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深冬，北京西郊機場的跑道上，一架飛往香港的波音737騰空而起。

機艙里坐著位73歲的老人，是空軍上校黃漢基。

他穿件洗得發(fā)白的舊式空軍呢大衣，胸口別著枚小小的“中國人民解放軍”徽章，手里緊緊攥著張《赴臺探親申請書》。

這張紙可不普通，上面蓋著總政、空軍、國臺辦等十幾枚鮮紅的公章，也是開國將校里至今唯一一份“前往臺灣地區(qū)”的正式批文。

老人靠在舷窗旁，目光穿過云層，像是看到了之前離家時母親在福州馬尾碼頭揮手的模樣那時候他18歲，母親45歲；這一次，他73歲，99歲的母親正病危等著他。

海軍世家的“叛逆”

黃漢基老家在福建長樂鶴上古鎮(zhèn)，黃家祖宅挨著閩江口，那可是出過大人物的地方清末民初的中國海軍總司令黃鐘瑛，就是從這兒走出去的，孫中山還親筆給他題了“公而忘私”的挽聯(lián)。

他爹黃忠璟也不簡單，是北洋政府海軍部的上校參謀，從煙臺海校畢業(yè)，一輩子都想著“技術(shù)救國”。

1934年，14歲的黃漢基憑著第一名的成績考進了馬尾海軍學(xué)校，成了家族第三代“艦長苗子”。

那時候校園里全是英語授課，還有拉丁文校訓(xùn)、鐵甲艦?zāi)Ｐ?，明眼人都知道，這是要把他培養(yǎng)成下一艘巡洋艦的艦長。

放現(xiàn)在，能進這種“祖?zhèn)鳌钡暮脤W(xué)校，未來職業(yè)都規(guī)劃得明明白白，換誰不得好好按部就班走下去？

可1937年“七七事變”的炮聲一響，馬尾江面的平靜全碎了。

黃漢基和同學(xué)們私下組織了“突擊讀書會”，夜里偷偷讀《新華日報》《論持久戰(zhàn)》。

蔣介石“攘外必先安內(nèi)”的命令讓他們特別氣憤，想來想去，居然琢磨出個“自我開除”的招期末考試故意五題只做一題，最后因為“成績不合格”被學(xué)校勒令退學(xué)。

1938年1月的一個雪夜，十幾名少年背著干糧和《抗大招生簡章》，徒步走了17天終于到了延安。

黃漢基給父親寫了封信，說“兒今北上，愿以寸身許國”。

本來想父親肯定會罵他不懂事，放著好好的海軍前程不要，跑去吃苦，可沒想到父親回信里沒一句責(zé)罵，反而每封信都夾著兩枚兩角錢的中華郵政郵票。

那時候延安物資多缺啊，一張郵票就能換一碗紅燒肉。

半年時間里，父親一共寄來120枚郵票，黃漢基和戰(zhàn)友們把郵票換成豬肉，燉了鍋帶著“海軍世家”味道的肉。

夜里，他把郵票背面父親寫的“努力加餐”四個字剪下來，貼在日記本最后一頁，這一貼就是52年。

現(xiàn)在想想，他爹這父愛藏得是真深，嘴上不說擔(dān)心，卻用郵票悄悄給兒子攢著“營養(yǎng)品”。

從譯電員到空軍校長

到了延安抗大第四期，黃漢基因為英語好，被分到訓(xùn)練部編譯科翻譯日軍密電。

1939年冬天，115師急需情報參謀，師長陳光直接點了名要“那個懂英文的海校學(xué)生”。

從那以后，他跟著部隊在山東、東北一帶轉(zhuǎn)戰(zhàn)，把日軍在膠東的布防圖繪在毛邊紙上，再塞進綁腿帶，徒步200里送到前線。

遼沈戰(zhàn)役最后階段，蔣介石發(fā)給廖耀湘的所有電報，都得先經(jīng)過他的手，再轉(zhuǎn)給林彪、羅榮桓。

戰(zhàn)友們都跟他開玩笑，說“海軍小子上岸，一樣翻江倒?！?。

1949年10月1日，他在天安門廣場當(dāng)空軍方隊聯(lián)絡(luò)官。

那天，他第一次看到同齡人像駕駛17架P-51戰(zhàn)機從頭頂飛過。

有人問他想不想回海軍，他笑著說“我想把軍艦開上天”。

這話聽著像玩笑，可他還真做到了。

1950年，空軍司令員劉亞樓搶在蕭勁光之前，把他調(diào)到了空軍。

后來他先后當(dāng)了第一航校訓(xùn)練處長、第十六航校校長，還主持編寫了中國第一部噴氣式飛行大綱。

1955年授銜的時候，他戴上了上校肩章，成了798名開國空軍校官之一。

他的授銜證書上，還有周恩來總理的親筆簽名，編號是0617。

能從海軍徹底轉(zhuǎn)到空軍，還能從零開始寫出全國第一部噴氣式飛行大綱，這學(xué)習(xí)能力和適應(yīng)力，放在現(xiàn)在也得是行業(yè)里的佼佼者，更別說那時候啥經(jīng)驗都沒有，全靠自己摸索。

海峽隔不斷的牽掛

其實在他忙著為國家奔波的時候，海峽對岸還有個老人一直在等他就是他的母親魏韶琴。

1949年福州易幟前夜，父親黃忠璟帶著全家登上“海遼”輪撤往基隆，母親懷里抱著個舊木匣，里面裝的是他1936年留下的海軍帽徽。

到了臺灣以后，母親每個月初一、十五都會去基隆港天后宮燒香，嘴里念叨著“媽祖保佑依基平安”。

1979年元旦《告臺灣同胞書》發(fā)表，老人把報紙貼在床頭，跟女兒黃漢琳說“你哥哥要是還在，一定在對面開飛機”。

搞不清的是，明明就一海之隔，卻能讓親人等上大半輩子，可母親就是憑著這點念想，一天天地熬著。

1982年，妹妹黃漢琳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xué)做訪問學(xué)者，托人把一封署名“黃漢基妹妹”的信寄到了解放軍總政。

這封信在系統(tǒng)里轉(zhuǎn)了7個月，才終于送到黃漢基手上。

信里沒多少字，就一張照片母親坐在基隆寓所的藤椅上，手里還攥著那枚海軍帽徽，照片背面寫著“依基，媽85歲”。

從那以后，黃漢基每天跑步都多跑兩公里，他說“得把身體練好，萬一哪天能見媽”。

1984年的時候，兩岸還不通郵，妹妹又托香港的朋友帶了盤錄音帶過來。

磁帶A面是母親用福州話說“依基，你還活著嗎？媽等你回來”，B面是妹妹錄的《圣母頌》。

黃漢基把磁帶放進老式卡座里，每晚睡前都要聽一遍。

后來磁帶受潮變音，他又趕緊把錄音轉(zhuǎn)錄到3盤新磁帶上，一盤放辦公室，一盤放家里，一盤隨身帶。

戰(zhàn)士們都發(fā)現(xiàn)，校長辦公室每天夜里11點，準(zhǔn)會響起“沙沙”的福州話，那聲音雖小，卻像一條細線，把營區(qū)和臺灣緊緊連在了一起。

1990年10月，母親因為心衰住進臺北榮總醫(yī)院，醫(yī)生還發(fā)了病危通知。

黃漢基一得到消息，連夜寫了份一頁紙的報告，說“母親魏氏，年99，病危，懇請赴臺探親，一盡人子之孝”。

這份報告從空軍學(xué)院政治部分別報到空軍政治部、總政治部、國臺辦、外交部，每一級領(lǐng)導(dǎo)都沉默了好久，最后還是簽下了名字。

13枚公章蓋完，整整用了18天，國臺辦還在批件上特別注明“此事屬特例，下不為例”。

11月25日，黃漢基拿著“赴臺旅行證”從北京首都機場出發(fā)，經(jīng)香港啟德機場轉(zhuǎn)機去臺北。

桃園機場的海關(guān)檢查員看到證件上“出生地：福建長樂”，愣了一下，然后立正敬禮說“黃將軍，歡迎您回家”。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自己不只是個要見母親的兒子，還是“兩岸”這兩個字里，第一個被官方放行的“開國將校”。

臺北榮總12樓32床，母親已經(jīng)3天水米沒進了。

護士把病床搖高，老人慢慢睜開眼，看到門口站著個穿空軍大衣的老人，肩膀上的上校星徽在病房燈光下微微發(fā)亮。

黃漢基快步走過去，跪在床邊，輕聲用福州話說“媽，漢基回來了”。

監(jiān)護儀上的心率曲線一下子從45跳到了78。

老人顫巍巍地抬起手，摸了摸兒子花白的鬢角，兩行眼淚順著皺紋流進嘴角。

她嘴唇動了動，說出三個字“帽……徽……”。

黃漢基趕緊從懷里掏出那枚1936年的海軍帽徽，放在母親掌心。

老人把帽徽貼在胸口，輕輕拍了兩下，然后慢慢閉上眼睛，心率曲線又恢復(fù)了平緩。

37分鐘后，母親帶著微笑離世了，終年101歲。

很顯然，不管是大陸這邊層層審批，還是臺灣海關(guān)那句“歡迎回家”，都說明咱們本來就是一家人，政治的坎兒再難，也攔不住血濃于水的親情。

母親葬禮結(jié)束后，黃漢基把那枚帽徽留在了墓前，只帶走了母親用過的一方手帕。

返回北京前，他托人給臺北黃氏宗親會送去30萬元新臺幣，設(shè)立了“海軍子弟獎學(xué)金”，理由是“讓兩岸的孩子都記得，中國曾經(jīng)有很弱的海軍，將來要有很強的空軍”。

1991年3月，空軍黨委給他記了二等功，說他“為增進兩岸了解作出特殊貢獻”，頒獎詞里還寫著“他用孝心為兩岸打開了一扇窗，讓政治的高墻第一次為親情讓路”。

在那之后的十年里，先后有370多位退役老兵跟著他的路徑，申請去臺灣探親；還有42位臺灣空軍退役校官，組成“黃埔同學(xué)訪問團”回大陸回訪。

可黃漢基從不接受采訪，只說過一句話“我不過是一個兒子，回家看了娘，你們別把它寫成英雄，要寫成回家”。

毫無疑問，他沒覺得自己做了多偉大的事，可就是這份簡單的孝心，給后來的兩岸親人搭了座橋，這種影響比啥都實在。

2003年1月9日，黃漢基因為肺癌在北京301醫(yī)院逝世，享年83歲。

按照他的遺囑，家人把他安葬在南京航空烈士公墓，跟抗戰(zhàn)時犧牲的中美空軍飛行員葬在一起。

他的墓碑正面刻著“空軍上校黃漢基之墓”，背面是一行小字“我來過，我回去過，我無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