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的夏天，燎得人心里發(fā)慌。

知了在廠區(qū)宿舍樓外的老槐樹上，扯著嗓子，沒完沒了地叫。

我叫陳輝，那年二十六歲，是紅星機(jī)械廠的一名焊工。

手里夾著一根劣質(zhì)的“大前門”，煙霧把我的臉熏得模糊不清。

屋里，一股濃重的中藥味混合著汗味，像一張黏膩的網(wǎng)，兜頭蓋臉地罩下來。

林晚就躺在那張網(wǎng)上。

她是我的小姨子，二十歲，癱了。

三個月前，她在紡織廠上夜班，被倒下來的布料卷堆砸中了腰。

從此，肚臍眼以下，就沒了知覺。

“哥，我想喝水?！?/p>

她的聲音很輕，像蚊子哼哼。

我摁滅煙頭，起身，從暖水瓶里倒出晾溫的白開水，熟練地把她扶起來半靠著，用一個搪瓷勺子，一勺一勺喂她。

她的嘴唇干裂，眼神空洞，曾經(jīng)水靈靈的一個姑娘，現(xiàn)在瘦得只剩一把骨頭。

喂完水，我得給她翻身。

掀開薄薄的被單，那股味道更重了。

我面不改色，托住她的肩膀和胯部，輕輕地，把她從正面翻到側(cè)面。

她身上起了褥瘡，紅紅紫紫的一片，看著就疼。

我用溫水給她擦洗，上藥，動作輕得像是在對待一件稀世珍寶。

因?yàn)樗俏移拮拥拿妹谩?/p>

我妻子叫林朝，是林晚的親姐姐。

那時候，林朝看著我，眼睛里總是有淚。

她說：“陳輝，這輩子，我跟晚晚都欠你的?！?/p>

我說：“一家人，說這些干啥。”

那時候，我相信我們是一家人。

我相信日子再難，熬一熬，總會過去。

可我沒想到，先熬不住的，是林朝。

林晚癱了半年后，林朝走了。

跟著一個來我們這兒做生意的南方老板，去了深圳。

她走的那天，沒有跟我說再見。

只留下一封信，壓在枕頭底下。

信上說，她受不了了。

她說她每天看著妹妹，就像看著一個無底洞，把她所有的青春和希望都吸了進(jìn)去。

她說，陳輝，對不起，你是個好人，但我撐不住了。

我拿著那封信，手抖得像秋風(fēng)里的落葉。

我沒哭。

我只是覺得，心口那塊地方，被人用錘子狠狠砸了一下，碎了，渣子掉了一地。

我把信燒了。

對著一堆灰燼，我告訴自己，陳輝，這個家，現(xiàn)在就剩你和林晚了。

你得撐著。

我白天去廠里上班，把三頓飯做好，放在林晚床頭夠得著的地方。

晚上回來，給她擦洗，按摩，倒屎倒尿。

廠里的工友都說我傻。

“陳輝，你圖個啥？老婆都跑了，你還守著個癱子？”

“就是，你才二十六，還能再找。拖著這么個累贅，哪個女人肯跟你？”

我只是笑笑，不說話。

我圖啥？

我不知道。

或許，是圖當(dāng)年林朝嫁給我時，林晚那聲清脆的“姐夫”。

或許，是圖林晚沒出事前，總愛跟在我屁股后面，嘰嘰喳喳地問我廠里有什么好玩的事。

也或許，我只是覺得，人不能那么沒良心。

林朝走了，我就把她妹妹扔出去，那我還算個人嗎？

林晚變得越來越沉默。

有時候，我跟她說話，她半天都不應(yīng)一聲。

她只是睜著一雙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天花板。

我知道，她心里苦。

比我苦。

我至少還能走，能動，能去上班。

而她，只能困在這張一米二的床上，日復(fù)一日。

那天，是中秋節(jié)。

廠里發(fā)了兩塊月餅，一斤肉。

我剁了餡，包了頓餃子。

我把餃子端到床前，對林晚說：“晚晚，過節(jié)了，吃點(diǎn)餃子?！?/p>

她看著我，眼淚突然就下來了。

“哥，你走吧?！?/p>

她哽咽著，“你別管我了，你去找個好女人，好好過日子?！?/p>

我的心一酸。

“傻丫頭，說啥呢？”我把一個餃子喂到她嘴邊，“哥哪兒也不去，哥就在這兒陪著你。”

她含著餃子，哭得更兇了。

那天晚上，我喝了點(diǎn)酒。

廠里一個老哥們，知道我一個人過節(jié)，硬拉我過去喝了兩杯。

我酒量不好，兩杯二鍋頭下肚，就有點(diǎn)暈乎乎的。

回到家，屋里黑著燈。

我以為林晚睡了，就沒開燈，摸著黑，脫了衣服躺到我的那張小床上。

那張床，就在林晚的床邊，隔著不到一米。

我睡得迷迷糊糊。

半夜，我感覺有人在摸我的臉。

那雙手，冰涼，卻很輕柔。

我以為是在做夢。

然后，我感覺一個溫?zé)岬纳眢w，覆了上來。

帶著一股淡淡的藥皂味。

我一個激靈，酒醒了大半。

是林晚。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從她的床上，挪到我的床上的。

她的上半身，充滿了驚人的力量。

“哥……”

她在黑暗中，貼著我的耳朵，輕輕地喊了一聲。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炸了。

一片空白。

我推開她，不是，是我想推開她。

但我的手，卻不聽使喚。

酒精，長久以來的壓抑，一個年輕男人正常的生理需求，還有她那聲帶著哭腔的“哥”……

所有的一切，在那一刻，都擰成了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

我失控了。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的時候，林晚已經(jīng)回到了她自己的床上。

她背對著我，肩膀微微聳動。

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靜。

陽光從窗戶照進(jìn)來，把空氣中的灰塵，照得一清二楚。

也把我的齷齪和不堪，照得無處遁形。

我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手足無措。

我穿上衣服，逃了出去。

我在外面游蕩了一整天。

我去了廠里，對著轟鳴的機(jī)器發(fā)呆。

我去了河邊，看著渾濁的河水，想跳下去，一了百了。

可我不能。

我走了，林晚怎么辦？

太陽落山的時候，我回了家。

我像個即將接受審判的犯人，推開了那扇門。

林晚躺在床上，很安靜。

我不敢看她。

我走到廚房，開始做飯。

切菜的聲音，在寂靜的屋子里，顯得格外刺耳。

“哥?！?/p>

她突然開口了。

我的手一抖，菜刀差點(diǎn)切到手指。

“嗯?！蔽液貞?yīng)了一聲。

“我餓了?！彼f。

我端著飯菜，走到她床前。

我依然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喂她吃飯，給她擦嘴。

整個過程，我們誰都沒有再說話。

但我們都知道，有些東西，已經(jīng)不一樣了。

從那天起，我們之間形成了一種詭異的默契。

我們絕口不提那天晚上的事。

我依然像以前一樣照顧她。

她也依然像以前一樣，安靜地接受我的照顧。

只是，她看我的眼神，多了一些我看不懂的東西。

一個月后，林晚吐了。

吐得天昏地暗。

我慌了，趕緊找來廠里的醫(yī)生。

醫(yī)生檢查完，臉色古怪地看著我。

“陳輝，你……”他欲言又止。

“她怎么了？”我急得不行。

醫(yī)生嘆了口氣，說：“她懷孕了?！?/p>

懷孕了。

這三個字，像三道響雷，在我頭頂炸開。

我懵了。

我看著林晚平坦的小腹，感覺天旋地轉(zhuǎn)。

醫(yī)生走了。

屋子里，又剩下我們兩個人。

“打掉吧?！蔽衣犚娮约旱穆曇簦蓾孟裆凹?。

林晚猛地抬起頭，眼睛里全是驚恐。

“不！”她尖叫起來，“我不打！這是我的孩子！”

“你怎么生？”我?guī)缀跏呛鸪鰜淼?，“你這個樣子，你怎么生？”

“我不管！”她哭著，像個孩子一樣耍賴，“我就要生下來！哥，求求你，讓我生下來吧！”

她抓住我的手，冰涼的手指，死死地?fù)钢业氖直场?/p>

“這是我們的孩子，哥，是我們的……”

我看著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是啊。

是我們的孩子。

一個孽種。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抱著頭，感覺自己快要瘋了。

最終，我妥協(xié)了。

我能怎么辦？

逼她去打胎嗎？

萬一出點(diǎn)什么事，我怎么跟她死去的爹媽交代？

我怎么跟我自己的良心交代？

我成了廠里的笑話。

所有人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我。

他們在我背后指指點(diǎn)點(diǎn)。

“聽說了嗎？陳輝把他那癱子小姨子的肚子搞大了?！?/p>

“真不是個東西！??！”

“嘖嘖，看不出來，平時老老實(shí)實(shí)一個人……”

那些話，像一把把刀子，戳在我的脊梁骨上。

我挺著。

我告訴自己，陳輝，這是你自找的。

你得認(rèn)。

十個月后，林晚生了。

在家里生的，我找的接生婆。

是個男孩。

孩子出生的時候，哭聲嘹亮。

林晚看著孩子，笑了。

那是她癱瘓以后，我第一次見她笑。

笑得那么滿足，那么燦爛。

仿佛擁有了全世界。

我給孩子取名，叫陳碩。

碩果的碩。

我希望他能像個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的果子，好好長大。

日子，就在這種詭異的平靜中，一天天過去。

陳碩一天天長大。

他會爬了，會走了，會含糊不清地喊“爸爸”。

他不知道，躺在床上的那個女人，才是他的媽媽。

他一直以為，林晚是生了重病的小姨。

而我，既是他的爸爸，也是他的媽媽。

我當(dāng)?shù)之?dāng)媽，拉扯著他。

白天上班，晚上回家，照顧一大一小。

我像一頭被套上了磨盤的驢，不知疲倦地，一圈一圈地轉(zhuǎn)。

我老得很快。

三十多歲的人，看著像四五十。

頭發(fā)白了大半，背也有些駝了。

廠里幾次有大姐想給我介紹對象，都被我拒絕了。

我這樣的人家，誰肯來？

來了，我不是害了人家姑娘嗎？

林晚的話，越來越少。

她所有的時間，都用來看著陳碩。

她的眼神，溫柔得能滴出水來。

有時候，陳碩會爬到她床邊，用小手摸她的臉。

她就咧開嘴笑，笑得一臉褶子。

我知道，陳告是她的全部。

是她活下去唯一的念想。

陳碩上小學(xué)，上中學(xué)，上大學(xué)。

他很爭氣，學(xué)習(xí)成績一直很好。

考上了省城的重點(diǎn)大學(xué)。

他走的那天，林晚哭了一整天。

我安慰她：“孩子長大了，總要出去的?！?/p>

她不說話，只是流眼淚。

我知道，她不是舍不得，她是怕。

怕孩子走了，這個家，就又只剩下她和我了。

怕我又會想起那些不堪的過往。

陳碩大學(xué)畢業(yè)，留在了省城工作。

找了個好單位，談了個好姑娘。

日子，好像終于要好起來了。

而我和林晚，也老了。

我快六十了。

林晚也五十了。

她癱在床上三十年，身體早就被掏空了。

各種毛病都找了上來。

今年開春，她開始不停地咳嗽，咳血。

去醫(yī)院一查，肺癌，晚期。

醫(yī)生說，沒多少日子了。

我把她接回家，用最好的藥給她吊著。

我知道，留不住。

就是想讓她走的時候，少受點(diǎn)罪。

時間，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年前。

屋子里，又是那股熟悉的中藥味。

我守著她，就像當(dāng)年一樣。

只是，我們都老了。

老得快要走不動了。

“哥?！?/p>

她躺在床上，氣若游絲地喊我。

“哎?！蔽覝愡^去。

“我對不起你?！彼f。

我搖搖頭：“別說了，都過去了。”

“不?！彼虉?zhí)地看著我，“是我害了你一輩子?！?/p>

“哥，當(dāng)年……我是故意的。”

我心里一顫。

其實(shí)，我早就猜到了。

只是，我從來不愿去想，也不敢去想。

“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彼鴼?，說得很艱難，“姐姐走了，我怕，我怕你也不要我了?！?/p>

“我一個人，活不下去?！?/p>

“所以，我就想，我要是有了你的孩子，你就不會走了?！?/p>

“你就得對我，對孩子負(fù)責(zé)。”

“哥，我自私，我壞?！?/p>

她的眼淚，順著眼角滑落，浸濕了枕巾。

我伸出手，想給她擦眼淚。

可我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

我能說什么呢？

說我恨她嗎？

好像也談不上。

這三十年，我們就像兩棵被藤蔓纏在一起的樹，早就分不清彼此了。

說我原諒她嗎？

我有什么資格原諒她？

當(dāng)年的事，我難道就沒有一點(diǎn)責(zé)任嗎？

如果我沒有喝那兩杯酒，如果我能再堅(jiān)定一點(diǎn)……

沒有如果。

生活，從來沒有如果。

“別想了?！蔽易罱K，還是把手落在她的臉上，輕輕擦去她的淚，“都過去了?！?/p>

“碩碩呢？”她問。

“挺好的。上個星期還打電話回來，說單位要提拔他當(dāng)副科長了。”

“他……恨我嗎？”

“他不知道。”我說。

林晚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不知道？”

“嗯，他一直以為，他媽生他的時候難產(chǎn)死了。他管你叫小姨?！?/p>

林晚怔怔地看著我，嘴唇哆嗦著，半天，才說出一句話。

“哥，你……你真是個好人?！?/p>

我苦笑了一下。

好人嗎？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不能讓我的兒子，背負(fù)著那樣一個不堪的身世。

我不能讓他知道，他是他父親和他小姨亂倫生下的孩子。

這個秘密，我守了三十年。

我準(zhǔn)備，把它帶進(jìn)棺材里。

林晚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

我知道，她快到日子了。

那天，陳碩打電話回來。

“爸，我下個月，準(zhǔn)備和曉靜結(jié)婚了?！?/p>

曉靜是他的女朋友，一個很文靜，很好的姑娘。

我心里咯噔一下。

“這么快？”

“嗯，她家里催得緊。爸，到時候，你得過來一趟。還有，我想把小姨也接過來?！?/p>

“你小姨她……身體不好，過不來?！?/p>

“那就視頻，爸，我想讓小姨看看我結(jié)婚?！标惔T的聲音里，帶著一絲懇求。

我沉默了。

掛了電話，我看著床上奄奄一息的林晚。

我突然覺得，有些事，不能再瞞下去了。

我騙了兒子三十年。

我不能讓他帶著這個謊言，開始他新的生活。

這對曉靜不公平。

對曉靜的家人，也不公平。

最重要的是，這對陳碩自己，不公平。

他有權(quán)利知道真相。

不管那個真相，有多么殘酷。

我決定，去省城一趟。

我要去“報(bào)恩”了。

報(bào)林晚的“恩”。

她給了我一個兒子，給了我三十年的牽絆。

現(xiàn)在，是時候把這一切，做個了結(jié)了。

我跟廠里請了假，安頓好林晚，托鄰居幫忙照看一下。

我坐上了去省城的火車。

綠皮火車，咣當(dāng)咣當(dāng)，像我這搖搖晃晃的大半生。

我看著窗外飛速倒退的田野和村莊，想了很多。

我想起了二十六歲的自己，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焊工。

我想起了林朝，那個讓我愛過，也讓我恨過的女人。

我想起了林晚，那個躺在床上的，我名義上的小姨子，我兒子事實(shí)上的母親。

也想起了那個漆黑的，徹底改變了我們所有人命運(yùn)的夜晚。

恨嗎？

怨嗎？

好像都有。

但更多的，是一種說不出的疲憊。

就像跑了一場沒有終點(diǎn)的馬拉松，現(xiàn)在，我終于看到了終點(diǎn)線。

我只想，沖過去，然后躺下，好好歇一歇。

到了省城，陳碩來接我。

他長高了，也壯實(shí)了，穿著一身筆挺的西裝，像個大人了。

看到我，他很高興。

“爸，你怎么來了？”

“來看看你?！蔽遗呐乃募绨?。

他把我接到他的住處，一個兩室一廳的房子，收拾得很干凈。

曉靜也在。

她看到我，有些拘謹(jǐn)，但還是很有禮貌地喊了一聲：“叔叔好?！?/p>

我點(diǎn)點(diǎn)頭。

晚上，曉靜做了一大桌子菜。

吃飯的時候，陳碩興致很高，不停地給我夾菜。

“爸，你嘗嘗這個，曉靜的拿手菜?！?/p>

“爸，你多吃點(diǎn)，你看你瘦的?！?/p>

我看著他，心里五味雜陳。

多好的孩子啊。

如果……

我又想起了那個沒有意義的“如果”。

吃完飯，曉靜去洗碗了。

客廳里，就剩下我和陳碩。

“爸，你這次來，是不是有什么事？”他看出了我的不對勁。

我點(diǎn)點(diǎn)頭。

“碩碩，爸有件事，要跟你說。”

我的聲音，有些發(fā)抖。

他看著我，臉上的笑容，慢慢凝固了。

“你說，爸?！?/p>

我深吸一口氣。

“關(guān)于你媽媽的事。”

陳碩的瞳孔，猛地一縮。

“我媽？她不是……難產(chǎn)死了嗎？”

“那是個謊話?！蔽移D難地，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你媽媽，她……她還活著?！?/p>

陳碩愣住了。

他像一尊石雕，一動不動地看著我。

足足過了一分鐘，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爸，你……你說什么？”

“你媽媽，就是你小姨?！?/p>

我說出了那個埋藏了三十年的秘密。

整個世界，仿佛都安靜了。

我能聽見墻上掛鐘，滴答滴答的聲音。

也能聽見廚房里，曉靜洗碗的水流聲。

陳碩的臉，一點(diǎn)點(diǎn)變白。

從白色，變成青色。

他的嘴唇，開始哆嗦。

“不……不可能……”他搖著頭，像是要甩掉這個荒唐的念頭，“爸，你別跟我開玩笑了，這個玩笑，一點(diǎn)都不好笑?！?/p>

“我沒開玩笑?！蔽铱粗?，一字一句地說，“碩碩，你小姨，林晚，是你的親生母親?！?/p>

“那我呢？”他死死地盯著我，“那我算什么？我是誰？”

“你是我兒子?！蔽业穆曇粢策煅柿耍澳阌肋h(yuǎn)是我的兒子?！?/p>

“那你和我媽……”他問出了那個最殘忍的問題，“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

我閉上眼睛。

我無法回答。

我該怎么說？

說你媽趁我喝醉了，爬上了我的床？

說我是個禽獸，連自己的小姨子都沒放過？

我說不出口。

“混蛋！”

陳碩突然爆發(fā)了，他一拳砸在茶幾上。

玻璃茶幾，應(yīng)聲而碎。

嘩啦一聲，像我那顆同樣破碎的心。

曉靜聞聲從廚房跑出來，看到這一幕，嚇得臉色慘白。

“陳碩，你干什么！”

陳碩沒有理她，他通紅著眼睛，像一頭受傷的野獸，死死地瞪著我。

“你為什么要告訴我？啊？你為什么要現(xiàn)在告訴我？”

他嘶吼著，“你讓我怎么活？讓我怎么面對曉靜？讓我怎么面對她的家人？”

“我算什么？我就是一個野種！一個亂倫生下來的怪物！”

他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錐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痛得無法呼吸。

“碩碩，對不起?！蔽夷苷f的，只有這三個字。

“我不要你的對不起！”他指著門口，對我咆哮，“你給我滾！我不想再看到你！滾！”

我站起來，踉踉蹌蹌地，朝門口走去。

曉靜想攔我，被陳碩一把推開。

“別管他！讓他走！”

我打開門，走了出去。

門在我身后，被重重地甩上。

砰的一聲，隔絕了兩個世界。

我在樓道里，站了很久。

我聽見屋里傳來陳碩壓抑的哭聲，和曉靜低聲的安慰。

我的眼淚，也終于忍不住，流了下來。

我知道，我毀了我的兒子。

但我別無選擇。

長痛，不如短痛。

我在省城找了個小旅館住下。

一連三天，我都沒有聯(lián)系陳碩。

我知道，他需要時間。

我也需要時間。

第四天，我的手機(jī)響了。

是曉靜打來的。

“叔叔，你在哪兒？”她的聲音很疲憊。

我告訴她地址。

半個小時后，她來了。

她看著我，眼睛紅紅的。

“叔叔，陳碩他……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不吃不喝，誰也不見。”

我的心，又被揪緊了。

“對不起，孩子，是我……連累你們了?！?/p>

曉靜搖搖頭。

“叔叔，你別這么說?！彼D了頓，看著我，“叔叔，你能……把當(dāng)年的事，都告訴我嗎？”

我看著她，這個還沒過門的兒媳婦。

她的眼神，很真誠，也很堅(jiān)定。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

我把那段塵封了三十年的往事，原原本本地，都告訴了她。

從林晚癱瘓，到林朝出走。

從那個荒唐的夜晚，到陳碩的出生。

再到這三十年來，我和林晚，如何像兩個罪人一樣，活在自我編織的謊言里。

我講得很慢，很平靜。

仿佛在講一個別人的故事。

曉靜一直安靜地聽著，沒有打斷我。

等我講完，她沉默了很久。

然后，她抬起頭，對我說：“叔叔，我不怪你?！?/p>

“我也……不怪阿姨。”

“你們，都是被命運(yùn)捉弄的可憐人?！?/p>

“陳碩那里，我會去勸他。他是一時接受不了，但他是個好人，他會想明白的?！?/p>

“叔叔，你先回家吧。家里那位阿姨，更需要你照顧?！?/p>

曉靜的話，像一股暖流，流過我冰冷的心。

我看著她，這個善良懂事的姑娘，眼眶又濕了。

我的兒子，有福氣。

我聽了曉靜的話，買了當(dāng)天晚上的火車票，回了家。

推開門，一股惡臭撲面而來。

我心里一驚，趕緊沖進(jìn)屋里。

林晚躺在床上，臉色灰敗，嘴唇發(fā)紫。

床邊的地上，是嘔吐物和排泄物。

鄰居大姐看到我回來，趕緊跑過來。

“陳輝，你可回來了！你小姨子她……昨天就不行了，不吃不喝，就那么躺著?！?/p>

我跑到床邊，抓住林晚的手。

冰涼，沒有一絲溫度。

“晚晚！晚晚！”我喊她。

她緩緩地睜開眼睛，看到我，渾濁的眼睛里，有了一絲光亮。

“哥……你回來了?！?/p>

“我回來了?！蔽椅站o她的手，“我回來了。”

“碩碩……他……”

“他挺好的?！蔽胰隽酥e，“他讓你……好好養(yǎng)病?！?/p>

林晚笑了。

那笑容，很虛弱，卻很滿足。

“哥，我想……我想看看他?！?/p>

我的心，像被針扎一樣疼。

我拿出手機(jī)，撥通了陳碩的電話。

響了很久，才被接起來。

“喂。”是陳碩的聲音，沙啞，疲憊。

“碩碩，是我?！?/p>

電話那頭，一片沉默。

“你媽媽……她快不行了。”我艱難地說，“她想……看看你?！?/p>

又是一陣漫長的沉默。

久到我以為他已經(jīng)掛了電話。

“把地址發(fā)給我?！?/p>

他說完，就掛了。

我把手機(jī)放到林晚耳邊，開了免提。

“晚晚，是碩碩，他……他馬上就來看你?！?/p>

林晚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

她像是回光返照一樣，精神好了很多。

“真……真的？”

“真的。”

她笑了，眼淚流了出來。

“好……好……我等他……”

陳碩是第二天下午到的。

他坐了最快的高鐵，又轉(zhuǎn)了長途汽車。

風(fēng)塵仆仆。

當(dāng)他出現(xiàn)在門口的時候，我?guī)缀醪桓艺J(rèn)他。

不過幾天沒見，他瘦了一大圈，胡子拉碴，眼睛里布滿了血絲。

他看到了我，眼神復(fù)雜地躲閃了一下。

然后，他徑直走到床邊。

他看著床上那個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女人。

那個他叫了三十年“小姨”的女人。

林晚也看著他。

她的嘴唇，不停地哆嗦著，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聲音。

“媽?！?/p>

陳碩突然，輕輕地喊了一聲。

林晚的身體，猛地一震。

她渾濁的眼睛里，瞬間涌滿了淚水。

她掙扎著，想伸出手，去摸摸兒子的臉。

陳碩俯下身，把自己的臉，貼在了她冰冷的手上。

“媽，我回來了。”

他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

林-晚-的-嘴-角，-慢-慢-地，-咧-開-一-個-弧-度。

那-是-一-個-笑-容。

她-看-著-她-的-兒-子，-眼-神-里-滿-是-慈-愛-和-不-舍。

然-后，-她-的-眼-睛，-緩-緩-地-閉-上-了。

抓-著-陳-碩-的-手，-也-無-力-地-滑-落。

她-走-了。

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等-到-了-她-想-要-的。

屋-子-里，-響-起-陳-碩-壓-抑-而-痛-苦-的-哭-聲。

我-站-在-一-旁，-淚-流-滿-面。

這-一-場-持-續(xù)-了-三-十-年-的-恩-怨-糾-葛，-終-于，-以-這-樣-的-方-式，-落-下-了-帷-幕。

我-和-陳-碩，-一-起-安-葬-了-林-晚。

墓-碑-上，-我-刻-的-是：-慈-母-林-晚-之-墓。

立-碑-人，-子，-陳-碩。

從-墓-地-回-來，-陳-碩-陪-我-在-老-房-子-里，-坐-了-很-久。

我-們-誰-也-沒-有-說-話。

屋-子-里-那-股-濃-重-的-中-藥-味，-好-像-還-沒-有-散-去。

“爸?！?/p>

他-終-于-開-口-了。

“嗯。”

“對-不-起。”

我-搖-搖-頭。

該-說-對-不-起-的，-是-我。

“曉-靜……-她-都-跟-我-說-了?！?/p>

“我-想-了-很-多。”

“我-不-恨-你-們?！?/p>

“真-的?！?/p>

他-抬-起-頭，-眼-睛-里-雖-然-還-有-痛-苦，-但-多-了-一-份-坦-然。

“你-們-都-不-容-易?！?/p>

“爸，這-些-年，-辛-苦-你-了?！?/p>

我-的-眼-睛，-又-熱-了。

我-拍-了-拍-他-的-手，-說：-“傻-孩-子，-你-是-我-兒-子?！?/p>

是-啊。

不-管-他-是-怎-樣-來-到-這-個-世-界-上-的。

他-是-我-兒-子。

這-是-永-遠(yuǎn)-不-會-改-變-的-事-實(shí)。

陳-碩-在-家-里-住-了-兩-天，-就-要-回-省-城-了。

臨-走-前，-他-對-我-說：-“爸，-婚-禮，-我-和-曉-靜-商-量-了，-還-是-照-常-舉-行?！?/p>

“她-家-里-那-邊，-曉-靜-會-去-解-釋?！?/p>

“爸，-你-一-定-要-來?！?/p>

我-點(diǎn)-點(diǎn)-頭：-“好?！?/p>

送-走-了-陳-碩，-我-一-個-人-回-到-那-間-空-蕩-蕩-的-屋-子-里。

林-晚-的-床，-已-經(jīng)-空-了。

我-坐-在-床-邊，-仿-佛-還-能-看-到-她-躺-在-那-里-的-樣-子。

這-個-女-人，-用-一-種-近-乎-殘-酷-的-方-式，-把-我-和-她-綁-在-了-一-起。

她-毀-了-我-的-半-生，-也-成-就-了-我-的-另-一-半-生。

沒-有-她，-就-沒-有-陳-碩。

沒-有-陳-碩，-我-這-一-輩-子，-也-許-早-就-沒-有-了-盼-頭。

所-以，-我-到-底-是-該-恨-她，-還-是-該-感-謝-她？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一-切-都-結(jié)-束-了。

我-的-“報(bào)-恩”，-也-算-是-完-成-了。

我-沒-有-報(bào)-復(fù)-誰。

我-只-是-把-真-相，-還-給-了-生-活。

把-兒-子，-還-給-了-他-自-己。

也-把-我-自-己，-從-那-段-沉-重-的-過-去-里，-解-放-了-出-來。

半-個-月-后，-我-去-省-城-參-加-了-陳-碩-的-婚-禮。

婚-禮-很-簡-單，-只-請-了-雙-方-的-至-親。

曉-靜-的-父-母，-是-很-通-情-達(dá)-理-的-人。

他-們-看-著-我，-眼-神-里-沒-有-鄙-夷，-只-有-尊-重。

婚-禮-上，-陳-碩-和-曉-靜-給-我-敬-茶。

陳-碩-跪-在-我-面-前，-喊-了-一-聲：-“爸。”

我-應(yīng)-了。

眼-淚-掉-進(jìn)-了-茶-杯-里。

是-咸-的，-也-是-甜-的。

婚-禮-結(jié)-束-后，-陳-碩-和-曉-靜-想-讓-我-留-在-省-城-養(yǎng)-老。

我-拒-絕-了。

我-說，-我-在-老-家-住-慣-了。

其-實(shí)，-我-是-不-想-打-擾-他-們-的-生-活。

他-們-有-他-們-的-未-來。

而-我，-也-有-我-的-歸-宿。

回-到-老-家，-我-把-老-房-子-賣-了。

用-那-筆-錢，-在-林-晚-的-墓-地-旁-邊，-給-自-己-也-買-了-一-塊-地。

我-想，-等-我-死-了，-就-葬-在-她-旁-邊。

我-們-糾-纏-了-一-輩-子。

死-了，-就-做-個-伴-吧。

也-好-讓-后-人-知-道，-這-里-埋-著-的，-是-一-對-苦-命-的-人。

有-一-天，-我-在-整-理-舊-物-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個-鐵-盒-子。

是-林-晚-的。

我-打-開-它，-里-面-是-一-些-陳-舊-的-信-紙。

是-林-朝-寫-給-林-晚-的-信。

她-走-了-以-后，-還-是-會-斷-斷-續(xù)-續(xù)-地-給-林-晚-寫-信。

信-里，-她-說-她-在-深-圳-過-得-并-不-好。

那-個-南-方-老-板，-家-里-有-老-婆-孩-子。

她-只-是-個-見-不-得-光-的-情-人。

她-很-后-悔。

她-很-想-念-我-們。

最-后-一-封-信，-是-十-年-前-寫-的。

信-上-說，-她-得-了-重-病，-可-能-不-行-了。

她-說，-她-這-輩-子，-最-對-不-起-的-人，-就-是-我-和-林-晚。

如-果-有-來-生，-她-愿-意-做-牛-做-馬-來-償-還。

我-拿-著-那-些-信，-坐-了-很-久。

原-來，-她-也-過-得-不-好。

原-來，-我-們-三-個-人，-都-被-命-運(yùn)-的-輪-子，-碾-得-粉-碎。

誰-也-沒-有-逃-過。

我-把-那-些-信，-帶-到-林-晚-的-墳-前，-燒-了。

青-煙-裊-裊，-飄-向-遠(yuǎn)-方。

我-對-著-墓-碑，-輕-輕-地-說：-“林-朝-她……-也-走-了?！?/p>

“你-們-姐-妹，-在-下-面-見-了-面，-就-別-再-吵-了?！?/p>

“這-輩-子-的-恩-怨，-都-算-了-吧?！?/p>

風(fēng)-吹-過，-松-濤-陣-陣，-像-是-誰-在-嘆-息。

我-也-嘆-了-口-氣。

轉(zhuǎn)-身，-下-山。

夕-陽-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我-想，-我-這-一-輩-子，-就-這-樣-了。

不-算-好，-也-不-算-太-壞。

至-少，-我-還-有-個-兒-子。

他-會-好-好-地-活-著。

這-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