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的春天，遼西山區(qū)的野狼谷被槐花染成了白色。我叫馬強(qiáng)，二十二歲，是村里采石場的炮工。這活兒是拿命換錢，雷管一響山搖地動，可每月工資攥在手里沉甸甸的，讓我在村里的小伙子堆里腰桿都直些。他們總起哄說：“強(qiáng)子，憑你這力氣，將來準(zhǔn)能娶個城里媳婦?！蔽易焐闲αR著“城里姑娘嬌氣得很”，心里卻早盤算著——攢夠錢蓋三間大瓦房，娶個十里八鄉(xiāng)最俏的姑娘。

槐花剛開沒幾天，山谷口就多了片綠色的帆布帳篷。養(yǎng)蜂人的蜂箱一排排擺開，幾百只蜜蜂“嗡嗡”地在花叢間穿梭，把寂靜的山谷鬧得活泛起來。我每天收工都要從這兒過，起初只當(dāng)是尋常景致，直到那天撞見那個叫蘇梅的姑娘。

那是個午后，陽光透過槐樹葉灑下碎金。她站在蜂箱前搖著蜂蜜分離器，藍(lán)布褂子洗得發(fā)白，袖子挽到肘彎，露出兩截像嫩藕似的小臂。方格頭巾包著頭發(fā)，只露出一張瓜子臉，眼睛亮得像山泉水，一顰一笑都比縣里文工團(tuán)的演員耐看。她搖分離器時身子輕輕晃動，蜂蜜順著桶壁往下淌，金黃透亮，看得我眼睛都直了。

從那天起，我每天下班都故意磨蹭。等工友們騎著自行車走遠(yuǎn)了，我才推著車躲到遠(yuǎn)處的大石頭后面，偷偷看她干活。我聽見養(yǎng)蜂的老師傅喊她“蘇梅”，知道她爹是個五十多歲的嚴(yán)肅漢子，大多時候待在帳篷里，外面的活兒基本靠她一人忙活。她戴面罩檢查蜂巢時動作輕柔，蜜蜂在她手邊繞圈也不蟄她；摘下面罩擦汗時，對著漫山槐花笑起來，我心里就跟灌了蜜似的，甜得發(fā)慌。

發(fā)工資那天，我揣著鼓囊囊的信封，終于鼓起勇氣想上前搭話。她正蹲在蜂箱前修巢框，沒戴面罩。我在石頭后面踱了三圈，清了清嗓子裝作路過：“咳咳……姑娘，忙著呢？我叫馬強(qiáng)，看你這蜂箱像壞了，要不要幫忙？我力氣大?！?/p>

她抬頭時眼里閃過一絲警惕，打量著我沾滿石灰粉的工裝：“不用，小毛病我自己能行?！闭f完就低下頭，再也沒理我。我杵在那兒進(jìn)退兩難，正尷尬著，一只蜜蜂“嗡”地飛到我后頸。我下意識揮手去趕，這下可捅了馬蜂窩——七八只蜜蜂立刻圍了上來。

“別動！”蘇梅急得大叫，可我已經(jīng)慌了神，手舞足蹈地亂拍。一只蜜蜂先蟄在我后頸，火辣辣的疼像被燒紅的針扎。我疼得嗷嗷叫，更多蜜蜂又在我后背、胳膊上叮了好幾下。就在我快疼暈時，一只柔軟的手抓住我的胳膊，蘇梅舉著冒煙的熏煙器在我身邊晃了晃，蜜蜂這才不情愿地散開。

“還愣著干啥？跟我來！”她拽著我進(jìn)了大帳篷。里面光線偏暗，滿是蜂蜜和蜂蠟的香氣，擺著兩張行軍床和幾個大木桶。她把我按在小板凳上：“把衣服脫了，蜂針有毒，得趕緊拔?！蔽夷樢幌伦蛹t到耳根，磨磨蹭蹭解扣子，光著膀子時后背的傷口疼得鉆心。

蘇梅繞到我身后吸了口涼氣：“我的天，蟄了七八下！”她溫?zé)岬暮粑翟谖液箢i，我心里像擂鼓。她用鑷子小心翼翼拔蜂針，每拔一下我都哆嗦一下。拔完后，她舀出黏稠的槐花蜜，用手指蘸著涂在傷口上。清涼甘甜的感覺瞬間緩解了疼痛，她的手指輕輕涂抹著，又涼又麻的觸感一直傳到心里。

“以后別傻乎乎湊這么近，蜜蜂不惹不蟄人?！彼曇糗浵聛?，遞來一件帶著香皂味的舊襯衫，“你的衣服臟了，先穿我爹的，記得還?！蔽医舆^衣服笨手笨腳穿上，心里盤算著：這下可有借口再來了。

第二天一早，我揣著娘納的新布鞋和攢了半個月的布票，直奔蜂場。蘇梅看見我很驚訝，我紅著臉把東西遞過去：“這是孝敬叔叔的，昨天驚著他的蜜蜂了?！彼班坂汀毙Τ雎?，眼睛彎成月牙：“你這人還挺會說話。”她收下東西，轉(zhuǎn)身給我拿了件干凈衣服。

一來二去我們就熟了。我知道她從小跟著爹追花期，風(fēng)餐露宿練就了一身養(yǎng)蜂本事；她也知道我每天放炮開山，是為了早點蓋起大瓦房。我只要有空就往蜂場跑，幫著挑水、搬蜂箱。蘇伯起初板著臉，后來見我干活實在，也漸漸松了口。蘇梅常給我沖槐花蜜水，那甜味兒比啥都香。

村里人很快都知道了這事，工友們見了就起哄：“強(qiáng)子，又去給老丈人干活?。俊蔽易焐狭R著，心里卻美滋滋的。可好日子沒過多久，村里的二流子趙皮猴就動了歪心思——他見蘇伯他們是外地人，就帶著小混混來搶蜜桶。

那天我剛下班，就聽見蜂場傳來蘇梅的尖叫。我扔下自行車就沖過去，看見趙皮猴正拽著蜜桶，蘇伯被推倒在地。我眼睛一紅，像頭暴怒的獅子沖上去，一腳踹翻一個小混混。“趙皮猴，你找死！”我掄起拳頭就打，在采石場練出的力氣可不是蓋的，沒幾下就把他們打得抱頭鼠竄。

我扶起蘇伯，蘇梅嚇得小臉煞白，眼里卻閃著光。我拍著胸脯說：“叔，有我在，沒人敢欺負(fù)你們?！碧K伯看著我，重重地點了點頭。

槐花謝了，蘇伯要帶著蜂箱趕下一個花期。離別前的晚上，蘇梅約我坐在山谷草坡上看月亮。沉默了半天，我掏出托人從縣城買的鋼筆：“蘇梅，這個送你……你還會回來嗎？”

她攥著鋼筆，眼淚突然掉下來：“養(yǎng)蜂人像蒲公英，風(fēng)吹到哪哪是家?？晌蚁胗袀€固定的家?！蔽倚睦镆徽穑プ∷氖旨鼻械卣f：“我給你家！三間大瓦房正在蓋，你想咋蓋就咋蓋！你嫁給我，行嗎？”她重重地點頭，淚水砸在我手背上。

第二年春天，野狼谷的槐花又白了。蘇梅跟著蘇伯回來了，這次不是來放蜂，是來當(dāng)我媳婦的。我的三間大瓦房剛蓋好，紅磚墻亮堂得很?；槎Y上，工友們非要我講和媳婦的緣分，我喝了點酒，摟著蘇梅大聲說：“我這媳婦，是蜜蜂給蟄回來的！”

滿屋子的人都笑了，蘇梅在我腰上掐了一把。我抓住她的手，嘗到她指尖殘留的槐花蜜味——這滋味，比任何蜜糖都甜。如今三十多年過去，我們的孩子都成家了，院子里還擺著幾個蜂箱，每年春天，槐花香氣漫進(jìn)來，我就想起那年被蜜蜂蟄的下午，想起她涂在我后背的那勺蜂蜜，想起這被蜜蜂牽線的一輩子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