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老家一位親戚跟我說：“上個月，瞊眼歿了。”聞之，甚為惋惜。

歿，即“沒”，是對“死亡”的一種古雅而委婉的說法。在晉省平定方言中，“歿”字讀入聲，急促而短，一發(fā)即收。

“瞊眼”是一個人的名字，準確地說，是跟了他大半輩子的外號。

平定縣陽春樓

“瞊眼”生來眼睛有些斜視，與他面對面說話，他的眼睛總是往兩邊瞟，好像心不在焉似的。站在他旁邊、不跟他對視的時候，反覺得他一直在死死盯著你看。

平定方言中，把眼睛因斜視，或者其他原因導致看東西不太清楚、眼神不太正的人，就叫“瞊眼”。

一

這個“瞊”字，平定人讀作陽平，兒化音，尾音還得拖得稍微長一些，“瞊——兒”，拖腔帶調(diào)的，滿滿的都是戲謔和嘲弄的味道。

“瞊眼”比我大不了幾歲，是個勤快的莊稼人。地里有活，他就去地里動彈；地里沒活，就去城里搬磚扛水泥，從來沒見他閑過。

[明] 徐孝《合并字學篇韻便覽》書影

我和瞊眼算不上深交，但他的厚道與樸實，還有那獨特的眼神，卻成了我記憶中難以磨滅的一部分。

“瞊”，東漢許慎《說文解字》未見收錄，說明它是個晚起字?？贾浼?，至晚在明代字書中，才有記載，比如：

[明] 陳藎謨 《元音統(tǒng)韻》書影

徐孝《合并字學篇韻便覽》：“瞊，不明?！?/p>

陳藎謨《元音統(tǒng)韻》：“瞊，不明也?！?/p>

梅膺祚《字匯?目部》云：“瞊，徒黨切，音蕩。不明也。”

[明] 梅膺祚 《字匯》書影

這里的“徒黨切”，是古代反切注音法，按照反切法“上字取聲，下字取韻；上字定清濁，下字定四聲”的原則，用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擬音，“徒黨切”當為dàng（音蕩），所以梅膺祚在《字匯》中同時又用直音法標注為“蕩”音。

“不明也”，是指“不清晰、昏暗”?！蹲謪R》將“瞊”字歸在“目部”，應特指“視覺上的不明”，即眼睛看不清、視物模糊。

[清] 虞德升《諧聲品字箋》書影

到了清代，虞德升《諧聲品字箋》不僅將“瞊”與“瞍、?、瞌、瞪”等指向眼部疾病或視覺狀態(tài)的字并列收錄于“目”相關條目下，而且在釋義中直截了當?shù)卣f：“瞊，目不明也?！?/p>

由此，古代字書中的“瞊”，與平定方言中表視力缺陷的“dang（音蕩）”音義俱合。

二

“瞊”在古漢語中較為生僻，除了字書、音韻著作之外，在傳世文獻中很少看到它的用例，說明這是個流行于民間的俗字，以口頭流傳為主。

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在現(xiàn)實生活中，看到視力有缺陷的人，平定人嘴邊一定會蹦出“瞊”這個字，但都是會說不會寫，知其音而不知其形，更不知其所以義。

[清] 黃漢《貓苑》書影

反觀千里之外的浙江溫州，無論是歷史典籍，還是現(xiàn)實生活中，對“瞊”的呈現(xiàn)都極為詳盡。

清代浙江師爺黃漢在《貓苑》中記載了古代溫州的一種民間習俗，即每年立春這天，在門口、廳堂、內(nèi)室等各處燃燒樟樹葉和爆竹，這個活動被稱為“燂（tán，音談）春”。

進行“燂春”時，人們還會邊做邊念咒語：“燂燂貓兒眼光，燂燂老鼠眼膜瞊?！?/p>

黃漢對此注解：“蓋咒鼠目之瞎也。有應者，終年鼠患為稀。”意思是說，這大概是借咒語祈求老鼠眼睛失明，若儀式靈驗，家中一整年的鼠患便會減少?？梢姡盁锎骸钡哪康氖庆钚办鼮?、納福迎祥。

溫州民俗《燂春》

而這段咒語中的“瞊”字，含義正是眼睛失明、看不清東西。

時至今日，溫州方言仍將瞎子、盲人稱作“膜瞊”。

例如，溫州當?shù)亓鱾髦@樣一句俗語：“大塘出朱王，坑古出瞙瞊”。其中，大塘位于溫州藤橋鎮(zhèn)，傳說古時該村出過一位農(nóng)民領袖，曾自封為“朱王”；而鄰近的坑古村，盲人相對較多。

《康熙字典》中的“瞊”字條

溫州樂清也有類似俗語：“看東西叫眙物事，眼睛瞎叫瞙瞊”“瞙瞊翻書眙，一直不明白”。樂清方言里的“眙”讀作 chì（音次），意思是眼睛直視。

在溫州方言中，“瞊”還衍生出一種相關用法，用來形容人說話做事不先弄清楚情況，即胡亂行事、閉眼說瞎話，比如“你瞙瞊的啊”“你眼靈珠搇牢瞙瞊講”。

三

在方言文化的傳承中，有些字，我們天天說，卻從未想過怎么寫，更別提深究背后的文化內(nèi)涵了。

近來，平定縣城附近有個村子，為發(fā)展文旅，修了個“南墻”讓人撞，還建了個方言墻讓人念，誰知上面全是錯別字。

平定縣某村打卡景點“撞南墻”

這絕非無足輕重的筆誤，而是對漢字形義關聯(lián)的輕率割裂，更是對方言千百年口耳相傳所積淀的深層文化內(nèi)涵的粗暴消解。那些浸潤著泥土氣息、凝結著鄉(xiāng)土記憶的獨特表達，因這些謬誤的書寫而變得面目模糊、魂不附體。它如同一匹凝聚著歷史經(jīng)緯與文化價值的珍貴錦緞，被無知之手撕扯得支離破碎。

今天的平定人，一直以“文獻名邦”傳承者自居，然而，在復建象征這一榮光的“文獻名邦坊”時，竟將原聯(lián)中的“衝繁”二字刻錯，且這一刺眼的錯誤赫然存在數(shù)十年之久，始終無人問津，未予糾正。此舉不僅暴露了對歷史文本的極度漠視與對先賢智慧的不敬，更是文化傳承鏈條上嚴重的失職與斷裂。

平定縣某村方言墻

從方言墻上那些被錯寫、導致文化基因失傳的古老漢字，到“文獻名邦坊”上經(jīng)年未改的錯刻“衝繁”，如同兩面鏡子，清晰地映照出當下平定在文化傳承工作中的浮躁敷衍與根基虛浮。

若繼續(xù)對此等觸及文化核心命脈的細節(jié)視若無睹、敷衍了事，那么，曾經(jīng)令平定人引以為傲的“文獻名邦”稱號，終將不可避免地淪為一塊空洞無物的牌匾。其所蘊含的真正的精神內(nèi)核與歷史榮光，早已在持續(xù)的怠慢與無知中，無聲地凋零、散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