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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游流淚感嘆蘇軾一生“最哀”的祭文，是寫給陳舜俞的。

陸游寫出“死去元知萬事空”。蘇軾寫出“十年生死兩茫茫”。陸游還是“僵臥孤村”也“不自哀”的人。但蘇對陳，讓陸“破防”。

今天的上海，陸家嘴與陸深有關(guān)，徐家匯與徐光啟有關(guān)。而楓涇——金山區(qū)楓涇鎮(zhèn)，已以地名紀念這位北宋前賢陳舜俞，一代代久久傳誦了。

他無疑是站在千年科舉最頂端、最會考試的人之一：他中進士后再考上的“制科”，被視為“科舉中的科舉”，下一屆成功者是蘇軾。

他也恰巧與白居易一樣，都在歷經(jīng)磨難后偶然聽聞席間一位歌女身世浮沉，于是作詩長嘆彼此人生。

但相比白居易的“同是天涯淪落人”，陳舜俞寫的核心立意句是“人生莫作等閑別”。

上海，是他一再的心安地、思想的核爆點、最后的作別處。也因為他，一連串閃耀于中華文化璀璨星空的歷史人物名字，圍繞著上海次第展開了……

一·范仲淹

1、滕子京

“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的公元1044年，19歲的陳舜俞似應(yīng)在滕子京之前在湖州建的新州學就讀。

“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俱興”——范仲淹寫就《岳陽樓記》的慶歷“六年九月”，21歲陳舜俞正從大喜走向大悲。

大喜的是，人生得意，金榜題名。他這年三月高中進士后，又在冗官嚴重中依然獲得差遣，出任“天臺從事”——似臺州軍事推官，是否臺州分管軍事政務(wù)的副秘書長？

要知道就在四月，大臣張方平還說：哪怕全國只以1萬名官員待崗計算，也可能“五六年間未成一任”，“恐數(shù)年間官濫不勝其弊”。

大悲的是，似年底前，陳舜俞特地從老家湖州接來頤養(yǎng)天年的父親，不幸在官邸離世。

這對陳舜俞的直接打擊是離職——要守喪三個年頭再復(fù)出，還得重新排隊等新崗位。

心底的打擊是意難平。上一年十月陳舜俞成功通過鄉(xiāng)試，進京趕考進士。父親歡喜之情溢于言表，送行酒罷，不忍分別，迎著“霜風切骨”同行二百多里送他到蘇州楓橋。陳舜俞“拜起欲去”，老父親諄諄叮嚀，“攜手泫然雙淚珠”。

《示諸弟》一詩中，陳舜俞悲慟地寫過：“吾家崛起蓬蒿間，先君為學良苦艱。典衣買書教我讀，平生貧窶（貧寒）不此慳（吝嗇）。歲晚才沾寸祿養(yǎng)，天禍無何頹泰山?！?/p>

一生貧寒的父親典當衣服買書教他，好不容易現(xiàn)在可以享點福了，卻禍從天降。

這不是命運第一次對陳舜俞開玩笑。

2、晏殊

陳舜俞出生前兩年，宋仁宗朝首次科舉，驚人地取士485人——前三朝最多的一年才127人。

陳舜俞出生第二年，晏殊罷相來到應(yīng)天府書院（在今河南商丘），聘范仲淹為師興學，開“五代以來”新風。后來的名相、此時24歲的富弼，就在此攻讀。同年，仁宗朝第二次科舉，再次驚人地取士1076人，得王堯臣、韓琦、文彥博、包拯、吳育等眾多后來的名臣。

及至陳舜俞出生第九年，宋仁宗又提高取士比例，變“十取其一”為“十取其二”。

可以說，陳舜俞生逢其時，遇上了自古少有的科舉盛世東風。

然而，他13歲時，罷童子科——寫出“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的北宋名相晏殊，當初就是以神童登科的。

等到他16歲時，又取消考生提前上交平日詩文、露出真實姓名的“公卷”制，只憑一考定終身了。

然而他18歲時，又“翻燒餅”——“不彌封試卷”“先考其履行”，要露出姓名、要看平時了。

次年又出臺不少考試新法，下年春天又驟然作廢，而秋試已迫在眉睫。

之所以反復(fù)變化，正是宋仁宗當時用范仲淹等力推“慶歷新政”，朝堂較量的一種體現(xiàn)。范仲淹上十條國策，第三條就是革貢舉。

好在，陳舜俞很厲害。而且，他的老師很厲害。

3、胡璦

有句話是“北宋四真常在，宋不亡”?！八恼妗背鲎悦珴蓶|生前最后要看的書《容齋隨筆》：真宰相富弼，真翰林學士歐陽修，真御史包拯，真先生胡璦。

陳舜俞15歲那年，時任湖州太守滕子京建新州學，聘胡璦為師。雖然很快八月胡璦就被范仲淹辟為推官，去了邊境，但三年后回到了湖州教學——實在太會教了，次年有關(guān)部門就奏請“下湖州，取先生之法”，用于國家最高學府：太學。

后來胡璦也任職太學，于是“四方之士歸之”，結(jié)果校舍都不夠用了，要在一旁擴建。

許多年后，宋神宗問：“胡瑗與王安石孰優(yōu)？”

回答是：“臣聞圣人之道，有體、有用、有文……（臣師胡璦）以明體達用之學授諸生，夙夜勤瘁二十余年，專切學校，始于蘇、湖，終于太學。出其門者，無慮數(shù)千余人。故今學者明夫圣人體用，以為政教之本，皆臣師之功，非安石比也?！?/p>

“二程”中的程頤對胡璦禮敬有加。寫《愛蓮說》的周敦頤“非‘安定先生（人們對胡璦的尊稱）’不稱”，并感嘆說：“凡從安定先生學者，其醇厚和易之氣，一望可知?！蓖瑯拥脑捠妨现羞€有一句：“禮部所得士，先生弟子十常居四五……人遇之，雖不識，皆知為先生弟子也。”

其中，陳舜俞更是“以名稱于輩流間”——贏得了同輩的贊揚、在同輩間出了名的佼佼者。

然而吊詭的是，他生逢大舉取士之帝，又是安定先生“高弟”，且遇慶歷新政之年，是新政之際第一批“黃埔軍校生”，卻最終成了堪稱僅有的一屆。

陳舜俞積極備考那兩三年，正是慶歷新政曇花一現(xiàn)的兩三年。新政被視為北宋乃至整個宋代一次歷史窗口期，陳舜俞卻在順利考中進士、站上歷史舞臺、正要一展身手之時，猝然面對喪父離職，加上新政徹底失敗，失去了時代的托舉，走向了艱難的一生。

曾被命運擊中，卻沒最終閉環(huán)。

某種意義上，他堪稱胡璦最坎坷的弟子。

卻又是最終打動了蘇軾的人。閩南話說：人生海海。羅曼·羅蘭說：真正的英雄主義，是在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熱愛。歷史也往往像一位無巧不成書的作家——就在陳舜俞從大喜走向大悲那年，面對新政徹底失敗的范仲淹寫下千古名句：“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倍硪晃槐毁H的官員、后來是蘇軾恩師的歐陽修，也自得“其樂”，寫下“環(huán)滁皆山也”。

同樣，正守喪的陳舜俞也并未沮喪消沉，而是以父親之名向未來立了一個志。

為此他用了13年，走到了歐陽修面前。

二、歐陽修

4、韓琦

先從韓琦說起?？赡懿惶珵槿耸熘?，但他其實是與范仲淹一起縱馬邊疆的北宋大將、與范仲淹聯(lián)手推動“慶歷新政”的朝堂重臣。時人并稱的是“韓范”，他排在范仲淹之前。

至今成謎：這位舉足輕重的三朝大臣，究竟是怎么與陳舜俞相識，且深度關(guān)聯(lián)一輩子的？

有一點蛛絲馬跡：他曾一次參倒4位宰執(zhí)，與陳舜俞后來驚天之舉的剛正之氣，倒是相契。陳舜俞自己也說過，早年做韓琦門客時，被“待以國士之禮”。

但陳舜俞的人生確實不易。就在他似守喪期滿要復(fù)出時，大臣張方平的報告顯示：當時冗官依然嚴重到“大約三員守一闕”——三個人等一個空缺。包拯的數(shù)據(jù)也吻合：全國1萬7千多人待選，“用吏不過五六千員”。

而此時24歲的陳舜俞，老母在堂，諸弟尚小，身為長兄正肩負家門重望，又在當年護送父親之棺回老家后曾立下誓言：請求宗族鄉(xiāng)里之人，等自己勉力“固所樹立”有所出息，有資格有能力請動“天下看重之人”為父親寫祭文，講述先人教子之勤，爭取朝廷追封之后，再下葬。

不少研究者談到：久喪不葬，在宋代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發(fā)展態(tài)勢，甚至有逝者32年不下葬。史料也顯示，就在陳舜俞喪父兩年時，“積十二年未葬者，幾四百余喪”。

宋在這件事上的突變，與風水、厚葬觀念有關(guān)。不過陳舜俞這么做，應(yīng)主要為報答父親。

他對父親的感情，極深。他寫過一首悲痛欲絕的《楓橋詩》，就作于似守喪結(jié)束北上赴京途中，當路過3年前父親送他進京趕考、兩人在此相別的蘇州楓橋時——第一句便是“顏色不見已三歲，肝血泣盡留形軀”，第二句自嘆“隱淪無業(yè)養(yǎng)慈老”，隨后悲泣連連：“人煙山色一如昨，齒發(fā)獨改親則無”“萬杵入心交落涕”“平生一天已無戴（尊奉，這里指父親）”……

細細讀來，“親則無”“已無戴”，這堪稱陳舜俞平生最悲的一首詩了，卻也是他人生底色中始終顯露的一抹亮色——真情感人。

懷著為父親的誓言，他似這年首次拜訪了歐陽修，“奉教誨于坐下”。八月龐籍任樞密使，他也似致了賀啟——電視劇里的奸臣“龐太師”龐籍，其實在史書里是功臣，提拔過北宋名將狄青。

也似在這年中秋，陳舜俞作詩感嘆國都的人過節(jié)“尤侈盛”，“而我旅其間，甚貧亦可嗟。遂召朋友云，可飲文字耶？”

“可飲文字耶？”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

他還似在京城住過“井邊舊墻屋”，感嘆“相君宅新府”“侯門多結(jié)駟”。他還有一詩似作于此時，感嘆“嗟哉生事（生計）垂簞瓢，母齒豁豁群兒齠（換牙）。啼寒悲饑如鴟鸮”……

這便是青年陳舜俞的人生。

5、富弼

仿佛消失了6年，直到三十而立時，陳舜俞才在一篇為崇德縣（在今桐鄉(xiāng)一帶）福嚴禪寺寫的記里，再次在歷史文獻里顯露出人生軌跡——這篇記的落款為“宣德郎、試大理評事、權(quán)雄州防御推官”。

這是宋代官職常見組合方式，一種解讀是“官、職、差遣”，最后的“差遣”即這里的“權(quán)雄州防御推官”才是實際崗位。權(quán)，暫代官職。雄州，在今雄安新區(qū)雄縣一帶。防御推官，是否分管軍事政務(wù)的副秘書長？

陳舜俞此時在這個職位，與《宋史》對進士仕途晉升的表述對得上——許多進士的升官之路正是“初入防御團練軍事推官、軍事判官者，并授將仕郎、試校書郎；周三年得資，授承奉郎、試大理評事；又周三年得資，授宣德郎、試大理評事”，最后這個即陳舜俞寫的落款，“周三年”“又周三年”也正吻合這6年。

這樣看，他似一直在任。

不過看遍他的文集，似只有這一處出現(xiàn)了雄州，后來再未提起過，又好像并未赴任。

可以確定的是：這年六月名臣文彥博、富弼為相，“士大夫相慶得人”；這年秋天陳舜俞在吳中聞訊，馬上十一月到京城、十二月上書富弼，次年又再次上書富弼。

首次上書，他便直言：坊間說您無所作為。

他的想法是：“請謁之始，寧若進說?！?/p>

富弼的做法是：“接以上客之禮。”上客，貴重的客人。

隨后數(shù)月，陳舜俞再未與富弼聯(lián)系，直到第二年要遠赴新任了，臨別再次上書：“（自從拜訪您后）無一名字聞閣下之左右，無一足跡及閣下之門，豈自棄耶？是恐見比于皇皇汲汲請造進取之人，為識者羞辱?！笔呛ε孪衲切@恐匆忙、心情急切來拜訪求進的人一樣，被有識之士瞧不起。

他將遠赴的新職，似“明州觀察推官”——是否明州（在今寧波一帶）分管民政事務(wù)的副秘書長？

就在這個職位上，他命運的齒輪開始轉(zhuǎn)動。

次年七月，明州觀察推官夏噩成功考上制科，一舉“改官”——從推官之類的州縣幕職官，升為“京朝官”。改官之難，被視若登天。蘇洵曾感嘆：京朝官以下“皆勞筋苦骨，摧折精神，為人所役使”，像“仆隸”一樣。今網(wǎng)友感嘆：絕大多數(shù)人一輩子在幕職州縣官七個級別通關(guān)打怪獸，“永淪選?！保械囊恢薄疤庍x調(diào)三十年”，有的熬了26年未通關(guān)。蘇軾則痛批：“今之君子，爭減半年磨勘（宋代官員考核制度用語），雖殺人亦為之。”

而且，夏噩不僅同為明州觀察推官，還是當年與陳舜俞同一年考中進士的“同年”。

更何況，下一年又發(fā)生了讓陳舜俞“手舞足蹈”（從書信看他真的這么做了）之事：富弼、韓琦為相。

慶歷新政失敗十多年后，這被當時許多人視為一次轉(zhuǎn)機。

33歲的陳舜俞就此踏上沖擊“制科”之旅。他給富弼寫了一封長長的信，力陳為國之策——他深知制科考試極難，怕自己因“記誦之不及”碌碌無為而去，所以特地一吐為快，求“永無愧于古人”。

朱剛先生在《北宋賢良進卷考論》一文談到，制科考試大致三關(guān)：一，必須有近臣推薦，交50篇策論；二，做6篇命題作文，題目甚至會從典籍的“注疏”里選一句乃至半句，記得出處才是關(guān)鍵；三，通過“御試對策”。

而且前一關(guān)過了，才能進入下一關(guān)。所以“制科”被視為“科舉中的科舉”。

陳舜俞有篇長文《太平有為策》，似即御試對策。文末他把自己憂國憂民的熱忱，比作賈誼上“可涕哭者三、長太息者六”的《治安策》——毛澤東眼中“西漢一代最好的政論”，由此也可一窺陳舜俞之志之才。

長達十年、連續(xù)兩屆空缺之后，這年八月，34歲的陳舜俞成功登頂制科中的賢良方正能直言極諫科（一說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一舉成為京官中的最高等——著作佐郎（一說光祿丞），再往上就是朝官了。

他的“差遣”，也升級為“簽書壽州判官事（一說簽書忠正軍節(jié)度判官事）”，似即壽州（在今安徽鳳臺、壽縣一帶）秘書長。

王安石贈詩：“君能（一說今）壯歲收科第，我欲他時看事功?！?/p>

司馬光贈詩：“海隅方萬里，豪俊幾何人?！?/p>

梅堯臣贈詩：“書對三千字（制科作文要求三千字以上），恩科第一人?！?/p>

而陳舜俞做了一件他一直念念不忘的事：上書歐陽修，希望這位當時“天下看重之人”，為自己的父親寫一篇祭文——在他心中放了13年的誓言。

這時候的陳舜俞，在人生高光時刻。

然而就在此時，一個讓陳舜俞后來跌到谷底的人，越來越近。

三、王安石

之前、之后，陳舜俞與王安石都似未如此關(guān)系密切。

先是陳舜俞似在壽州隔空追和王安石6年前的一首詩，并邀請“公暇還來泛酒船”。再是陳舜俞為“今太守與介甫（王安石字介甫）”寫下詩句“廬江賢守一家心”，稱頌兩人與漢代勤政愛民的廬江太守王景同姓。

他又為遠在千里之外的明州鄞縣（在今寧波市鄞州區(qū)）鎮(zhèn)國禪院寫記。明州是他任職過的地方。而鄞縣是王安石首次主政一方、當過知縣的地方。這是兩人的共同交集點。

他還被破格從兩年前的著作佐郎，提前晉升為秘書丞，一般要三年。而起草這份詔書的正是王安石，文中贊賞有加：“三年序遷一等，此特有司之常法爾，豈所以待異能之士哉！”

秘書丞是“朝官”，陳舜俞就此從“京官”著作佐郎“更上一層樓”。而且秘書丞比著作佐郎高兩級，按理似應(yīng)3年一級、本來要6年，但他現(xiàn)在只用了2年。

還有，這年十二月，他為華亭縣布金院（在今上海市青浦區(qū)白鶴鎮(zhèn)一帶）寫記。而王安石也為上海寫過“徒嗟大盈浦，浩浩無春秋”，大盈即布金院所在。

同在這月，陳舜俞聽聞歐陽修不忘自己，便又欣然上書，并且舉薦七人，同時再次念念不忘為父親求祭文：“（上次致信后）先生哀其誠，而報曰：可?！薄埃ㄏＭ茏專┬∽訜o愧于鄉(xiāng)人，贖十五年不葬之罪。生死肉骨，論報無有已也?！?/p>

他的孝，論心也論跡。

一切似乎都欣欣向榮。但陳舜俞的人生著實不易——就在壽州似三年任滿、仕途本來將進一步發(fā)展的關(guān)鍵時刻，38歲的他遭遇了自己的“黑色1063年”。

這一年，宋仁宗“暴崩”，宋英宗即位。

隨后英宗反復(fù)發(fā)病，太后反復(fù)垂簾聽政。一種記載是，最后韓琦厲聲令人撤掉了簾子。

這一年，王安石也為母守喪離職了。

這一年，陳舜俞也做了一件異乎尋常的事：文集中絕無僅有地，接連三次向皇帝上書。尤其后兩次：一次寫于十一月二十八日，進言帝王治理之道；后一次更力諫英宗親政。

結(jié)果如何？《宋史》載：十二月己巳，英宗初御邇英閣。

記者從相關(guān)日期記載推算，“己巳”似十二月一日——那就是陳舜俞上書僅僅兩天后。

又十天后，皇帝詔令：國子博士陳舜俞“與免遠官”——不用被派到邊遠之地為官了。這是一種獎賞。

很可能，這是對他上書進言的回應(yīng)。

國子博士，比秘書丞又高了一級。當然這也可能只是英宗即位、普行封賞的結(jié)果，就像王安石寫過墓志銘的國子博士李問。

但應(yīng)該說，從34歲至38歲，陳舜俞的仕途稱得上快車道。

但隨后他便似來了上海隱居。

并被這里的前賢打動。

四、船子和尚

6、呂益柔

從文獻看，最晚在上書英宗的次年即1064年十月，39歲陳舜俞已“退居田間”。

《宋史》又稱：陳舜俞居“白牛村，自號白牛居士”。南宋《記纂淵?！芬噍d：“白牛村，在華亭?！标愃从嶙约簞t在《?；菰航?jīng)藏記》寫道：“華亭縣，唳鶴之名邑。白牛村在其西，有人煙之富。?；菰河谄溟g，為蘭若（一般佛寺的泛稱）之勝?！辈⒃谖闹凶苑Q“白牛居士”。再看《云間志》：?；菰涸?064年“改今額”。

由此看，他應(yīng)最晚在1064年已居上海，并為本地新改名的海惠院寫記。

如果看過他為佛寺寫的其他文章，會發(fā)現(xiàn)這篇《?；菰航?jīng)藏記》，隱藏著一位很不一樣、境界煥然一新的陳舜俞。尤其是對比他36歲寫的《華亭縣布金院新建轉(zhuǎn)輪經(jīng)藏記》：同樣寫上海寺院，同樣寫經(jīng)藏主題，他36歲、還未遭遇“黑色1063年”之時寫的是——“輪之名有二：法輪，諸佛之所乘也……苦輪，眾生之所乘也”，感覺還比較照本宣科一點。

而這一次，“我為法輪，致遠由己”。

如果仔細讀過他1063年的三篇上英宗書，再看這篇1064年的《?；菰航?jīng)藏記》，可能更會有新的感受：相比僅僅談?wù)摲鸱?，這篇更像范仲淹寫《岳陽樓記》，借一個事說心情認知，只不過一在湖南岳陽樓一在上海海惠院（后代方志稱?；劢趟?，似應(yīng)即今金山區(qū)楓涇古鎮(zhèn)景區(qū)施王廟內(nèi)一口八角形“海慧寺井”所在）。連文章的結(jié)構(gòu)，都有點像：況夫……若夫……最后陳舜俞寫道：“吾非斯人之徒，其誰與游？”

是不是想起《岳陽樓記》最后那句：“噫！微斯人，吾誰與歸？”

更重要的全文立意，陳舜俞強調(diào)破除“無明、慳貪、嗔恚、癡暗、詐妄、淫亂”心障，最后希望達到的是：“非作非止，孰溺孰載”。

這八個字，是讀懂陳舜俞心境的一把鑰匙。

對文中這八個字及前一句，記者求教專家，一種解讀是：可譯為“駕駛無馬之車，遨游無方之世。既沒有開始，也沒有終止；何來溺苦，又何來載渡（非作非止，孰溺孰載）”。

是不是又想起《岳陽樓記》那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陳舜俞也寫過：“有情且寓賞，勿著喜與悲?！?/p>

于是我們看到——范仲淹寫“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陳舜俞寫“我為法輪，致遠由己”“始于自載，終于載人”，并在最后寫道：“殊途同歸，何遠之有？”

他與范仲淹，也殊途同歸。

循著陳舜俞的人生軌跡一路看下來，可以說：在上海或來到上海后，他是成長的、覺醒的、平和的、放下的。正如現(xiàn)在的流行語：真正的放下，既不是放棄，也不是原諒，更不是拉黑與刪除，而是沒有波瀾——即，“非作非止，孰溺孰載”。

上海，是否有什么影響了他？

陳舜俞像

?；菰翰亟?jīng)記（部分）

今上海市金山區(qū)楓涇古鎮(zhèn)景區(qū)的施王廟內(nèi)，有一口八角形青石井，“為?；鬯拢ㄋ未┧聝?nèi)眾僧飲用井”，據(jù)說是?；鬯驴缭角甑奈ㄒ贿z跡了。

?；鬯?，似應(yīng)即1064年陳舜俞為之寫下“非作非止，孰溺孰載”的《海惠院經(jīng)藏記》一文所記對象“海惠院”。

海慧寺井。

陳舜俞當時可能見過的一個小孩呂益柔，后來在?；鬯碌氖?，刻了船子和尚的名篇“撥棹歌”——詳見“上海兩千年人物考”第三篇《船子和尚》：北宋前賢呂益柔，感動于父親遺編中的船子和尚撥棹歌“篇篇可觀”，特地一首首抄錄出來，贈送給“?；萼l(xiāng)老”，刻石供“禪客玩味”。

就是這份感動與這個舉動，讓陳尚君眼中“上海文學史不能不提到的重要詩僧”、與張志和同為中華文化從詩到詞重要人物的船子和尚，所寫三十九首撥棹歌得以幸存、傳世，并在一千多年后被施蟄存偶然“驚喜”發(fā)現(xiàn)。上海千年，文脈如水。

打動呂益柔的，也曾打動陳舜俞，他寫下這樣一首詩：“釣竿無竹不空船，事去朱涇不記年。一句弗由他物得，此心知與么人傳。”

朱涇，今上海市金山區(qū)朱涇鎮(zhèn)，船子和尚垂釣渡人地。釣竿無竹，他的釣竿是直鉤。不空船，他的撥棹歌有一句很出名：“滿船空載月明歸”。他傳道給弟子夾山時，不讓對方說話，只求心的開悟（弗由他物得、此心知）。

陳舜俞詩中的“弗由”“么人”，亦似陳尚君指出船子撥棹歌的古滬語痕跡，例如“長道無人畫得伊”“甚么波濤揚得伊”中的“伊”。

直到隨后去南陽為官，陳舜俞似還一再懷念上海，寫下“澤國生涯有釣舟”“夢隨春水宿漁船”。

7、蘇洵

面對南陽大好春光，年已四十不惑的陳舜俞連連感嘆：“四十無聞得自安……東風吹淚落闌干”“屈指光陰已半生”“齒發(fā)今年老去年”。

他曾為40歲貧家女寫詩，卻句句像說自己：“貧女四十無人問，不傅（敷）鉛華水梳鬢。非關(guān)顏色不如人，不肯出門羞失身……”

然而人生從不因悲嘆收手，刺激與打擊，又接踵而來。

他41歲時，蘇洵逝世，蘇軾為父親請得“光祿寺丞”以葬——這正是陳舜俞當年向族人立志卻始終求而不得的葬父方式。

同年，宋英宗命大臣舉薦20人，無陳舜俞。

他42歲時，蘇洵歸葬，133人致祭文，堪稱“哀榮”。

他43歲時：二月，新帝宋神宗命大臣舉薦20人，無陳舜俞；三月，剛剛?cè)温氞囍?、為陳舜俞上級的錢公輔，被成功保舉入朝；四月，王安石破例“越次入對”，被宋神宗重視；五月，大臣鄭獬保舉陳求古換官成功，但也保舉的陳舜俞卻無果；六月，同在鄧州的官員唐賦獲朝廷褒獎，陳舜俞惟有祝賀；七月，王安石弟弟以布衣之身，被賜進士及第……

一切撲面而來，拳拳帶風，“熱辣滾燙”。

就在此時，京師罕見地三次地震。

陳舜俞再次出手了：上書言天變，建議停郊祀。

然而《宋史》載：十一月，祀天地。沒聽他的。

一般都說陳舜俞45歲在山陰為知縣，不過記者查見，北宋熙寧二年他44歲時的“潘君及其夫人”墓志銘碑文顯示：撰寫者陳舜俞的頭銜有“朝奉郎、守國子博士、新差知越州山陰縣事”。

新差，研究者周佳談到：宋代官員凡新授職務(wù)可稱“新授某官”，往往半年，類似“試用期”。

熙寧二年距陳舜俞出任南陽知縣，似也正好4年，符合“四歲一磨勘”任滿。

碑文還寫著明確日期：潘君與夫人“四月二十三日”合葬。

這樣看，陳舜俞似最晚在自己44歲時的熙寧二年四月二十三日之前，便已就任山陰。

從南陽，去山陰，要經(jīng)過淮河?；蛟S也正在熙寧二年春天從南陽赴任山陰的路上，陳舜俞看到淮河因春旱水小，被合流之水變濁，于是寫下了一首很關(guān)鍵的詩。詩中寫道：

“中人可移性，鮮克終始惇（淳厚；淳樸）。夙夜念淮水，清心大吾源。”

中人，“可與為善，可與為惡，是謂中人”。

鮮克——“靡不有初，鮮克有終”，無不有初心，很少得始終。

陳舜俞的意思是：淮河自己弱小了，于是被同流變濁；身處中間地帶的人可善可惡，最初淳樸的人往往有始無終。

所以他告誡自己：要夙夜牢記淮水之變，不斷清潔內(nèi)心、壯大本源，才能善始善終。

也就是他寫過的那句話——我為法輪，“致遠由己”。

這年九月，行青苗法。次年正月，推青苗法。四個月后，朝廷下詔批評歐陽修擅停青苗法。

《辭?！穼Α巴醢彩兎ā钡慕忉屖牵骸氨彼沃腥~，積貧積弱局面日益嚴重……變法使國家財政情況有所好轉(zhuǎn)，軍事實力也有所加強”，但同時“由于新法觸犯既得利益者權(quán)益，且推行太急，官吏又奉行不善，產(chǎn)生不少問題，遭到韓琦、司馬光、文彥博等的強烈反對”。

改革不易。其實針對時弊，要富國強兵、勵精圖治，求太平有為，這一點慶歷新政與王安石變法、范仲淹韓琦富弼歐陽修司馬光與王安石、陳舜俞與王安石，乃至蘇軾與王安石，基本立場并不對立。

許多年后，蘇軾與王安石還相見甚歡。君子坦蕩蕩。

但熙寧三年五月，應(yīng)已到任一年多、對民情有所了解的陳舜俞上書：青苗法實際操作不善，可能讓百姓“別為一賦”。

收錄于陳舜俞撰《都官集》里的為青苗法上書一文（局部）

要知道，這個五月，正是著名如歐陽修也被下詔批評之時。

寫下《蘇軾十講》一書的朱剛先生，專門思量過陳舜俞稱青苗法可能“別為一賦”之說，并通過模型演算感到：應(yīng)該是符合事實的。他談到，陳舜俞受蘇軾等人推崇，主要就因為指出青苗法的實質(zhì)是無端多出一種賦稅，“東坡后來對‘新法’表示過部分接受的態(tài)度，但對青苗法，則始終痛恨。這也跟陳舜俞有關(guān)”。

寫下“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的蘇軾，當年是一路手拿著老友陳舜俞的遺著《廬山記》，“且行且讀”的。

而他真正注意陳舜俞，或許正始于這次上書。

五、蘇軾

8、李公麟

五月上書后，很快在六月，陳舜俞被貶為“監(jiān)南康軍鹽酒稅”。

軍為宋代行政區(qū)劃名，南康軍治地在今廬山市。

這是他一生職場最嚴重的挫折了。

逆境中，陳舜俞給自己、給這段時光一個交代：專心完成了一件流芳后世的作品。

一方面，他似在廬山寫下了“不如歸聽華亭鶴，耆舊于今憶二龍”，再次懷念上海，向往“二陸”遺風。

同時，他“晝則山行旁抄，夜則發(fā)書考訂”，只用了短短60天就在友人劉渙的材料基礎(chǔ)上，寫就五卷詳盡嚴謹、圖文兼?zhèn)涞摹稄]山記》。

數(shù)百年后，紀曉嵐等在四庫提要不吝稱贊：“北宋地志，傳世者稀。此書考據(jù)精核……猶可寶貴。”

陳舜俞撰《廬山記》書影

光憑這本書，便已可傳世。陳舜俞沒有自棄。

一封友人的回信也可印證：信中說得知他“至官甚善，不以遷謫介意”，稱贊他“當世賢豪”，“公余揭窗，對云而坐……下視塵俗，超然自樂，雖白樂天（即白居易）九江之時，何以過之？”

記者一查才知：這位回信的友人，是北宋著名高僧明教大師。

就像和陳舜俞一起游廬山的人中，其實還可查見一位負責“畫為圖”的李伯時，是中國畫史的頂級畫家、大名鼎鼎的李公麟——他字伯時，號龍眠居士，被視為“宋畫第一人”。

查史料可知：陳舜俞貶官那年，李公麟考中進士，后正任職“南康尉”。清代孫岳頒《御定佩文齋書畫譜》也顯示：李公麟為“陳仲（似應(yīng)為‘令’）舉賢良”，畫過騎牛游山圖。

在陳舜俞身邊，似乎總會出現(xiàn)名留史冊的人，這似乎并非偶然。

他到廬山第二年，寫下《愛蓮說》的人，也來了。

9、周敦頤

56歲逝世的周敦頤，54歲筑室于廬山一小溪上，取老家所居濂溪以名之，亦作廉溪。

陳舜俞的《廉溪》一詩，似描述了拜訪見聞：“豈無城中居，髙墻圍大屋。愛此原野間，山靜溪水綠……客來好風日，濁酒醉籬菊?！?/p>

相比這里寫的逃離“城中居”、隱居東籬下，此時的陳舜俞，在為上海寺院寫的又一篇記中，心境又臻新境：

“塵法雖外，其心則我。茍離見聞，則無有佛?！?/p>

前八個字，立意與“致遠由己”一樣。但后八個字，不由地讓人驚嘆：與船子和尚何其相似。

上一篇“上海兩千年人物考”寫過，北大朱良志教授談到：相比張志和的“樂在風波”，船子和尚是“混跡塵寰”，他將一味追求遁跡江湖的隱者視為“癡兒”?！按筢灪卧x釣求”，船子的漁禪不是對釣的行為的回避，而是就在貪婪的波濤中放下生命體驗的釣線，由此實現(xiàn)超越。

陳舜俞文中也寫道：“厭諸相而求解脫，未足與語‘道’者也?！?/p>

逃避自古非正道。

陳舜俞這篇記寫的華亭縣天臺教院，在今上海市松江區(qū)松江一中操場北邊。他為上海留下記載：當年這里有高達十六尺的西方彌陀之像，“巋然垂臂，若將援溺”。

同在這個春天，蘇軾給劉渙之子寫了一句值得注意的詩：“廬山自古不到處，得與幽人仔細窮?！庇娜耍[士，指的是陳舜俞嗎？

八月，歐陽修卒。九月，鄭獬卒。次年六月，周敦頤卒。同年八月，取消制科。

這年48歲的陳舜俞，似乎還曾在鄱陽江頭，遇見過闊別30年的通慧大師凈務(wù)。對方早年見過他的父親，陳舜俞流淚寫道：“口誦先子詩，別來三十春。我悲不忍聽，泫然淚沾巾?！?/p>

惟有時光，滾滾向前。

10、司馬光

陳舜俞的時光，還剩最后3年。

第一年，49歲的他似南康軍任滿（一說“遇赦還鄉(xiāng)”），回到上海白牛村。

這年四月，司馬光上書神宗：“臣伏讀詔書，喜極以泣?！蓖峦醢彩T。

同在這個月，陳舜俞為友人與蘇軾之別寫道：“莫恨明朝又離索，人生何處不匆匆。”

他與蘇軾的交往，從此在史料中漸漸密切。

五月，蘇軾書陳舜俞所作《施食放生記》，陳舜俞為蘇軾寫詩。

七夕，蘇軾似為陳舜俞寫詞。

中秋，陳舜俞為蘇軾寫詩。

九月，兩人同游杭州靈鷲興圣寺，同到湖州賀太守李常得子……

就在此次湖州之行中，他寫下了那句：“人生莫作等閑別”。

他在意的，已經(jīng)不是人生的結(jié)果，而是活出生命的品質(zhì)。

有趣的是，引他寫出這句話的，又是一位中華文化歷史名人——北宋大詞人“張三影”。

11、張先

寫下“云破月來花弄影”“簾壓卷花影”“墮輕絮無影”這“三影”的張先，也是湖州人。他們此次湖州之行有場邂逅，頗似白居易在潯陽江頭——

友人家中有位侍婢，早年是大將范恪府上歌女，在宴會時見過張先。這次她從窗戶認出舊人張先，“感舊泣數(shù)行下”，眾人也為之“惻然”。

再訪時，她在屏風后作歌，吹笛、奏胡琴，“聲調(diào)無不清妙”。張先靠近聊“范之廢興及所由來”，回身后向大家感嘆“此范當年最所愛者”，“于是諸客人人憐之”。

陳舜俞就此寫下：

“朱門出后身轉(zhuǎn)輕，往事消沉無處覓……勸君收淚聽我歌，聚散有命可奈何。君不見，隴頭水，入海不知幾千里。又不見，風中花，吹向千家復(fù)萬家。人生莫作等閑別，事去老大空咨嗟（嘆息）。”

他確實勘破了——勘破了人生無常的一面，勘破了時光、往事、聚散、萬家。那田埂間的水想最終入海，不知要走幾千里。那風中的花被命運掌控，一如人間千萬家。最消沉的是已無從找尋，往事再痛苦悲傷，在時光面前都將煙消云散。最現(xiàn)實的是出門“身轉(zhuǎn)輕”，曾經(jīng)再燈紅酒綠，在勢利面前都會不值一提。

如果看過陳舜俞一生，這又何嘗不是寫他自己？

然而，難能可貴的，是他筆鋒一轉(zhuǎn)——最后兩句迥異尋常筆墨：即便如此，也要不負此生；終究要別，但“莫等閑”。

看清了生活的真相，依然熱愛。

永遠持正，永遠進取。

這是陳舜俞的人生華章，也正與蘇軾從骨子里相契。

這恐怕才是蘇軾會為陳舜俞寫下“最哀”祭文的核心原因。

此行他們似還探望了陳舜俞老師胡璦的夫人，“巷人來觀相嘆喜，門外墻頭聞唧唧”。陳舜俞的《霅溪》一詩似也作于此時：“少游溪上學……臨流重慚惜。”霅溪在湖州。

他們最后把蘇軾一直送到了上海，并立即踐行“人生莫作等閑別”，舉辦了一次上海版蘭亭雅集。

12、李行中

他們先是在今蘇州同里古鎮(zhèn)一帶，“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蘇軾“席上和陳令舉”。

又在地處今上海的青龍江，在李行中的醉眠亭，大家為赴任密州的蘇軾，進行了史料中最后一場送別。

這次雅集，堪稱上海版“蘭亭”。

《云間志》收錄的醉眠亭詩作，作者有蘇軾、秦觀、蘇轍、陳舜俞、張先、僧道潛等17人。雖然似多為后來寄詩，但這些美妙的文字，寫給了上海，寫給了史冊，寫給了奔流的江水與真情。

陳舜俞似還送蘇軾到蘇州。

當時的兩人不會知道，這竟便是此生最后一面。

從此一別江湖去，再見惟有追憶中。

“人生何處不匆匆?！泵恳惶於伎赡苁亲詈笠幻妫┯姓湎М斚?，莫作等閑之別。

13、明教大師

最后要作別的，是人生。

臨終前一年，50歲陳舜俞為明教大師契嵩的一生寫記。

契嵩最出名的，是面對天下排佛尊孔，“抱其書以游京師”，闡明“儒釋之道一貫”，得到了宋仁宗的認可。

他被視為中華文化“儒佛融合”關(guān)鍵人物，又“非修潔行誼之士”不交。而陳舜俞，是他囑托后事的至交——“嘗與其交居士陳舜俞，極談死生之際，而已屬（囑）其后事”。

似在最后歲月，陳舜俞寫下一篇長長的賦，回顧了自己的一生。

他感慨“有司五上吾名”，最終“僅免為白徒（白?。?，又說到父母妻子兒女。最后他寫道：“語諸百恨寂默兮，秋草之墟?！?/p>

但這不是他最后模樣。

14、秦觀

有材料稱：年過半百的陳舜俞在西湖做東，秦觀贈詩，寫了四字——

“主人藹藹”。

這便是陳舜俞留給歷史的最后模樣。

六、陸游

蘇軾寫“明月幾時有”那個中秋，陳舜俞可能還在世。同年十一月十五日后，蘇軾致信友人：“令舉逝去，令人不復(fù)有意于茲世?！?/p>

陳舜俞逝后第三年，蘇軾赴任湖州路過蘇州，寫下“舊交新貴音書絕”——孔凡禮先生在《三蘇年譜》稱：此句應(yīng)予以較多注意，蘇軾已感到處境之孤立。

隨后蘇軾與友聚垂虹亭，四月到任湖州，六月致信友人：“到郡不見令舉，此恨何極！”并說已祭陳舜俞，文刻石，見其子。

也就是說，蘇軾是在深感處境之孤立、重過當年垂虹亭的心情下，寫下祭陳舜俞的“最哀”祭文的。

七月，烏臺詩案發(fā)。

陳舜俞逝后第118年，陸游寫下：“東坡前后集祭文凡四十首，惟祭賢良陳公，辭指最哀，讀之使人感嘆流涕?！?/p>

南宋文學家樓鑰寫陳舜俞：“為人抱負，素已不群。本之忠義，充以學問。以安定胡先生為師，所友自東坡先生而降，皆天下士?！?/p>

元代史學家黃溍寫陳舜俞：“直道自信，無所回撓。”

明代1510年立“表賢祠”紀念陳舜俞：

“（先生）去今五百余年，而鄉(xiāng)猶以奉賢名，塘猶以白牛名，涇猶以清風名。

“鄉(xiāng)城有三賢祠，以先生配享于宣公也。吳興有六客堂，以先生友善于蘇軾也。其人望之重，可想見矣！

“千載而下，孰能磨滅？”

如今，又五百余年過去了——2026年是陳舜俞誕辰1000年。這是他與蘇軾的千年，也是上海人文的千年。

今上海市金山區(qū)楓涇古鎮(zhèn)景區(qū)中心一座石橋上，刻著程十發(fā)的三個字：清風橋。

千載而下，猶未磨滅。

七、楓涇

本文作為一處處小標題的一位位人物，都是陳舜俞的“朋友圈”。這么多中華歷史名人，因為同一個人，匯聚在上海、金山、楓涇。

這個古鎮(zhèn)，這片土地，這座城市，也一直在以一個地名紀念這位千年前賢：兩袖清風，為官愛民，持正進取……

今天的人們，會在楓涇古鎮(zhèn)景區(qū)的陳舜俞石像前，開始一場“行走的微黨課”：“楓涇原名清風涇，說的就是兩袖清風……”

想知道蘇軾那篇祭文究竟寫了什么？就在石像背面。

今天楓涇古鎮(zhèn)景區(qū)里的陳舜俞塑像，此為正面。

今天楓涇古鎮(zhèn)景區(qū)里紀念陳舜俞的壁雕

原標題：《追考 | 陳舜俞：人生莫作等閑別——上海兩千年人物（十四）》

欄目主編：王瀟

文字編輯：王瀟

本文作者：郭泉真

圖片來源：均楓涇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