觀察力裁定的仍是大腦對信息的占有量，并沒有考慮身體的參與度。

事實上，我們可以介入世界的方式有很多種，色聲之外，尚有香味觸法。能將視聽得來的信息整理為身體的感受，才算是真正與事物締結(jié)了聯(lián)系。

我想引王維《過香積寺》中的“泉聲咽危石，日色冷青松”作為注腳。依詩評家找詩眼的習慣，你當很容易關(guān)注到“咽”字與“冷”字的不俗。自明而清，人多盛贊這兩個動詞用得工巧：“五、六即景襯貼荒涼意，‘咽’字、‘冷’字工”（明周珽《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咽’與‘冷’，見用字之妙”（清沈德潛《唐詩別裁》），“泉遇石而咽，松向日而冷，意自互用”（清張謙宜《絸齋詩談》），“五、六特作生峭，‘咽’‘冷’二字，法極欲尖出”（清盧麰、王溥《聞鶴軒初盛唐近體讀本》）——但即使是公推的新警，這兩字仍不似杜詩那般有謀一事、制一器的錘煉感，究其原因，大概就因為它們只發(fā)乎身體感受，而無關(guān)作品意識。

“咽”是喉頭的震顫，“冷”是體膚的凜栗。它們都是被動而自然的身體覺知，隨勢而發(fā)，因境而生。耳中的泉聲與眼前的松色與作者沒有構(gòu)成物理接觸，但在王維詩中，它們類化成了兩種直接而明確的體感。

這種身體直覺的獲取并沒有我們想象得那樣輕易。先說“冷”字：對今人而言，冷暖色已是俗成定義，用“冷”來飾寫青色也就順理成章，并不稀奇；但在王維的時代，我國傳統(tǒng)畫論還未形成色彩心理學的理論自覺（冷暖色的說法要后推至清初惲壽平時代方才初步成型）。要將色彩轉(zhuǎn)化為切實的生命感受，他沒有任何概念可供援引，只能依賴認真而誠實的身體覺察?！把省弊忠嗳唬萄拾l(fā)乎軟腭的承重，聽到石隙水聲感到喉頭上提，完全是一種托身入物的表達。

這種發(fā)乎直覺的感官整合也許來源于王維多元的藝術(shù)經(jīng)驗。聲音與色彩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是來自造物者的“無盡藏”，它們客觀存在，適人取予，但于他卻更復(fù)雜些：他明樂理，又工繪事，實際參與過音樂和圖像的創(chuàng)建，就更容易用一種創(chuàng)作者的思維去面對它們。

對音樂家來說，聲音遠不止意味著耳膜接收到的刺激，它更是簧片的顫動、琴軫的旋轉(zhuǎn)、指腹的游移、唇齒的姿態(tài)、氣息的形狀……他們會自然地被聲音代入熟悉的韻調(diào)，然后自然地激發(fā)起自己的演奏經(jīng)驗來。舉“松聲泛月邊”中的“泛”字為例，以“泛”寫聲，便與古琴指法中“泛音”之“泛”出于同源。琴人奏泛音時左手甫觸即離，聲質(zhì)空靈如“孤鶴唳空”，故而蔡邕論琴嘗以泛音喻天籟（散音、按音則分別對應(yīng)地籟與人籟），在此句中與高處松聲在月下的聲光爍動參想，就極為精準——這樣寫聲，是嫻于琴理之人才有的感受。

繪畫亦然。我們前面曾說過，每種色彩都有自己獨特的質(zhì)地與性格，它們被一點點提煉、打磨，然后循畫師生濃淡、定排布，方成風景。王維寫景時筆法便往往兼工帶寫，暗伏畫理，如“白云回望合”之“合”，便很顯然有回筆渲淡的姿態(tài)在里面，“積雪帶馀暉”之“帶”、“千里橫黛色”之“橫”也莫不如此。這種因圖景辨筆勢的本事，也是畫師獨有的。

聲色在身體律動上的復(fù)現(xiàn)，是我希望能通過重讀王維詩歌打開的詩境入口。有實際作用于身體的感受加入，物象才不再是一滑而過的即時信息，能經(jīng)由詩人的生命進入詩的邊界。

及此就可以談到輸出了。豐沛的感受力是詩人不可或缺的稟賦，它主張創(chuàng)作沖動，非為王維獨擅，但作詩時能有幾分感受說幾分話，不用詩藝催動個體擴張或情感升華，這份克制卻是大詩人中相對少見的——很少有人甘心這樣寫詩。

大詩人多有恃一字驅(qū)策山海的語言能力，如孟浩然“氣蒸云夢澤，波撼岳陽城”中的“蒸”“撼”，杜甫的“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中的“坼”“浮”莫不似此——設(shè)若我們?nèi)サ暨@幾個動詞，“澤氣云夢，城波岳陽”“吳楚東南，乾坤日夜”亦是不壞的四六駢文語料，但失去或蒸騰或延展的動勢神采，詩的領(lǐng)控空間卻顯見狹窄了許多。

事實上，唐代云夢澤早已填淤成陸，孟浩然當然不曾實地見過水汽上騰，岳陽樓高僅二三十米，杜甫也很難憑欄看盡東南一帶的斷隔與開張——站在洞庭湖畔，他們真正擁有的只有一片蒼涼的湖水和古往今來幾個單薄的地名，可經(jīng)過詩歌一番整理，種種傳說與圖志就這樣在他們手中震蕩開來，演化出了百倍宏闊的氣象。

每個人都想擁有更大的自由，占據(jù)更廣遠的時空。我們總會不自禁地被更“大”的東西吸引，是以很少有詩人能抗拒文字表達的擴張欲——那是語言的本能，正要遵循這種本能，詩才好輻射開來，觸及更多的靈魂。

意象如此，情感亦然。詩人喜歡用語言驅(qū)動感受，讓詩在情感的延長線上繼續(xù)滑行，這也可以算是一種獨屬于文學創(chuàng)作者的愉悅：詩與詩人的主導權(quán)在語言領(lǐng)控下即時互換，像乘滑板路沖，我們很難說躍上板后那段滑行就不屬于詩人——即使可能已經(jīng)脫離了他的速度極限。

這通常就是很多情詩被指“情至深則近偽”的緣由。好詩能讓我們看到最極致的情感表達，但事實上，人在真正飽滿的情緒中很難作詩，再清淺流暢的詩也需要理性參與。不客氣地說，所有看似至情至性的詩，都是詩人在情緒回落后，在語言思維的驅(qū)使下讓自己再度沖向高峰的一種感官擬合，在這個過程中，詩人會受到語言的強烈誘惑，也將不再滿足于止步個人的覺察：詩語會帶動他們繼續(xù)向上飛升，甚至乘之騰化，以領(lǐng)受更具快感的情感體驗。

但這不是王維的寫法。

王維文字能力高絕，值應(yīng)制或應(yīng)酬需要亦能造奇象、開廣廡，但單純面對自己時，他是誠實與克制的。同樣寫山中闃寂，不聞鳥聲，柳宗元會橫推千里，作“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好為后面的孤舟獨釣聚焦出反差之勢，而王維則僅止于“谷靜唯松響，山深無鳥聲”，停在此山此時，不為加持孤獨的烈度去肆意展張意象。寫感情亦如是，同值喪妻傷心，元稹能將悲痛推至“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云”的高度，以圣人之高、神女之美將自己的感情極度神圣化，王維卻只如白描般帶了一句自陳，“心悲常欲絕，發(fā)亂不能整……頹思茅檐下，彌傷好風景”，不肯以他人事典稍加渲染。

他的詩歌擁有絕大的容量，偏偏表達的尺度控制得又極為精準：不受時序拘束，不作空間架疊，不循人事助推，剛好能容你完好地經(jīng)由詩歌逆向回歸到感受，不增不損地找到獨屬于藝術(shù)家的身體直覺。

若說大多數(shù)詩人的詩是酒，王維的詩就更近于藥——在他人向往強大與力量時，王維更看重平整和通順，也可以說，他人求的是精進，而王維找的是回歸。

精進往往依賴技術(shù)的破發(fā)，回歸則只會指向欲望的自抑。至此，我們也不妨回到今日開篇的話頭，要跟著信息的奔流飛馳，還是依從自然的節(jié)律放緩，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選擇，不過，在時代急流的沖刷下，王維的詩或許能讓我們重拾一點不被裹挾的定力。

王維《雪溪圖》

人與天地最直接的交融

說罷讀詩，我想再從作詩的視角順勢聊聊我們?nèi)缃衩媾R的詩學處境。

不知你讀到這里時，人工智能的人文創(chuàng)作能力是否又有了突破性的演進，我的閑聊，也只能基于此刻的切片展開：寫這本書的這段時間，DeepSeek的出現(xiàn)確實對許多仍在堅持文言詩歌創(chuàng)作的人造成了一些心態(tài)上的擾動。

倒不為它寫得有多么工穩(wěn)，人類詩人早已能接受這種程度的沖擊——畢竟早在世紀初，我國民間就有擅詩的IT工作者在開發(fā)作詩程序了，經(jīng)過二十年迭代，其成作雖不能說追步唐宋，可寫出像模像樣的同光體已不是問題，技術(shù)特征外顯而易于提取的詩歌流派多逃不掉被大規(guī)模復(fù)制的命運，這在人類世界同樣成立。

一種詩風能被凝聚成詩派，往往正因它能給資質(zhì)普通的詩人一個順利進入某種成熟表達的機會。在傳統(tǒng)的詩歌場域，這種易于復(fù)制的確定性可以轉(zhuǎn)變?yōu)橐环N組織方式，將審美志趣相似、創(chuàng)作能力相當?shù)娜巳嚎焖倬奂饋怼５攧?chuàng)作權(quán)被讓渡給機器后，這重社會學意義被消解，其易被替代的弊端也隨即顯現(xiàn)了出來。

人的聚合本身就是一種意義，但作品的聚合不是。相似的人通過詩歌被拉近后，靈魂會找到更合理的共振方式，與這相比，詩歌結(jié)集本身并不重要：一個詩派能生產(chǎn)出兩百首抑或兩百萬首水準以上的詩歌，從任何維度看都無法構(gòu)成對真詩人的情感沖擊。

說回2025年年初這輪DeepSeek迭代。事實上，它令人焦慮的點更多在于機器創(chuàng)作邏輯從穩(wěn)到新的轉(zhuǎn)向。

農(nóng)歷年除夕前后，一首題為《超新星客棧》的機器創(chuàng)作出現(xiàn)在社交媒體上，掀起了人們對語言模型極為熱烈的討論。詩的后四句作：“南來星艦販暗能，北往蟲商賣時差。醉客忽擲銀河碎：‘此乃故鄉(xiāng)最后沙?！蹦阍撃芨杏X到它還遠說不上成熟，縱然引入了大量相對文言語境有些陌生的意象組，但若出于人類詩人之手，大概率掀不起那么大的討論熱度。

自《三體》《銀河帝國》等科幻文學走入大眾視野以來，很多文言詩人都已頗具野心地開始在物理學框架下對詩歌進行時空拓展了：古代漢語語法彈性高，結(jié)構(gòu)變化也就更多，在傳遞信息方面也許不及現(xiàn)代漢語準確，但若用于觀念建構(gòu)，卻有浪漫而獨到的美學價值——只要文言不死，這種詩歌的出現(xiàn)是必然之事?！冻滦强蜅！芬l(fā)討論的點并不只在于它本身，更在于人們突然意識到，一條用以分離作手與庸才的金線似乎要失效了。

我在前面談起過詩人很難拒絕擴張的沖動，現(xiàn)在我們?nèi)詮倪@個假設(shè)出發(fā)：隨著年齡的增長，人的感知力與傾訴欲都會隨生命力轉(zhuǎn)衰，詩的入口端也無法避免地一點點收窄。為保持作品的尺寸，詩人會逐步容許語言技藝上位替手，為他撐起詩歌的空間，走向下一步延展。這種延展的底層，其實就是一種交叉的邏輯。

自杜甫通過近體詩逐步探索出網(wǎng)狀展開的法門，詩就有了更多樣的遠方：相較現(xiàn)代漢語，文言更為自由，它不必遵從嚴正清晰的語法鏈條，遂能開啟更多的拼插端口。

對老杜而言，他的語料與同時代詩人并無太大分別，對交叉的運用主要是依托近體詩的格律黏性把打散的時序、地理與敘事錯落編織入自己的情感線。舉“聽猿實下三聲淚，奉使虛隨八月槎”為例：短短一聯(lián)之間，有巴東，有河源，有人境，有仙家，有真切的傷感，有落空的期待……在平與仄的交錯里，它們共同撐起了一個比“因未能追隨嚴武回歸長安而傷感的中年詩人”本體要闊大得多的時空想象。

今天，我們面臨一個遠比唐代豐富綿密的世界，可以用來交叉的要素也就自然更多了：新舊語言可以交叉，學科框架可以交叉，對世界的認知方式也可以交叉。一個嫻熟于文言范式的詩人若掌握了更多元的信息、能穿梭于更多維度的觀念，就自然能引導更復(fù)雜的結(jié)構(gòu)，詩歌的尺寸也當然會更大。

DeepSeek創(chuàng)作的那首《超新星客棧》炫人耳目之處就在于新舊語言與文理學科的交叉：它為“東市買駿馬，西市買鞍韉”的樂府句式嫁接上了科幻小說中常見的物理名詞，又以李白“初驚河漢落，半灑云天里”的姿態(tài)為媒引入《三體》中“宇宙沙?！钡囊庀蟆ｋm然只有意象，還遠未涉及具體認識框架，可只這一點點陌生化的接入，就已讓一首詩有了被看到的資格。

事實上，這首詩的意外走紅映射出的是文言詩歌現(xiàn)階段的審美方向：人與世界的關(guān)系日益浮泛，作為詩內(nèi)核的生命張力也相應(yīng)越來越微弱，作為代償，詩人決定為那個日益衰小的核織出更蓬松的繭，讓更多信息可以附著其上，讓詩歌更沉重、更復(fù)雜，以抵消生命損失的分量 ——走得更極端些，則索性徹底放棄個體視角，讓蔓延的結(jié)構(gòu)取代生命燃燒，去完成更可持續(xù)的延伸。

這層繭，就是我們剛剛一直在說的“交叉”。

這是一條堪稱走通了的路。它已形成了豐富的詩學理論與審美標準：織出這樣繁復(fù)的絲繭不是件容易的事，那需要極廣博的見識、極包容的思辨與極敏密的聯(lián)想，意味著勤奮、天賦與眼界的際會——一定程度上說，在這條路上，信息容量的大小與語言能力的高低，可以最終決定詩人的水準差等。

而DeepSeek這首詩的出現(xiàn)卻恰恰讓人們意識到，這些如此珍貴而幸運的稟賦突然不再具有被區(qū)分的必要：人永遠無法占有比AI更廣博的信息，對語言的直覺也不可能與基于概率預(yù)測的語言模型相比。當人工智能已經(jīng)不再滿足于為成熟的詩歌體裁生產(chǎn)合律的標準件，而開始選擇笨拙地冒犯詩歌的空間邊界，這條區(qū)分詩力的金線就注定將被碾碎。

硅基加入創(chuàng)作的新文本時代，我們不得不直面一個問題——詩歌究竟是空間的詩歌還是詩人的詩歌，換言之，它是一種安放或開拓的方式，還是人本身。

天賦卓絕的詩人總不甘心只做個詩人，他們愿意承擔更多的使命，也總想賦予詩更多的意義。自古以來，詩歌的身份一直在這種崇高愿景的推行下演進，也承擔起越來越多元的功能。它牽引禮儀，推倡政令，映帶歷史，構(gòu)建敘事，闡釋哲辨，開墾語體……能做的事似乎越來越多，但到今日我們卻意識到，當詩可以脫離詩人作為一種功能存在，人工智能當然也不妨雄心勃勃地站在我們身邊，來爭一爭詩的定義權(quán)。

技術(shù)依賴理性卻不信任靈性。它抗拒本能，也就終將指向普適的標準與個體的坍縮。當所有語言層面的技藝都已能通過概率的推演被迅速習得，我們或許該回過頭去，看向?qū)訉咏鈩冎?，詩最終不能被算力替代的、屬于“我”的部分。

談應(yīng)制詩時我們曾探討過“言”與“意”的關(guān)系，也看到了雙方消長過程中詩的滋生。如今，當“言”之一道被引入了遠較人類強大的競爭者（或謂建設(shè)者），我們對“意”的把握也就越發(fā)關(guān)鍵：能不能在天地間掂起自己的重量，在人海中看到自己的面目，在概率中確認自己的語言，這對詩來說很重要，對我們亦然。而在重拾個體感受一道，王維是一位絕好的接引者。

我們說過，在王維的認知里，自我的重要性很低——這讓他避過了大多數(shù)詩人無法避免的自戀。自戀往往伴隨著潛意識下的自我美化，與強烈的被注視妄想：那喀索斯在水波中看到的自己，一定兼帶著他下意識的美學創(chuàng)作。當詩人內(nèi)傾太過，作品意識會隨之產(chǎn)生，那個真實的、與世界實際發(fā)生著關(guān)系的自己會反而慢慢模糊——習慣于跟隨更具美學侵犯性的語言去感受世界，他們會甘心犧牲掉一些真實，成就一種更完整也更高明的述說。

王維的好處，就在于他的表達中看不到這樣的權(quán)衡。這一方面是因為他的語言能力本就足以精準地復(fù)現(xiàn)自己的感受，不必犯險弄虛，另一方面也因為他沒有被作品意識驅(qū)動的野心，遂不必扭曲自己的體驗，裹挾更宏大的語言去推動詩境的開張。

王維的詩典雅而坦誠，能廣博地接納，又平順地返還，他精準地復(fù)現(xiàn)了一位具有立體多維感知能力的人與天地最為直接的吐納與交融。我們讀太白時少能出神，讀老杜時不敢出神，但讀王維卻是不妨隨時出神的——若太專注于揣摩他的詩藝，反如買櫝還珠：他的詩不是一只漂亮的盒子，你可以隨時從中蛻出、飄散，也可以隨時自由歸來。

米芾（傳）《王維詩意圖》

生本尋常

最后，我想借一首我們最熟悉的詩來結(jié)束我們這十五天的長談：《相思》。

紅豆生南國，秋來發(fā)幾枝。

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這首詩異文很多，上面引用的版本來自清代王士禛《唐賢三昧集》：它與《唐詩三百首》中我們熟悉的版本最為接近，只是“春來”被換成了“秋來”。其實，自唐宋至清中期，詩中此處都作“秋來”，我們熟悉的“春來”反而是晚近所改。

紅豆又叫相思子，生于嶺南，該是王維知南選時所見。它“秋間發(fā)花，一穗千蕊，累累下垂；其色妍如桃、杏”，能在蕭肅的人間開出難見的鮮妍。其果實像細皂角，到次年春日，“莢枯子老”，莢中小豆掉出，“零落可拾數(shù)斗”，這就是王維勸朋友采擷的紅豆了。萎落的紅豆堅固而美麗，“赤如珊瑚”，“鮮紅堅實，永久不壞”，比花朵又多了一重恒定的尊嚴，因形如血淚，故名為相思。當?shù)厝藧鬯蚊愫?，常用來贈給朋友與情人，或存置銀囊（韓偓“羅囊繡兩鴛鴦，玉合雕雙鸂鶒。中有蘭膏漬紅豆，每回拈著長相憶”），或穿成串珠作首飾；亦有人因它顏色鮮亮，用以嵌骰子（溫庭筠“玲瓏骰子安紅豆，入骨相思知不知”），好取個吉祥意頭。

這樣細說紅豆習性，倒不單是為論證“秋來”一說的合理，我想提醒你注意的是，以唐人的圖景常識看來，紅豆是種非常不合時宜的作物。《相思》起手二句，寫的就正是它的特異：紅豆生長于遠離長安的南國，發(fā)蘗又趕在百卉凋零的秋日，時時處處都透著與人間運轉(zhuǎn)秩序的不調(diào)和。

對詩人而言，這樣的植物最合喻用：既可寫貶謫，也可寫不遇，既可哀“舉世皆濁”，也可贊“堅持雅操”，用筆稍作擰轉(zhuǎn)，就能把種種個體的情勢鮮明地架出來。但王維卻并沒有選擇這條路。

這首《相思》中全不見一絲執(zhí)拗與勉強，一“生”一“發(fā)”，和順如歌板，把一顆特立獨行的種子調(diào)馴得自然而然：“紅豆生南國”是植根，“秋來發(fā)幾枝”是萌芽，“愿君多采擷”是結(jié)子，“此物最相思”是得名，從未生寫來眼前，從秋日寫到春日，結(jié)空成色，順理成章。離開時空的制約，它同樣是應(yīng)開時開，應(yīng)盡時盡，開不驕矜，盡不折墮，既不特立于獨異，也不焦灼于從眾——或許就因他的處理實在太過平淡，才讓晚近不熟悉紅豆脾性的清人將“秋來”改成了“春來”：他們很難意識到這首詩在寫的本是一種多么有性格的植物。

王維看待紅豆與任何人間草木都無二致，但正因如此，后面委婉含情的“愿君多采擷”才見珍貴。它不必因自己的不同擔負任何期待，卻也沒有泯沒自己的面目和性格：生本尋常，但每一個個體，也都值得人心懷溫熱，珍重相托。這是王維在走過這樣的一生后，最終留給人間的態(tài)度。

十五天漫談及此興盡。我們也終將穿過彼此的生命，走向更邈遠的萬物，一如秋來枝發(fā)，春及實采。

感謝這期間那些曾隱現(xiàn)于我們身畔的光痕與聲影，更要感謝你長久的陪伴。

PS：本文為《王維十五日談》一書中的《第十五日》一章，大小標題為編者所加。

本文經(jīng)出版社授權(quán)刊發(fā)。作者：李讓眉；摘編：張進；編輯：張進。未經(jīng)新京報書面授權(quán)不得轉(zhuǎn)載，歡迎轉(zhuǎn)發(fā)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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