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地名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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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nèi)容提要：先周古史三部曲：后稷居邰、公劉遷豳、古公遷岐，公劉遷豳是中間環(huán)節(jié)。此事見于《詩·大雅·公劉》，為周人傳誦，可比《圣經(jīng)·出埃及記》。豳地在哪里，是考古學(xué)界長期關(guān)注的問題。2018年至今，西北大學(xué)在涇水流域的旬邑西頭遺址發(fā)掘多年，為這一問題的解決提供了新線索。2023年5月，作者應(yīng)邀參觀該遺址后，搜集傳世文獻(xiàn)和出土銘刻（甲骨、青銅器、簡牘、璽印、陶文）中的有關(guān)史料，結(jié)合彬縣、旬邑、長武、涇川、靈臺等地的地理考察，對豳地及其鄰國做大致梳理，或有助考古學(xué)的調(diào)查研究。

關(guān)鍵詞：豳；彬縣；旬邑；長武。

先周古史三部曲：后稷居邰、公劉遷豳、古公遷岐。邰，與武功鄭尚坡遺址（在武功縣鄭家坡和尚家坡）有關(guān)，秦漢邰城叫斄縣，位于咸陽市楊陵區(qū)揉谷鄉(xiāng)法禧村，岐在岐山腳下的周原，很清楚，這里不討論，關(guān)鍵是豳在哪里。豳地考古，今陜西咸陽地區(qū)的彬州、旬邑、長武最受關(guān)注。寧縣、正寧在其北（屬甘肅慶陽地區(qū)），涇川、靈臺、崇信在其西（屬甘肅平?jīng)龅貐^(qū)），也不容忽視。2023年5月，承豆海峰先生邀請，到陜西旬邑西頭遺址參觀，看工地，看文物，學(xué)到很多東西，歸來做地理功課，有些不成熟的看法，拿出來跟大家討論。

一

豳或邠

今彬州市，舊稱豳縣或邠縣，但秦漢叫漆縣，并不稱豳。《漢書·地理志》：“漆，水在縣西。有鐵官。莽曰漆治?！薄独m(xù)漢書·郡國志》：“漆有漆水。有鐵。”兩漢，漆縣一直屬于三輔之地的右扶風(fēng)。漢獻(xiàn)帝興平元年，始分安定、扶風(fēng)為新平郡，治所在漆縣。漆縣不僅是漢縣，也是秦縣。如出土秦封泥有“漆令”“漆丞”之名（圖一），可見這是秦漢共有的縣名。秦縣有漆垣，與漆縣有別。

漆縣因漆水得名。漆水是哪條河？值得討論。古書所見，漆水有四，一條是《詩》《書》所謂“漆、沮”二水的“漆水”。漆水即橫水，沮水即雍水。二水俱出鳳翔雍山，在岐山鳳鳴鎮(zhèn)河交村匯合，經(jīng)扶風(fēng)、武功入渭，扶風(fēng)、武功段叫湋水。一條源出麟游，經(jīng)永壽、乾縣、扶風(fēng)，至武功，與湋水匯合后入渭。一條是石川河的支流。石川河，源出銅川市耀州區(qū)北，上源分兩支，西支是漆水，東支是沮水。二水在耀州區(qū)南匯合，經(jīng)富平，至西安市臨潼區(qū)入渭。漆垣是因最后這條漆水而得名。這三條漆水與漆縣無關(guān)。《地理志》所謂“水在縣西”的“漆水”，只有今黑河最合適。黑河出華亭，經(jīng)崇信、靈臺、涇川，至長武、彬州交界處，在長武亭口鎮(zhèn)附近東注涇河，與彬州市城關(guān)鎮(zhèn)接壤。漆縣，《晉書·地理志》叫“汾邑”。“汾邑”即“邠邑”。

漆縣改豳州，在北魏時期。《魏書·地形志》：“豳州，皇興二年為華州，延興二年為三縣鎮(zhèn)，太和十一年改為班州，十四年為邠州，二十年改焉?！?/p>

豳州一度改寧州?！对涂たh圖志》卷三：“廢帝三年豳州改寧州，以撫寧戎狄為名。后周改北地郡，隋又為寧州，大業(yè)中又為郡。武德元年復(fù)為寧州，貞觀元年改為都督府，四年又廢府為州?！睂幹葜谓駥幙h，位于彬州北。石家墓地在寧縣，對研究春秋時期的豳地很重要。

豳州一度冠南北字?！氨贬僦荨币姟段簳べR拔勝傳》?！蹲x史方輿紀(jì)要》卷五四：“今慶陽府寧州為北豳州，尋曰豳州，北豳州廢，故止曰豳州。”“南豳州”是西魏所置。《元和郡縣圖志》卷三：“文帝大統(tǒng)十四年于今理置南豳州，廢帝除‘南’字?！薄敖窭怼敝柑七撝葜巍！锻ǖ洹肪硪黄呷啤澳厢俟食牵笪耗┲?，在縣北”，“縣北”指永壽縣北。北豳是今寧縣一帶，南豳是今彬州一帶。

唐代，豳州改邠州?！对涂たh圖志》卷三：“武德元年復(fù)為豳州。開元十三年，以豳與幽字相涉，詔曰：‘魚、魯變文，荊、并誤聽。欲求辨惑，必也正名，改為邠字?！鞂氃旮臑樾缕娇?，乾元元年復(fù)為邠州?！薄锻ǖ洹肪硪黄呷骸斑撝荩ń窭硇缕娇h），古豳國，昔公劉居豳，即其地也（豳，故栒邑是）。秦始皇屬內(nèi)史。漢為右扶風(fēng)、安定、北地三郡地。后漢末，置新平郡，兼舊安定為二郡地。魏晉亦同。西魏置豳州，后周及隋皆因之。煬帝初州廢，以其地為安定、北地二郡。大唐復(fù)置豳州，開元十三年改豳為邠，其后或?yàn)樾缕娇?。領(lǐng)縣四?！碧七撝菟目h是新平、三水、永壽、宜祿。秦漢以來，特別是唐以來，彬州一直是豳地的中心。

邠州以邠為名，從唐到清，相沿不改。城址一直在今彬州市城關(guān)鎮(zhèn)。1913年，邠州改邠縣。1958年，邠縣一度與長武、栒邑合并，成立大邠縣。1961年，撤大縣，復(fù)邠縣。1964年，為了好認(rèn)好記，把邠縣改成彬縣，類似葭縣改佳縣、栒邑改旬邑、鄠縣改戶縣（2017年又改鄠邑區(qū)）、盩厔改周至、郿縣改眉縣。2018年，彬縣改彬州市，由咸陽市代管。

豳，古書亦作邠。如《毛詩·大雅·公劉》《左傳》襄公二十九年作“豳”，《孟子·梁惠王下》作“邠”，《周禮·春官·龠師》作“豳”，鄭注作“邠”。兩種寫法，漢代有，先秦也有?！睹姟贰蹲髠鳌贰吨芏Y》都是古文經(jīng)，“豳”可能是六國古文，“邠”可能是秦系字體。

《說文·邑部》：“邠，周太王國，在右扶風(fēng)美陽，從邑分聲。豳，美陽亭，即豳也。民俗以夜市，有豳山，從山從豩，闕?！倍斡癫迷啤岸f解可疑”，第一，豳是公劉國或慶節(jié)國，非周太王國；第二，豳在栒邑，不在美陽（今扶風(fēng)縣法門鎮(zhèn)）；第三，豳亭在漆縣東北，不在美陽；第四，許慎說“從山從豩”，字形很清楚，不當(dāng)云闕；第五，二篆并列，依例當(dāng)作或體論，而此不及。他認(rèn)為，豳是因山為名，豳作邠，正如岐作。

段氏五疑，前三條言之有理，豳不在美陽，但許說本之《孟子》，也不是憑空杜撰?！睹献印ち夯萃跸隆罚骸拔粽叽笸蹙舆摚胰饲种?。事之以皮幣，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屬其耆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聞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養(yǎng)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無君？我將去之?！ミ?，逾梁山，邑于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瘡闹呷鐨w市。”《孟子》本來講的是古公遷岐，古公即太王，確曾居邠，但許氏把太王居邠與公劉居邠混為一談，把豳亭和美陽亭混為一談，屬于誤讀。我懷疑，“民俗以夜市”，大概也是從《孟子》翻出。

段氏五疑，后兩條涉及文字。許慎對豳字的分析是，這個字從豩，但語存猶疑。如《說文·豕部》“豩，二豕也。豳從此，闕”，同樣用了“闕”字。二篆并出，原因何在，蓋孰為正體，孰為別出，許慎無法斷定，只好合在一起講?！墩f文·火部》：“燹，火也。從火豩聲?！贬倥c燹，形近易混，但古音相隔，這可能也是許慎感到困惑的地方。

豳字，出土材料迄未發(fā)現(xiàn)。過去，學(xué)者多以為西周金文的字就是這個字（圖二）。但這個字上從雙?，不從雙豕，下從火，不從山。學(xué)者或釋遂，也缺乏根據(jù)。

遂從?，《說文》：“?，從意也。從八豕聲?！痹S慎以遂釋?，但遂字晚出，商周古文字以述為遂。述是船母物部字，遂是邪母物部字，兩字可通假。

?，從各方面看，恐怕相當(dāng)古豚字，如上博楚簡《周易》遯卦作豚卦，豚字從?，可見?與豚讀音相近。同樣，古代軍制，什伍以上有隊(duì)一級，隊(duì)又作屯，亦為佐證。豚和屯是定母文部字，隊(duì)是定母物部字，屬陽入對轉(zhuǎn)。

《國風(fēng)·豳風(fēng)》和《大雅·公劉》有豳字。安徽大學(xué)藏楚簡和荊州夏家臺M106、王家嘴M798出土楚簡，均有《詩經(jīng)》，我想看看其中有沒有豳字，很失望，前兩種沒有，后一種情況不明。?；韬钅钩鐾翝h簡《詩經(jīng)》目錄倒是保留了一條線索，“于豳斯館”作“于分斯涫（館）”（圖三），“分”即“邠”，相當(dāng)“豳”。

二

栒邑

栒邑是漢晉時期的縣名。北魏改稱三水縣，一直沿用到明清。1914年始復(fù)舊名，稱栒邑。1964年，去木旁，改稱旬邑。

旬邑有三水河。三水河即古書中的汃（讀bīn）水，上游叫馬欄河。馬欄河分三支，中支叫關(guān)門子川，為主流；西支叫石底子川，東支叫楊家店子川，為支流?！稜栄拧め尩亍罚骸皷|至于泰遠(yuǎn)，西至于邠國，南至于濮鉛，北至于祝栗?！薄墩f文·水部》：“汃，西極之水也。從水八聲?！稜栄拧吩唬簹駠^四極。”以汃國為邠國，可見汃水即汾水或邠水。

旬邑全縣，東北高，西南低，全縣十鎮(zhèn)，主要集中在南部。旬邑縣有唐三水縣舊城，今稱“栒邑故城遺址”。承豆海峰先生告，此城包含戰(zhàn)國到唐代的遺物。今旬邑縣城是明成化十四年（1478年）置，在唐三水城南。西頭遺址在張洪鎮(zhèn)，位于今縣西南近彬州處。

《漢書·地理志》右扶風(fēng)：“栒邑，有豳鄉(xiāng)?！对姟丰賴?，公劉所都。”“都”字，宋景祐本作“邑”，可見栒邑即豳邑。

《續(xù)漢書·郡國志》漆縣，劉昭注：“杜預(yù)曰豳國在東北，有豳亭。《帝王世紀(jì)》曰有豳亭?！倍蓬A(yù)說見《左傳》襄公二十九年注，原作“《詩》第十五。豳，周之舊國。在新平漆縣東北”?；矢χk《帝王世紀(jì)》，見《太平御覽》卷一五五引，原作“周后稷始封邰，今扶風(fēng)是也。及公劉徙邑于豳，今新平漆之東北有豳亭是也”，皆云豳亭在晉新平郡漆縣東北，從方位看，應(yīng)在漢栒邑境內(nèi)或鄰近栒邑。

《史記·周本紀(jì)》正義引《括地志》：“豳州新平縣即漢漆縣，《詩》豳國，公劉所邑之地也?！薄搬僦萑h西〔三〕十里有豳原，周先公劉所都之地也。豳城在此原上，因公劉為名?！?/p>

《元和郡縣圖志》卷三：“三水縣（緊。西南至州六十里）。本漢舊縣，有鐵官，屬安定郡，以縣界有羅川谷，三泉并流，故以為名。魏改三水縣為西川縣，亦屬安定。后魏于今縣理西二十八里重置三水縣，取漢舊名，屬新平。隋開皇三年罷郡，以縣屬邠州?；食蛑??！?/p>

漢魏安定郡有三水縣，與此同名，其實(shí)無關(guān)。邠州三水縣是以境內(nèi)有三水而得名，北魏才有。三水縣境內(nèi)既有豳國城，也有栒邑城。《圖志》云“按豳國城在今州理東北三十九里三水縣界，古豳城是也”，“古豳城，在縣西三十里。公劉始都之處”；“栒邑故城，在縣東二十五里，即漢栒邑縣，屬右扶風(fēng)”。

這里以唐邠州、栒邑、三水為坐標(biāo)點(diǎn)，提到五個數(shù)據(jù)：第一，北魏三水城在唐三水城西二十八里；第二，唐三水城在唐邠州城東北六十里；第三，西周豳邑在唐邠州城東北三十九里或唐三水城西三十里；第四，漢栒邑故城在唐三水城東二十五里。這些線索還有待考古發(fā)現(xiàn)證實(shí)或證偽。

商周時期是否有栒邑之名？一直不清楚，只有《漢書·郊祀志》記漢宣帝十三年（前61年）獲尸臣鼎，提到此名，“是時，美陽得鼎，獻(xiàn)之。下有司議，多以為宜薦見宗廟，如元鼎時故事。張敞好古文字，按鼎銘勒而上議曰：‘臣聞周祖始乎后稷，后稷封于斄，公劉發(fā)跡于豳，大王建國于、梁，文、武興于酆、鎬。由此言之，則、梁、酆、鎬之間周舊居也，固宜有宗廟、壇場祭祀之臧。今鼎出于東，中有刻書曰：“王命尸臣：官此栒邑，賜爾旗鸞、黼黻、雕戈。尸臣拜手稽首曰：敢對揚(yáng)天子丕顯休命?！背加薏蛔阋咱E古文，竊以傳記言之，此鼎殆周之所以褒賜大臣，大臣子孫刻銘其先功，臧之于宮廟也?！比绻屛目煽浚瑒t西周已有“栒邑”之名，但“官此某邑”這樣的話，迄今為止，金文未見。

戰(zhàn)國秦漢，出土文字資料，“栒”字多見。有趣的是，它們的聲旁皆作。

1.銅器。有羅振玉舊藏的栒邑矛和近年所見另一件同銘的矛（圖四），以及近年所見的兩件栒邑鼎（圖五）。

2．磚瓦。秦始皇陵園遺址出土板瓦有“栒邑書”?。▓D六）。工匠名“書”，家是栒邑人，但瓦不是栒邑制造。

3．璽印。故宮博物院藏漢“栒邑尉印”（圖七）。

4．簡牘。北大藏漢簡《蒼頡篇》簡37：“栒梗栘棘，條篲欒??！逼渲杏小皷铡弊郑▓D八）。

上述發(fā)現(xiàn)，無出土地點(diǎn)。2016年甘肅正寧縣火鐮嘴墓地被盜，出土過一批陶器，警方破案，收繳文物，其中有四件陶器帶“栒市”戳?。▓D九）。當(dāng)?shù)匚奈锕ぷ髡吲阄业奖I掘現(xiàn)場，我曾親見盜洞，并在正寧縣博物館目驗(yàn)過出土器物。這批器物，出土地點(diǎn)很明確。

《說文·木部》：“大木，可以為鉏柄，從木聲。”聲旁見《兮部》，作“，驚詞也，從兮旬聲。恂，或從心。”許慎所見栒字，正好與秦漢出土銘刻中的栒字寫法相同。

最近，謝明文考證，《說文·兮部》的、羲、乎三字，從商代甲骨文的字形看，其實(shí)并不從兮，而是從八從萬。萬與亥字形相近，經(jīng)?；煊茫喈?dāng)賓字的聲旁丐。

謝明文討論的偏旁，上從八，乃分字、半字所從?！墩f文·八部》：“八，別也，象分別相背之形，凡八之屬皆從八?！薄胺?，別也，從八從刀，刀以分別物也。”“半，物中分也。從八從牛，牛為物大，可以分也。凡半之屬皆從半?！卑耸菐湍纲|(zhì)部，別是幫母月部，古音相近；分是幫母文部，半是幫母元部，萬是明母元部，賓是幫母真部，古音也相近。這是一組形音義相關(guān)的字。邠水作汃，豳改邠改班，足以說明這個字的讀音總以不離幫母文部、真部、元部為是。而字形，萬與豕、亥相近，分與兮相近。上述銘刻資料中的栒字，其右下偏旁，或作“萬”，或作“八加萬”，或作“丂”，或作“八加丂”（即《說文》兮字），皆與分字形相近，而邠與豳都是幫母文部字，古音相同。

現(xiàn)在我有個不成熟的想法：謝明文討論的偏旁會不會與邠字所從的分有關(guān)，文獻(xiàn)所見豳字所從的雙豕會不會是這個偏旁的訛變，本作雙萬（或八加萬）或雙分，栒邑會不會就是豳邑的別名，或者本來就是豳邑或邠邑。

上述發(fā)現(xiàn)，火鐮嘴墓地很重要。正寧是清以來的縣名，唐代叫真寧。唐以前，小臣真寧屬寧州。寧州在今彬州北，真寧在今栒邑北，均屬豳地北境?；痃犠焯瘴淖C明，栒邑確實(shí)應(yīng)該在今旬邑一帶。

三

上博楚簡《容城氏》講“文王伐九邦”，為武王克商打下基礎(chǔ)，古人叫“三分天下有其二”（《逸周書·芮良夫》《論語·泰伯》）?！熬虐睢笔秦S、鎬、舟、石、于、鹿、耆、崇、密須，其中陜西境內(nèi)有三國，一個是密須（在今甘肅靈臺縣），另外兩個是豐、鎬（在今陜西西安市長安區(qū)）。古人說，密須之滅在文王受命三年，豐、鎬之滅在文王受命七年。最先滅掉的是密須，可見密須對周人很重要。

“密須”簡稱“密”。《詩·大雅·皇矣》：“密人不恭，敢距大邦，侵阮徂共。”就是講文王伐密。密在涇水上游，豳地西側(cè)。周人伐密，借口是密人欺負(fù)了它的鄰國阮和共，敢與周人對抗。

周人滅密，在原地封了姬姓的密。周共王滅密康公，滅掉的是姬姓的密，見《國語·周語上》《史記·周本紀(jì)》。這個密與文王滅掉的不是同一個密。

出土文字有“密”。

（一）周原甲骨的“密”

1．見于H11：31，正面作“于宓”，背面作“周”。

2．見于H11：136，作“今□，王甶（思）□往宓”。

這里，“密”作“宓”（圖一〇）。

（二）出土銅器的“密”

1.昜鼎：“唯十月吏（使）曾，宓白（伯）于成周休?小臣金，弗敢發(fā)（廢），昜用作寶旅鼎。”（圖一一）

2．姒瑚：“姒作旅瑚，其子子孫孫永寶用?！保▓D一二：1）此器出自扶風(fēng)莊白二號窖藏，同出器物有仲雩父甗（圖一二：2）、仲大師子□（圖一二：3），以及沒有銘文的匜、簋各一。，容庚《金文編》（中華書局，1985年）列入不識字（附錄下，1188頁：127）。此字會不會就是“侵阮及共”的“共”？待考。

“密”，前器作“宓”，后器作“”

《國語·周語中》有段話，涉及各國族姓，其中有密，“王德狄人，將以其女為后，富辰諫曰：‘不可。夫婚姻，禍福之階也。由之利內(nèi)則福，利外則取禍。今王外利矣，其無乃階禍乎？昔摯、疇之國也由大任，杞、繒由大姒，齊、許、申、呂由大姜，陳由大姬，是皆能內(nèi)利親親者也。昔鄢之亡也由仲任，密須由伯姞，鄶由叔妘，聃由鄭姬，息由陳媯，鄧由楚曼，羅由季姬，盧由荊媯，是皆外利離親者也’”。據(jù)此，密是姞姓?！妒辣尽ば帐稀芬舱f密是姞姓。但這里提到的第二件器，卻作“姒”。

我懷疑，莊白二號窖藏的出土器物可能是女嫁密所遺，密是夫氏，而非母氏，她是從外面嫁到密，密姒也可能是仲氏女，仲氏也可能是姒姓。甗和盨都是密姒從娘家?guī)淼钠魑铩?/p>

（三）秦市亭陶文也有“密”

甘肅靈臺縣歷年出土“密”“密市”“密亭”陶文（圖一三），出土地點(diǎn)“在靈臺縣東自邵寨鎮(zhèn)、西至梁原60公里的范圍內(nèi)”，幾乎覆蓋全境。這批陶文，袁仲一、徐在國、后曉榮等人的著作皆失收，其實(shí)很重要。

此“密”，秦漢仍然用作縣名?！妒酚洝で乇炯o(jì)》和《白起王翦列傳》都提到白起獲罪“遷陰密”?！稘h書·地理志》安定郡有“陰密”：“《詩》密人國，有囂安亭。”東周，秦有陰密（在今靈臺縣），鄭有新密（在今新密市）。陰密是舊密。

《元和郡縣圖志》卷三：“靈臺縣（上。西至州一百里）。本漢鶉觚縣，屬北地郡，周屬趙平郡，隋開皇三年屬涇州。天寶元年，改為靈臺縣。今縣理西陰密故城，東接縣城，即古密國之地是也?！对姟吩弧苋瞬还А！边@里講得很清楚：靈臺，只有東部屬鶉觚（在靈臺縣東卲寨鎮(zhèn)三聯(lián)村），西部屬陰密?！缎露ň庞蛑尽肪砣骸办`臺，古密須國之地，《漢地理志》云：密人之國。密康公墓。皇甫士安冢?！?/p>

密在靈臺，應(yīng)該沒有問題。

四

潶與阮

1967年和1972年，甘肅靈臺白草坡墓地出土過一批有銘銅器。

墓地經(jīng)發(fā)掘，共清理墓葬9座（M1-M9），車馬坑一座（G1）。墓地南區(qū)，M1、M2和位于兩墓之間的車馬坑是一組；北區(qū)，M3、M4、M5是一組，M6、M7是一組，M8、M9是一組。

墓向，除M9作東西向，多作南北向。葬式，三座可辨，仰身直肢。7座大點(diǎn)的墓都有腰坑，只有兩座小墓（M6、M9）無腰坑。有腰坑的墓，兩墓有殉狗。其中最大的M7還有壁龕。這批墓葬，經(jīng)自然破壞和早期盜擾，只有兩座墓（M2、M9）保存完好。M7出甲骨、圓鉆，與姚河塬遺址和西頭遺址所出類似（殘存“年是”二字）。

這一墓地雖屬西周早期，但從葬俗葬式看，并非周人之墓。

墓地，M1崩塌，未經(jīng)盜擾，M2保存完好，G1遭自然破壞，皆出銅器，其他墓多經(jīng)盜擾，銅器無存。

M1，出土青銅禮器：鼎7、甗1、簋3、尊2、觶1、爵1、角1、斝1、盉1、卣3、斗2；兵器：鉞1、啄錘1、劍1、戈32、胄4、盾钖4、鏃130，以及青銅車馬器和工具。雖尸骨無存，但從隨葬器物看，應(yīng)屬男性墓。

M2，出土青銅禮器：鼎2、甗1、簋2、尊1、觶1、爵1、盉1、卣2；兵器略少：戈2、戟2、劍2、胄4、盾钖4、鏃95，以及青銅車馬器和工具。墓主尸骨，鑒定為男性。

出土銘文，M1共10種12件，其中潶伯器兩件（圖一四）當(dāng)是墓主之器；M2共4種10件，其中伯器7件（圖一五）當(dāng)是墓主之器。

“潶”，此非涇字，聲旁近于黑?！墩f文·黑部》以為黑字上半象煙囪，下半從炎，象火從煙囪冒出。今黑字上半是雙格雙點(diǎn)，但早期寫法往往四格四點(diǎn)（請對比鑄子叔瑚的“黑”字）?！皾Α迸c黑河有關(guān)。涇河上游有三大支流：右岸第一條是汭河，也叫宜祿川，汭河出華亭，經(jīng)靈臺，在涇川注渭；第二條是黑河，黑河出隴縣，是涇川和崇信的界河；第三條是達(dá)溪河，俗稱百里溪，也叫南河，乃靈臺之主河。此河亦出隴縣，經(jīng)崇信，會同黑河，在長武注渭，是黑河的支流。潶伯器出黑水流域，很合理。

，其聲旁與奚字無關(guān)，乃亂字所從的左旁（亂的本字），象雙手理絲，應(yīng)讀阮。阮是疑母元部字，亂是來母元部字，屬于通假字。此阮應(yīng)即《大雅·皇矣》“侵阮徂共”“侵自阮疆”的“阮”。

五

豳地，陜西有彬州、栒邑、長武三縣。三縣以西有涇川、靈臺、崇信三縣，屬甘肅省。

長武大體相當(dāng)漢鶉觚縣。鶉孤縣，跨今長武、靈臺，見《漢書·地理志》北地郡，《續(xù)漢書·郡國志》安定郡亦有之，作“鶉觚縣”。長武有碾子坡先周遺址。

涇川大體相當(dāng)漢臨涇縣。臨涇縣，見《漢書·地理志》安定郡，王莽改名“監(jiān)涇”，《續(xù)漢書·郡國志》安定郡亦有之，臨涇是首縣。

靈臺大體相當(dāng)漢陰密縣，并包括漢鶉觚縣的一部分。陰密縣，見《漢書·地理志》安定郡，《續(xù)漢書·郡國志》省。靈臺在黑河南，鶉觚偏東北，陰密偏西。陰密是古密國所在。

崇信，兩漢魏晉南北朝皆屬陰槃縣。陰槃縣，見《漢書·地理志》安定郡，《續(xù)漢書·郡國志》亦有之，作“陰盤”。

1972年，甘肅靈臺百里公社古城大隊(duì)洞山生產(chǎn)隊(duì)（今百里鎮(zhèn)洞山村）清理了一座西周早期墓，編號72.L.B.D.M1。墓主男性，仰身直肢。出土銅器：尊1、”鼎1、戈2。鼎是圜腹柱足的大鼎（圖一六：1），商末周初很典型，銘文作（圖一六：2），上字象雙手捧一物，作田字格加四點(diǎn)形，下面是“壬”。學(xué)者或釋“共工”，可商。

崇信，在平?jīng)鰱|南、華亭東、靈臺西北，地近回中道，近年發(fā)掘的姚河塬遺址就在這條環(huán)路上。崇信九功鄉(xiāng)于家灣墓地是研究先周、西周的重要遺址。值得注意的是，洞山鼎銘中田字格加四點(diǎn)的部分與鄰縣崇信出土市亭陶文的縣名寫法幾乎一模一樣。

崇信陶文（圖一七），據(jù)報道，1985-1987年從九功、錦屏、赤城、銅城等鄉(xiāng)鎮(zhèn)征集到42件，而以錦屏鎮(zhèn)劉家溝遺址出土最多，經(jīng)調(diào)查，除4件器物，其余均出自不同地點(diǎn)的9座墓葬。銘文作“市”和“市”“亭”。

崇信陶文的縣名，應(yīng)是秦縣舊名，材料發(fā)表者陶榮釋“鹵”，以為相當(dāng)《漢書·地理志》安定郡的鹵縣，學(xué)者多從其釋（圖一八），但古文字材料中的鹵字從不這樣寫?！稘h書·地理志》的鹵縣，地點(diǎn)不能考定。

這個字，田中加四點(diǎn)，構(gòu)形類似《說文·囗部》囿字的籀文。陶文，田中四點(diǎn)或作斜筆，同于釆，我懷疑，此字即古番字，象播種于田，加手相當(dāng)播字，番字置聲符釆于田上，成為形聲字，即此字的變體。請比較傳世古文中的“番”字和“播”字（圖一九）。

《漢書·地理志》的陰槃縣，依“陰密”簡稱“密”例，亦可簡稱“槃”。加“陰”可能與地在黑水以南有關(guān)?！杜f唐書·地理志》：“潘原，隋陰盤縣。天寶元年，改為潘原，縣界有潘原廢縣?！标帢効h，唐代叫“潘原縣”。

《元和郡縣圖志》卷三提到兩個陰槃縣：一個在涇州，一個在邠州。

涇州有潘原縣：“潘原縣（中。東至州一百里）。本漢陰盤縣，屬安定郡。在今邠州宜祿縣西二十三里陰盤故城是也。地有陰槃驛?！薄秷D志》稱潘原縣是漢陰盤縣（即陰槃縣），在涇州（今涇川）西一百里，這是一個陰槃縣。另一個陰槃縣是“今邠州宜祿縣西二十三里陰盤故城”，其實(shí)指的是宜祿縣的東陰槃。

邠州有宜祿縣：“宜祿縣（中。東至州八十一里），本漢淺水縣地，屬上郡。后魏為東陰槃縣地，廢帝以縣南臨宜祿川，因改名，隸涇州。暨周、隋又為白土縣。貞觀二年，分新平縣又置宜祿縣，復(fù)魏舊名也。”注意：這個宜祿縣并非漢陰槃縣，而是北魏陰槃縣。

《通典》卷一七三“陰盤”條下注：“漢舊縣。后魏兼置平?jīng)隹?。天寶初改為潘原?！?/p>

潘原古城在今平?jīng)鍪嗅轻紖^(qū)四十里鋪鎮(zhèn)曹灣村西南1.1公里，現(xiàn)在是省重點(diǎn)文物保護(hù)單位，東距涇川縣（唐涇州）約50公里，正合《元和郡縣圖志》的記載。東南與崇信為鄰，

我懷疑，崇信陶文中田字格加四點(diǎn)的秦縣，或可釋番，漢陰槃縣之槃、唐潘原縣之潘很可能皆來源于這個番，但秦城不一定在曹灣村，而在鄰近的崇信。

六

總結(jié)

周人的早期遷徙是在涇渭之間，由南而北又由北而南。豳地是其北端。

古之所謂豳地大體在旬邑、彬州間，而以長武、寧縣、正寧、永壽為其外緣，大致相當(dāng)北魏以來的豳州或邠州。豳地以西，古有密、阮、共等鄰國。密在靈臺，有銘刻為證，沒問題。阮、共，舊說在涇川。此雖無法證實(shí)，但從文獻(xiàn)記載和出土銘刻看，二國必定是密國的鄰居。今崇信屬漢陰槃縣、唐潘原縣，秦市亭陶文作“番”，靈臺出土洞山大鼎的族氏銘文或與之有關(guān)。這些古國都在涇水上游和它的支流上。本文以出土銘刻結(jié)合地理卡位，對豳地及其鄰國做大致梳理，或有助考古學(xué)的調(diào)查研究。

敢竭鄙誠，求證方家。

作者：李零

來源：《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

2024年第2期

選稿：宋柄燃

編輯：王玉鳳

校對：江 桐

審訂：楊 琪

責(zé)編：宋柄燃

（由于版面有限,文章注釋內(nèi)容請參照原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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