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西西里島女孩瑪麗·加拉蒂的平靜生活，被一張手機截圖徹底打破。她的生活照，竟出現(xiàn)在一個“僅限男性”的色情論壇上。

在2023年遭遇這場突如其來的數(shù)字暴力后，瑪麗被迫成為一名“偵探”和“戰(zhàn)士”，用男性身份潛入充斥著偷拍影像、深度偽造和系統(tǒng)性侮辱的女性“獵場”，目睹了一個“真實存在的數(shù)字地獄”。

兩年時間里，瑪麗在投訴與沉默、抗爭與孤立之間反復掙扎。2025年8月，風暴升級。反對黨領袖、明星、學者，甚至是意大利總理梅洛尼，都淪為平臺上的“戰(zhàn)利品”。在名為Phica的“意大利版N號房”中，她們遭遇竊取影像、技術偽造、統(tǒng)一編碼、匿名意淫。

一場席卷意大利全國的反數(shù)字性暴力運動，就此引爆。

瑪麗用男性身份潛入充斥著偷拍影像、深度偽造和系統(tǒng)性侮辱的女性“獵場”。圖/視覺中國

噩夢

2023年5月，24歲的瑪麗·加拉蒂收到一條來自朋友的訊息，附著一張截圖。她的照片，被公然掛在一個名為Phica的“僅限男性”色情論壇上。圖片下，是數(shù)百條充滿侮辱與性暗示的評論。

“就像陷入了一場噩夢?！爆旣愒诮邮堋吨袊侣勚芸凡稍L時回憶道。

當時，瑪麗生活在意大利西西里島奇尼西鎮(zhèn)，從事餐飲工作，熱愛自然與音樂，有一個溫暖的家庭和深愛她的男友。她的社交媒體賬號，與無數(shù)年輕女孩一樣，只是記錄生活與分享自拍的角落。

“朋友也是女性，她自己并沒有登錄那個網(wǎng)站。”瑪麗解釋說，“那是男性的領地，她是通過一位瀏覽過該平臺的男性拿到截圖的?！?/p>

經(jīng)歷了恐懼與不安后，瑪麗決定潛入網(wǎng)站。在家人的幫助下，她用男性身份注冊登錄。當頁面加載完成的那一刻，看到屏幕上的畫面，她如墜冰窟?！拔铱吹降氖且粋€令人作嘔的世界?！爆旣愓f。

那是一個系統(tǒng)化、分門別類陳列女性“戰(zhàn)利品”的數(shù)字地獄。網(wǎng)站被細致地劃分為“我的妻子”“我的女朋友”“我的姐妹”“我的女兒”等版塊，甚至設有專門的“偷拍”區(qū)，其中還有帖子教人如何安裝隱藏攝像頭。有人問：“我要去這家店，你能告訴我怎么把攝像頭裝進試衣間嗎？”

瑪麗舉了一個例子。一個在酒吧工作的女孩，在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被偷拍。她的照片連同工作地點一起被發(fā)布，引來更多人前去“打卡”，再添加更多帶有暴力與性侮辱的評論。在另外一些版塊中，女性或許知曉自己被伴侶或親人拍攝，卻從未意識到這些影像會流入如此的空間。

在Phica的扭曲語境下，最尋常的生活照片都被重新定義。論壇上，丈夫分享的妻子照片，兄弟分享的姐妹照片，甚至是父親分享年幼女兒的照片，都能成為“討論素材”。

“即便是你清晨煮一杯咖啡，這樣的照片也能成為性化評論的素材?！爆旣愓f。

“我還看到有父親上傳女兒穿泳衣的照片，問別人‘你們覺得我女兒怎么樣？’?！爆旣惪蘖耍澳且豢涛乙庾R到：從小女孩到80歲的老奶奶，沒有女人是安全的?！?/p>

在社交平臺上，瑪麗分享的只是些穿著普通服裝、日常生活的影像，也被竊取并搬運到論壇中?！澳切┲皇俏移胀ǖ纳钫?。”她反復強調，“我從未拍過裸照或任何特殊照片！”

真正的恐懼，是在瑪麗發(fā)現(xiàn)自己被一個名為“NESSUNO27”的用戶長期盯上后。這個人頻繁發(fā)布瑪麗的照片，冒充她的前男友，并公開她的全名、住址與工作地點?！八麑ξ业囊磺辛巳缰刚??！爆旣惢貞浧饋恚曇粢琅f顫抖。

事后她才意識到，2023年有一段時間，她的社交媒體賬號上突然出現(xiàn)了很多陌生男性的關注請求，或許正源于此。

對于瑪麗來說，超過400條充斥著威脅與粗俗言語的評論，如同一場“數(shù)字時代的凌遲”。“有一條寫著：真可惜啊，我不是西西里人，不然我一定要去找她?！笨吹竭@條評論后，瑪麗沖進洗手間，嘔吐出來。

“我害怕那些網(wǎng)站上的男人就潛伏在我身邊，甚至開始懷疑工作中遇到的每一個男性顧客，他們是不是就是為了‘圍觀我’而來?！爆旣愓f。

意大利總理梅洛尼（上）、反對黨領袖施萊因。圖/視覺中國

反擊

“我無法選擇沉默。”瑪麗先后與父母溝通，并與鎮(zhèn)上另一位受害者結伴，收集截圖和證據(jù)，向當?shù)貞棻牸班]政警察局遞交了投訴材料。

但投訴如石沉大海，她們從未收到任何實質性回應。

自2023年起，瑪麗從未停止投訴，并不斷提醒那些身處相同處境的女孩，讓她們知道Phica論壇的存在。她還主動聯(lián)系來自意大利各地的受害者，鼓勵她們共同投訴、彼此支持。讓瑪麗感到有些失望的是，很多女孩知道這個網(wǎng)站，卻拒絕投訴?！八齻兒ε伦约旱恼煞颉⒑⒆拥母赣H被牽扯進去，也害怕被熟人指責?！?/p>

瑪麗漸漸意識到，自己面對的不只是惡意的用戶，還有更深層的制度性忽視?！斑@個網(wǎng)站自2005年就存在，2023年用戶已達數(shù)十萬?！?/p>

2023年，瑪麗發(fā)起了一份線上請愿，呼吁關閉Phica網(wǎng)站，但最初幾乎無人響應。

更早之前，意大利人工智能取證研究員、性別社會學者西爾維婭·塞門津與同事露西亞·貝諾蒂就已關注到Phica的存在。塞門津告訴《中國新聞周刊》，2019年時，網(wǎng)站已有超過十萬注冊用戶，她們向郵政警察投訴過，相關研究報告里也寫了，但沒有任何機構真正重視。

塞門津指出，意大利政治層面上長期存在“刻意回避”的態(tài)度，“當時相關部門的應對方式是，他們只想處理個體案件，而不愿承認這是系統(tǒng)性問題”。

2019年，米蘭大學的研究已顯示，意大利有五分之一的女性曾遭遇非自愿親密影像傳播。

“當這種事發(fā)生在我身上時，憤怒之后，我意識到自己必須行動?！比T津說。同年，她發(fā)起了“親密暴力”運動，從一份線上請愿書發(fā)展為全國性政治倡議，最終推動意大利在刑法中新增條款，將未經(jīng)同意傳播親密影像定為犯罪，最高可判六年監(jiān)禁。這項被稱為“色情報復法”的條款，被視為意大利女性數(shù)字權益保護的重要里程碑。

然而，塞門津強調，單一條款的出臺并不意味著真正的保護。她解釋：“根據(jù)這一條款，受害者必須證明發(fā)布者存在‘傷害意圖’，這在匿名、群體性的網(wǎng)絡環(huán)境中幾乎不可能。”

她還舉例稱，法律對“受害者是孕婦時加重處罰”有所規(guī)定，卻從未提及未成年受害者，這在她看來是“立法視角的嚴重失衡”。

Phica的存續(xù)與擴張，正暴露了法律的空白與局限。2019年“色情報復法”通過后，網(wǎng)站雖刪除了“色情復仇”版塊，卻保留了其他內容。短短幾年間，會員數(shù)量從10萬暴漲至70萬。

與此同時，人工智能技術威脅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升級。早在2019年，塞門津調查時就發(fā)現(xiàn)，已有AI程序可自動“裸化”女性照片。隨著生成式AI的爆炸式增長，深度偽造色情內容在近幾年內激增超過500％?！爸恍椟c擊幾下，就能生成逼真的假色情視頻。”

在塞門津看來，問題從來不是技術，而是社會意愿與政治行動的缺乏。塞門津組織召開過相關研討會，郵政警察也參加了會議，并與議員勞拉·博爾德里尼討論過此事，但從未有人采取實質行動?！叭舾邔釉诹昵奥犎【?，像瑪麗這樣的許多女性的痛苦本可以避免。”

瑪麗選擇做那個繼續(xù)發(fā)聲的人。自2023年以來，她開始了一場孤獨的“數(shù)字排雷”行動，持續(xù)投訴、收集線索，并主動聯(lián)系在Phica上被曝光的受害者。兩年間，她聯(lián)系了超過1000名女性，幫助其中約300人刪除了被盜影像。

讓她憤怒的是，Phica的運營者甚至推出“刪除服務”，要求受害者支付145歐元（約合人民幣1100元），才能移除被侵犯的內容?！懊髅魑覀兪裁炊紱]做錯?！爆旣愓f，“可在這個系統(tǒng)里，連討回自己的尊嚴，都需要付錢?！?/p>

風暴

轉折點出現(xiàn)在2025年8月。這場數(shù)字暴力，蔓延到“權力中樞”。

從意大利總理梅洛尼到反對黨領袖施萊因，超過20位女性政要成為受害者。她們的面孔被粘貼或被合成進色情影像，被數(shù)十萬人圍觀、轉發(fā)與嘲弄。

事件由兩位民主黨女性政客率先揭開。議員亞歷山德拉·莫雷蒂與瓦萊麗亞·坎帕尼亞公開指控，自己的照片出現(xiàn)在Phica的“熱門政客”專區(qū)，該專區(qū)內甚至還有以她們名字命名的子版塊，內容從泳裝照、私人生活照，到被放大、篡改的合成影像，配文赤裸地展露著侮辱與物化：“我想看看她的腿”“她的胸部狀態(tài)真好”。

“我感到惡心、憤怒、失望，但我絕不能沉默?！笨才聊醽唽懙?，“因為這不僅關乎我個人，更關乎所有女性能否自由、有尊嚴、無恐懼地生活?！?/p>

莫雷蒂同樣發(fā)現(xiàn)，她多年來的電視公開影像被截取、篡改并上傳至該平臺。她隨即提起刑事訴訟，成為首位以法律行動回應此事的女性政治人物。

隨著輿論迅速發(fā)酵，警方在短時間內接到數(shù)十起投訴，社交媒體上充斥著憤怒與聲討。進一步調查顯示，受害者遠不止兩位女性政客。Phica的所謂“VIP專區(qū)”中，不僅包括梅洛尼、反對黨領袖施萊因，還涉及二十余位女性部長和議員的照片。知名演員、《還有明天》導演寶拉·柯特萊西等文化與娛樂界公眾人物也卷入其中。

“這些平臺不僅煽動強奸與暴力，更直接威脅女性安全，必須被徹底關閉?！蹦椎僭诼暶髦袘嵟貙懙馈?/p>

面對輿論的質疑聲浪，梅洛尼打破沉默。“令人無法接受的是，在2025年的今天，仍有人披著匿名的外衣，肆意踐踏女性尊嚴?！彼诓稍L中直言，“那些看似無害的照片，一旦落入惡意之手，就可能成為可怕的武器?！?/p>

梅洛尼呼吁所有女性勇敢投訴未經(jīng)同意傳播私人影像的行為，并補充道：“我對這一切感到極度厭惡。我向所有在這場數(shù)字暴力中遭受侮辱與傷害的女性致以聲援。我們必須找到肇事者，并施以最嚴厲的懲罰?！?/p>

在社會輿論的推動下，沉默的受害者終于開始發(fā)聲。借助政客效應和社交網(wǎng)絡的放大，從權力高層到普通女性，受害者開始團結起來。“這次不同了?！比T津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瑪麗也意識到，機會終于來了。她開始重新整理自己的經(jīng)歷，在各大社交媒體上高頻發(fā)帖，幾乎每天發(fā)布20條信息，講述自己的遭遇，推動請愿書的傳播。

在一家網(wǎng)絡平臺上，呼吁關閉Phica的請愿書在不到一周內收集到17萬個簽名。來自意大利各地、不同年齡與背景的女性紛紛留言，講述自己的經(jīng)歷。憤怒與共鳴，如野火般蔓延。

8月28日，瑪麗終于等到了一份官方聲明：Phica網(wǎng)站因違反隱私與性暴力相關法律，已被永久關閉。

隱憂

但Phica網(wǎng)站的關閉，并未驅散瑪麗心中的陰影。她清楚地知道，Phica網(wǎng)站只是龐大色情暴力網(wǎng)絡中的一環(huán)，還有無數(shù)未被曝光的網(wǎng)站和社交媒體群組，仍在暗處生長。

更令她不安的，是Phica關閉聲明的姿態(tài)。平臺將一切歸咎于用戶的“惡意行為”，聲稱其“扭曲了平臺的初衷”，并承諾刪除所有內容。然而，這份看似悔改的聲明，卻以一個哭泣表情和一句“很快再見”收尾，“輕佻、冷漠，甚至帶著一絲嘲諷”。

這種曖昧的“告別”，無法為任何受害者帶來慰藉。作為受害者之一，民主黨議員勞拉·博爾德里尼直斥這份聲明“令人難堪”。在她看來，運營方對長期存在的侵害行為心知肚明。問題不在于個別用戶，而在于一種根深蒂固的有毒文化。這些論壇，則是為這種文化推波助瀾。博爾德里尼還表示，自己將再次提起訴訟，并呼吁意大利社會不再對厭女暴力保持沉默。

在輿論的壓力下，9月17日，意大利議會通過了《人工智能框架法》，規(guī)定未經(jīng)同意傳播AI生成的圖像或視頻，如造成損害，最高可判處五年監(jiān)禁。

但在瑪麗·加拉蒂看來，這項法律很可能不會真正落實到任何人身上。

塞門津持相同看法。她指出，該法案仍“缺乏實質性的數(shù)字與性別視角”。這類立法往往是丑聞發(fā)酵后的應激反應，旨在平息輿論，而非保護女性。如果缺乏受害者保護機構與女權組織的深度參與，法律只會成為一紙“象征性的安慰”。

此外，即便有法可依，司法實踐仍將面臨舉證困難、“色情內容”界定模糊、責任鏈條難以追溯等障礙。

“簡而言之，受害者可能迷失在法律的漏洞中，而加害者卻依舊逍遙法外?！比T津認為，受到關注的往往是那些引發(fā)軒然大波的網(wǎng)站，但那只是冰山一角。更多影像正通過不為人知的網(wǎng)站、社交媒體上的足球群、公司聊天群、健身群悄然流傳。背后的驅動力，是赤裸的利益，如流量、點擊、廣告與數(shù)據(jù)交易等。

在塞門津看來，真正的出路在于系統(tǒng)性改革，“我們迫切需要一部針對數(shù)字性暴力的綜合法案”。英國已將未經(jīng)同意制作深度偽造色情內容列為刑事犯罪，而意大利還沒有開始認真討論這個問題。

“Phica的關閉，或許只是一次微弱的勝利。真正的戰(zhàn)斗，才剛剛開始?！比T津說。

越來越多受害者選擇刪除賬號、退出網(wǎng)絡，但經(jīng)歷兩年多抗爭的瑪麗選擇繼續(xù)。“我理解她們，但我不能退?！爆旣愓f，“我們不該害怕過自己的生活，也不該害怕分享照片。該感到羞恥的，從來不是我們，而是那些利用我們恐懼的人。我們必須團結，阻止這些‘惡魔’繼續(xù)存在?！?/p>

目前，瑪麗仍在等待著一項結果。在收到當?shù)剜]政警察局的初步報告后，羅馬檢察院才會就瑪麗的上訴正式立案。

發(fā)于2025.10.27總第1209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雜志標題：意大利的“反數(shù)字性暴力”風暴

記者：鄭立穎（murielzheng@gmail.com）

編輯：徐方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