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盛夏，你們真打算把我送到昆明？”院子里蟬聲嘈雜，陳丕顯盯著來人，語氣低沉。對方攤開公文包，只留下短短一句：“青海或者云南，自己挑?！?/p>

這句話像釘子，釘在他腦子里。八年前，被關進“牛棚”時，他還在上海主持全局；現(xiàn)在，組織恢復了他的黨籍，卻把他推向高原。糖尿病、鼻咽腫瘤，都是實實在在的病，連醫(yī)生都說不能再折騰?？蓪Ψ綉B(tài)度冷硬，毫無回旋余地。陳丕顯只能在“呼哧帶喘”和“稍微好一點”的高原之間，挑了云南。

時間往回撥。1929年春，閩西山村的清晨剛亮，一個13歲的孩子舉著竹槍攔住幾位紅軍干部，“路條！”他嗓門不大，卻半點不讓。就是這股犟勁，讓陳毅笑著稱他“閩西紅小鬼”。隨后六年，他奔走于團組織、游擊隊之間，熟稔隱蔽路線，也學會了怎樣把零散青年擰成一股繩。中央蘇區(qū)失守、長征浩蕩，他跟著陳毅、譚震林突圍贛粵邊，一把葦草夜宿，一把土槍護村。三年游擊并不算顯赫，卻是他日后管大攤子的底氣。

抗戰(zhàn)爆發(fā)，井岡山出來的指揮員大多奔赴前線。陳丕顯卻被留在敵后，專盯地方工作。兵不多、槍不多，靠的是統(tǒng)戰(zhàn)、情報、人心。解放戰(zhàn)爭時期，他已能獨當一面，奔走華中，尤其擅長在白區(qū)組建地下黨。據(jù)參與過的人回憶，他對干部唯一要求：紀律“寸步不讓”。這股嚴謹勁兒，到新中國成立后依舊沒變。

1952年他調(diào)進上海，職務第四書記。上海攤子大，舊勢力根深蒂固。陳丕顯白天跑工廠、夜里敲算盤，連夜給國務院報送工業(yè)產(chǎn)量數(shù)字。在同僚眼里，他不顯山露水，卻把規(guī)矩立得死死的。兩年后升為第二書記，緊隨柯慶施。1965年柯慶施病逝，他頂了第一書記的位置。上海這口大鍋，輪到他掌勺。

可1966年的風浪來得太猛，誰也沒撐穩(wěn)。造反派沖進市府大院時，他仍想著“先把生產(chǎn)保住”，結果自己成了靶子。挨批、游街、關押，一關八年。身體硬是被拖出一身病。1974年，他寫信給毛澤東，請求處理。批示很快下達：“先回家休養(yǎng)?！笨墒墙M織結論遲遲未出，人處于“半自由”狀態(tài)，尷尬非常。

1975年，黨內(nèi)生活恢復。1977年，中組部談話：青海或云南任選。從政幾十年，他頭一次感覺命運像骰子一樣隨便被人甩。他打算留在京城，不為別的，只為附近有協(xié)和醫(yī)院?？杀本┱九_熙攘，他還是被送上了南下列車。

列車穿過湘黔的崇山峻嶺，一路向昆明爬升。正是雨季，濕熱夾雜汽笛聲，重壓在胸口。到昆明第三天，高原反應來襲，鼻咽腫脹堵住氣道，他只能靠吸氧。葉劍英聞訊，拍案直言：“別去拼命，干脆回部隊！”粟裕也來電：“幾個大軍區(qū)缺政委，你到哪兒都行?！辈筷?，是他二十年前熟悉的節(jié)奏，也是更適合養(yǎng)病的后方?？稍谒磥恚鞘且粭l退路。云南雖苦，畢竟是省一級主政平臺，能干事。

于是，陳丕顯硬撐著走訪全省。滇東北、滇西南，很多地方還缺電缺路。他拿著老花鏡趴在地圖上，一個縣一個縣看。當?shù)馗刹繐乃眢w，勸別跑。陳丕顯卻說：“不到現(xiàn)場，心里沒數(shù)?！闭{(diào)查不到兩個月，跑了十一個州縣。高原強烈紫外線曬裂了面皮，血糖卻一直控制不穩(wěn)，醫(yī)生只得把胰島素裝進小冰盒隨車攜帶。

有意思的是，省里開會總結時，他對自己“第四書記”定位強調(diào)一句：“別看排序靠后，工作不能靠后。”一句話堵住推諉，也給他立穩(wěn)威信。滇中電網(wǎng)擴容、沿邊公路勘測、煙草機械化試點，都在那段時間起步。可誰都看得出，長期高原生活會要了他的命。

1978年初，中央決定調(diào)整。湖北求賢若渴，組織把目光投向陳丕顯。昆明機場剛送走他，漢口江灘就迎來了新書記。湖北并非易差：長江沿岸廠礦密集，職工動輒幾十萬，武漢軍區(qū)也需要整頓。陳丕顯上任后，把軍事、地方一把抓，同時兼任軍區(qū)政委。有人質(zhì)疑能否兼顧，他握著茶杯說：“兼得好，兵民是一家。”此后，軍區(qū)裁撤冗員與省里治超同步推進，武漢鋼鐵擴產(chǎn)指標年年完成，外行都能看出節(jié)奏變了。

1982年，中央高層醞釀人事：總政治部主任與政法委書記要互換。原本打算讓陳丕顯回軍隊，余秋里管政法。方案上報前夕，有同志提出：余秋里在軍中三十余年，調(diào)政法委反倒生疏。于是二人對調(diào)擱淺，陳丕顯坐鎮(zhèn)政法委。那一年，他六十六歲。

政法委位置分量特殊，既與最高法、最高檢密切，也牽動公安、司法。陳丕顯把過去在上海、云南、湖北摸索的“內(nèi)外結合”套進這里：條塊分工不丟，聯(lián)席會議先行。反復磨合后，公、檢、法彼此間的“信息壁壘”松動許多。遺憾的是，身體狀況未見好轉。1985年，他請求退居二線，獲批。

從閩西紅小鬼到中央政法委，一路輾轉半個多世紀。幾次關鍵節(jié)點，命運似被別人寫好；但每到一處，他都有章法可循：先立規(guī)矩，再談情面。后來同事回憶，陳丕顯常把三句話掛嘴邊：“事有輕重緩急，人得講公私分明，制度不是擺設。”沒有豪言壯語，卻能壓住浮躁。這大概是他被推向高原仍堅持赴任、又能在江漢巨浪中穩(wěn)住局面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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