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1963年4月4日-5月24日，謝國楨先生應(yīng)徐中舒先生之邀從北京來到川大講學。謝先生乘火車入川，在成都受到了川大諸位好友的熱情款待，又在川大、川師等地講授明清史，順道游覽蜀中名勝。1963年5月17日，在成都待了一個多月后，謝先生從成都啟程離開。5月26日，完成了這篇《錦城游記》的草稿。1964年7月24日、1967年3月7日，謝先生兩度修改文稿，以成我們今天見到的面貌。《錦城游記》的影印手稿收錄在2013年出版的《謝國楨全集》第10冊，文字清晰可辨。本次推出的是4月4日-5月17日的部分。文章記錄了豐富的川大、成都見聞，具備豐富的史料價值。讀到這些文字時，可以感受到緊張的空氣已經(jīng)告一段落，這或許是“十七年史學”中少見的安寧時刻。

錦城游記

謝國楨

一九六三年一月間接徐中舒兄來信，約我到成都四川大學去講學。我本想在五六月間去的，旋以授課時間關(guān)系，須提前到成都。不久歷史研究所組織上表示同意，并通知我到川大講學的日期，還為我購得四月四日下午八時往成都的火車票。這樣，久想到四川去游歷的愿望遂能夠?qū)崿F(xiàn)了。

四月四日

早晨準備應(yīng)帶講課的參考書籍，老妻為我檢點行李。下午磨墨，替朋友寫字，寫得實在生疏不好。晚飯后辰生八弟夫婦、劉永成同志的愛人劉士榮和彬珍侄女均來送行，同到車站。八時登車，八時二十八分火車慢慢地開行。我就擁被大睡，在睡夢中聽見火車到了我的故鄉(xiāng)安陽。一覺醒來，已經(jīng)到新鄉(xiāng)了。

五日

從鄭州到洛陽，火車路線兩旁的建筑煥然一新。古老的洛陽已經(jīng)是工廠林立，大非昔比。要不是解放，哪會有這樣輝煌的建筑呢！這正是清明時候，微飄著細雨，一路上桃紅柳綠，田地上到處長著青青的麥苗，煞是好看，大有豐年氣象。車到潼關(guān)，已經(jīng)是吃晚飯的時候了。我坐在餐車上，看見窗外山上有皚皚的白雪，山下面一片綠樹林中點綴著粉紅的桃花，在暮色蒼茫的時間里，火車蜿蜒著過去，別有一番景象，遂謅詩一首：

千山萬水遠相迎，雪映桃花一片青；

細雨迷蒙云霧里，時間端合是清明。

六日

我在未來以前，已誦讀了杜甫發(fā)秦州以后的詩句，是為著要尋看劍門和棧道的遺跡，但是火車經(jīng)過時，穿山越嶺，開得很快，崇山峻嶺，澗水山松，轉(zhuǎn)眼即逝，兩眼應(yīng)接不暇，看得不能仔細。自解放以來所修建的寶成和鷹廈鐵路，同為國內(nèi)最偉大的工程，古來的棧道是難與倫比的。尤其是在窮僻的深山里，火車兩旁出現(xiàn)了新的工廠和新的城市。我還想到去年春天從廈門到福州去的時候，坐在火車上，在深夜里看見離福州不遠，有一片燈火新興的三明城市。這次我乘火車過秦嶺，有些壩子與新興的村鎮(zhèn)，和它的情況也差不多。若拿風景而論，秦嶺有它的雄偉，武夷有它的峻麗，各有各的好處，未可以遽分高下。火車經(jīng)過陽平關(guān)，看見山巖上有一座紅欄綠宇的廟，風景是幽雅的。晚間十時到達成都，徐中舒兄和川大黨支書劉同志已到車站接我，晚上住在川大招待所，地方非常清潔安靜。

七日

早上，中舒兄同我看望多年老友蒙文通、繆鉞諸先生，中午在政協(xié)餐廳吃午飯。下午獨游望江樓和薛濤井，聽蒙文通先生說：薛濤井本在萬里橋，這是明代蜀王制箋紙的地方，遂把薛濤的故址遷移地方了。望江樓在錦江邊上，錦江水并不甚大，但是望江樓和吟詩亭的建筑，畫棟飛甍，連閣垂廊，極盡綺麗之致，我在吟詩亭小坐移時而歸。晚飯后，沿著學校的林蔭道散步，穿過池塘，柳葉倒垂，花樹密茂，時聽見蟬聲。在綠樹林中的教室大樓，已經(jīng)是燈光燦爛，倒影到池塘里。微風吹來，使我覺得心曠神怡，這才知道錦官城的幽美。遂做了一首七絕：

暮春三月已聞蟬，默默池塘靜晚煙；

無限風光詩意足，錦江環(huán)繞校門前。

旋走到綠楊村訪華忱之兄，談到九時始歸。

八日

早預備為川大歷史系座談會的講話，題目是“我這幾年來學習的經(jīng)過”。下午乘公共汽車到春熙路溫泉浴室去洗澡。在街上遇見北京書友吳希賢君，陪我到古籍書店樓上去看書，買了《天啟黃山大獄記》和《工部浣花草堂考》。晚上訪馮漢驥先生，談省博物館情況。

九日

座談會改在星期四舉行，這兩天我沒有事。吃過早餐后，就到水井街訪蒙老，未遇。與他的文郎蒙默同志同訪趙幼文先生，談了一個小時，略談彼此離開北京后的情況。分手后，蒙默同我到街上游覽，先逛了文殊院。這是成都城內(nèi)一座大寺院，建筑得非常雄偉，尤其是以窗格著名，四圍全是竹林。我們在禪堂里稍坐，喝了一杯茶。時已過午，出了文殊院，想到鬧市找一家飯館去吃飯。我看見成都的街市上有幾個特點：一是茶館多，茶館內(nèi)擺著好幾排竹椅子和矮桌子，許多勞動人民在那里喝茶休息，而不是品茶。二是草藥店多，有醫(yī)治百病的雪蓮花、石棗子，各種各樣的名色，聽說吃得恰當了很有效驗。三是小吃多，大街上掛著很多奇異的招牌，什么田抄手呀，陳麻婆豆腐呀，就在這條街上。我們就到陳麻婆豆腐家去吃豆腐，雖然很辣，味道卻很美。蒙默酒量甚豪，記聞博洽，頗有父風，我僅銜杯濡唇而已。蒙默搶著會賬，只有謝他的盛意了。飯后又到古籍書店，小坐一會兒，乘四路汽車返校。晚上與繆彥威先生略談，遂寫日記。

十日

早九時，冉光云同志陪我到省圖書館去看書，該館藏的全是普通的書籍。館中負責同志介紹我到光明街十六號善本室去閱覽。這個藏書的地方，是一座古老的宅第，頗像北京的四合院子。承善本室王位中同志的招待，給我拿出來頗多的書籍，在版本方面，如明藍格鈔本《冊府元龜》，有“季振宜”“滄葦”等收藏??；渭南嚴氏鈔本顧炎武《肇域志》；明嘉靖甲子成都劉大昌刻《華陽國志》；張澍《蜀典》八卷稿本。在史料方面，有舊鈔本吳世濟纂《太和縣御寇始末》，記明崇禎八年張獻忠率領(lǐng)農(nóng)民軍進攻太和事。丹棱彭延慶著《當陽縣避難記》一卷，記清嘉慶初年，川、陜、楚三省教軍起義事，述農(nóng)民軍組織頗為詳備。佚名著《滇匪紀聞》一卷，記同治初年云南農(nóng)民起義事。佚名著《平黔紀略》二十卷，記獨山楊元保起義事。趙熙著《辛亥疏鈔》，記辛亥革命事。以上各書頗有史料價值，均值得注意。看完書后，又到文物商店去看碑帖字畫，沒有什么可看的。與冉光云同志到春熙路吃水餃和湯圓?；匦Ｒ呀?jīng)二時了。晚上寫日記。

十一日

早晨預備功課，下午在新會議室參加川大歷史系所召集的座談會，主要談的是我這幾年來，怎樣與集體一同工作和學習，以及參加寫中國通史所得到的教育。談話兩個半小時，四時三十分散會。晚到華忱之兄處夜談，歸來寫講稿。

十二日

今天為星期五，教工食堂打牙祭，殺了兩頭豬，早餐時看見地鍋內(nèi)正在煮豬肉，熱氣騰騰，廚師傅們在那里切肉，準備午餐。我到校內(nèi)理發(fā)室理發(fā)。下午開始講課，共講兩個課題，一為明清重要史籍介紹，二為明末清初史專題研究，擬分為五個小題目：一、明末清初社會的背景及南明王朝的建立；二、清兵之入關(guān)及其統(tǒng)治政策；三、明末農(nóng)民抗清之戰(zhàn)爭；四、以鄭成功為首的東南抗清戰(zhàn)爭；五、明末清初之學風。聽課的有二三百人，講到四時半下課。晚到春熙路散步。

十三日

早寫講稿，華忱之兄來談。下午稍睡，徐中舒兄來談，漫談往事，不覺已到晚飯時候了。今天為星期六，晚上學校請我在大禮堂看川劇，所演的劇目，以當頭棒原名劉承吉所演的《綈袍贈》，表演得最為精彩，做工細致，刻畫入神。川劇為我國優(yōu)良傳統(tǒng)劇種之一。清朝初年，昆腔就流傳到四川。清乾嘉間川劇名演員魏長生曾到過北京，紅極一時。京劇在表演細膩的地方，即吸收川劇之所長，豐富了京劇的內(nèi)容。聽蒙老說到清咸豐同治間吳棠做四川巡撫的時候，他最喜歡看戲，川劇才繁榮起來。因為他請江蘇人在四川候補的官僚，懂得戲曲的人來教戲。在當時是官僚中荒淫無恥的舉動；但是在無形中把川劇匯合了吹腔、彈戲、高腔、秦腔等項聲調(diào)，而加上精彩細膩的做工，成為川劇中的特點。有些劇本還是蜀中文人像趙堯生等人所編的，詞句也很優(yōu)美。到民國初年軍閥割據(jù)時期，藝人為生活所迫，投武人所好，戲劇就流于庸俗，并有些黃色不健全的成分。自解放以來矯正了以往的情況，編制了新的劇本，發(fā)揮其優(yōu)良的傳統(tǒng)，川劇才慢慢地發(fā)展起來。

十四日

今日為星期日。早，修改舊稿。十時，徐中舒兄約我到青羊?qū)m去游玩并聚餐。我們先到鹽市口逛書店，買了一本《成都風光》。就乘公共汽車，靠近青羊?qū)m河邊下車，順著河沿走，就到了青羊?qū)m門前?？戳艘粫夯〞惲兄r(nóng)民用具和各種貨物，仿佛舊時北京隆福寺的廟會，不過青羊?qū)m是一座花園，陳列的花木特別多罷了。我們游覽過后，就到海棠春飯館，座間已有蒙文通、馮漢驥、朱竹修及裱畫家劉少侯等共有九人。因為客人太多，廚師傅忙不過來，三點鐘才能吃飯，先在這里吃了蛋糕和鮮橙湯作為點心，蒙老就引我們?nèi)ス涞涝?。蒙老一邊走一邊對我說：青羊?qū)m重修于清乾隆時，是蘇州張清夜道人所修建的。我們進得青羊?qū)m的道院里來，院中擺著假山石，假山石旁邊陳列很多花木盆景，微淡的太陽，照在花木上，別有風致，屋子里面也收拾得非常潔凈，我看見抱柱上有一副對聯(lián)，寫的是“澗松寒轉(zhuǎn)寂，碧海闊逾澄”，題“長洲八十老孩張清夜”書。道士鄒率一很恭敬地端上茶來，陪著坐談。蒙老介紹給我們說，鄒煉師是一位詩人。大家在那里大廳上坐談，我一面聽他們談天，一面欣賞院中的景物，就作了一首五律：

久聞鄒居士，詩名滿閬中，高談驚四座，茗椀釀春風。

日澹園愈靜，林深花滿叢，我至時何晚，歸來聽遠鐘。

說著已經(jīng)快到三時了，我們重回到海棠春去吃飯，喝的茅臺酒，吃的是道地的川菜。蒙老對我說：川菜是山東的烹調(diào)匯合而成的，所以菜味清腴，湯清見底，在前些年最有名的廚師是黃師傅，現(xiàn)在流傳下來的，所謂黃派。今天所吃到的除了魚肉海味之外，還是四川春天的名產(chǎn)，鮮筍、胡豆、王瓜、豌豆，最足以飽我的朵頤?？上也荒芎染?，只能濡唇了。飯后，中舒、蒙老陪我到二仙庵看花鳥蟲魚，各樣的花木極為茂盛，而且鮮艷，階前花池中丈把高的牡丹，雖然盛開已過，可是還有紅潤的花瓣。正是杜甫所說的“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了。雖然早晚不同，但是露濕欲滴，花的秀麗色彩是一樣的。這時天已近晚，游客漸散，籠中的鳥鵲，有的學人說話，有的在那里喳喳地叫。我們回到校中，已近七時了。

十五日

早點后，繆彥威先生約我去逛玉龍街的舊書店，又到春熙路文物商店看書畫，沒有什么可看的，其實我對于書畫什么也不懂。我和彥威是多年老朋友，他前幾年到天津南開大學來看過我，我們互談往事，他就請我在春熙路幾家小吃店小吃。下午寫講稿。傍晚的時候，出得校門，沿著錦江散步，重游望江樓，在吟詩樓上徘徊了一回。我看見樓下大廳抱柱上有一副對聯(lián)，是清代伍生輝所撰，而且是謝無量補書的。對聯(lián)是：“古井冷斜陽，幾樹枇杷，何處是校書門第？大江橫曲檻，點樓煙月，要平分工部祠堂?！睂懙妙H有氣魄。望江樓公園以竹子著名，園中栽種了五十多種竹子，各種形式不同，色澤也不一樣。我從吟詩樓又往前走，到錦江春色樓，樓內(nèi)樓外陳列了無數(shù)竹子盆景，有的像老樹杈丫，有的似鋪地叢生，臨風蕩漾，颯颯有致，可說是一個竹公園了。歸來吃晚飯后，一燈獨對，溫習舊業(yè)，重寫講稿，四壁凄清，頗覺適然。

十六日

早備課，下午在第一教室上課，聽課的除了本校的以外，還有西南師院、民族學院、川劇院的聽眾，濟濟一堂?；叵肫饋?，那時我預備得不夠，實在是慚愧之至。

十七日

早，看袁庭棟同志寫的《張獻忠傳》的稿子。下午，參加歷史系的政治學習。今天陰雨迷蒙，天氣突然變涼。晚飯后乘公共汽車到東大街散步。我是喜歡吃南食的，在小吃店里吃到珍珠圓子和葉兒粑一類的東西，不減江南風味，其是“逸性復思吳”了。遂乘公共汽車到九眼橋下車，時濃云密布，天色漆黑，沿著錦江慢慢地走回?？匆妼Π度思蚁∈璧臒艋?，岸旁泊了兩三個船只，那樣寥落的微光，想起了杜陵“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的詩句。祖國的錦繡山河，何地無人才？何地無景物？唯有偉大的詩人杜甫才把錦城的風光刻畫出來。讀了杜甫的詩，更足以知道錦官城之美也?；匦：笈d致盎然，遂寫這幾天的日記，一看手表快要到午夜了，馬上入睡，睡得很濃，一覺醒來，已經(jīng)日上三竿了。

十八日

中舒兄及系中同志來談，并寫講稿。下午上課。晚到中舒兄處閑談。上課時眼為粉筆灰所迷，頗為不適。

十九日

早備課，下午上課約兩個半小時。晚飯后到繆彥威兄處閑談，歸來讀有關(guān)清初史事的書籍。天氣連日陰沉，突然降溫，夜間讀書，微覺寒冷，小有不適。

二十日

今日為星期六。早餐后，冒著細雨，乘公共汽車去游武侯祠，即現(xiàn)在的南郊公園。在南門外車站下車，看見紅色的墻壁，那就是武侯祠了。杜少陵的詩：“丞相祠堂何處尋？錦官城外柏森森?！蔽疫M得祠來，雖然沒有看見古老的松柏，但是新植的松柏，青翠成林，原因是在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樹木砍掉，房屋倒塌，毀塌得不成樣子，解放以后，把祠宇重新修建起來，栽種了花木，改辟為南郊公園。我從祠門走到了正殿，在靜遠堂中看見了諸葛武侯的塑像，兩廡里陳列著有關(guān)諸葛武侯的書籍，和南陽隆中各地方遺址的照片，唐柳公綽所寫的諸葛武侯碑，所謂“三絕碑”依然存在。我在靜遠堂的旁邊，臨著荷花池的曲檻上坐了一會，碧樹參天，水清見底，鳥鳴魚躍，頗有自得之趣；就從走廊后出去，經(jīng)過劉備的陵墓，圍著園子，穿過雜木林、楠木林和柏樹林，再往前走為果圃。走了一遭，到茶亭里吃了一杯茶，歇了歇腳，身上覺有微汗，精神頓覺爽適。一看手表已經(jīng)快要到十二點鐘了，即乘車到鹽市口成都餐廳吃飯。飯后略睡午覺，預備功課。晚上又乘車到春熙路五一茶社聽四川清音。李月秋所唱的《趕花會》，以清脆的歌喉，唱出四川本地的風光，唱得最為好聽，其次是四川的相聲，表演得也頗有趣。未及散場，我就回校，寫這兩天的日記。

二十一日

今日為星期日。早九時在微雨當中，中舒兄陪我去游杜甫草堂。在南郊下了公共汽車后，因為找不到草堂的大門，我們在田野的小徑上兜了一個大圈子，從梵音寺（又叫草堂祠）走進去，再轉(zhuǎn)過去就是杜少陵的草堂，祠門前有一副對聯(lián)，寫的是：“吏情更覺滄州遠，詩卷長留天地間?！膘籼谜萦幸桓焙谓B基寫的對聯(lián)，是“錦水春風公占卻，草堂人日我歸來。”與濟南歷下亭何氏所寫少陵的詩句“歷下此亭古，濟南名士多”，有異曲同工之妙。左邊是杜詩版本展覽室，右邊是有關(guān)少陵事跡所畫的圖畫和字跡展覽室，多為近人之作。我們從草堂出去游王氏園，為昔日四川軍閥的別墅，現(xiàn)在已與草堂合并在一起。我們在水檻上略為休息，遇到了馮漢驥先生，一同到茶亭中去吃茶。喝完茶后，就從正門中出去，游賞了一會兒浣花溪。我覺得浣花溪的小橋流水，綠樹婆娑，真是柳暗花明，大有“黃四娘家花滿蹊”的光景，要是沒有杜甫的詩句，也顯不出浣花溪的優(yōu)美了。馮先生對我說：成都的風俗，每逢春節(jié)舊歷的正月初一必游武侯祠；人日必游草堂祠，到了那時，真是游人如鯽。馮先生是去游玩過的。我們由浣花溪步行到青羊?qū)m，仍在海棠春聚餐。時已過三時，在座仍為蒙、馮諸君。他們對我說：前次聚餐所說川菜中的黃派，就是姑姑筵的嫡傳，所謂姑姑筵、哥哥傳，是四川兒童們拿小鍋小碗燒火做飯做著玩兒的意思，當時起這個名詞有自謙和別叫人笑話的意味，實際上我已經(jīng)兩次吃到姑姑筵的風味了。吃完飯后，中舒同我去訪梁仲華先生?；匦Ｒ呀?jīng)七時了。

二十二日

早，備課寫講稿。十一時后訪黃少荃先生。因為天氣突然降溫，衣服穿少了，偶感不適。午后略睡，即赴人民公園散步，人民公園在舊的少城旁邊，門前環(huán)繞著小河，水上漂蕩著浮萍。再往里走，綠樹蔭中有一個水榭，有許多游客在那里吃茶，頗似吳門風味。我圍繞著園林閑步一過，身出微汗，精神漸覺舒服。回校吃晚飯，飲了一杯廣柑酒，服藥睡覺。

二十三日

早仍覺感冒，但不甚重。中舒兄陪我參觀川大歷史系所藏的巴縣檔案，同志們正在那里作整理工作，分門別類，已經(jīng)整理出來不少的文件，這些文件起始于清乾隆二十二年，迄于民國三十年，有十三萬件之多，舊存于重慶的公署內(nèi)，一九五七年從重慶博物館移到四川大學來整理的，已經(jīng)整理的尚不及十分之一，同志們把已經(jīng)整理而裝裱起來的給我看，有乾隆二十九年嚴防啯嚕子的告示，乾隆四十五年九月的十家牌，大意是十戶立一牌，十牌立一甲長，互相聯(lián)絡(luò)，輪流稽查。嘉慶七年壬戌楚黃機碑。這都是清朝政府嚴禁農(nóng)民起義及約束手工業(yè)工人定有工資價格，制止叫歇（罷工）的重要文件。下午講課，明清重要史籍介紹業(yè)已講完，開始講明末清初史專題研究。

二十四日

早備課，午睡起來到春熙路古舊書店去看書，買到沈菽園舊藏明嘉靖刻本白棉紙印唐荊川輯《左傳始末》八卷六冊，價人民券十八元，書品頗好，價錢也廉。又到玉龍街姚姓的書畫店里閑看，沒有什么可買的。就在陳麻婆豆腐店吃晚飯。晚上回來，中舒兄來看我，因為中舒是研究《左傳》的，就把這部書讓給中舒兄了。

二十五日

早備課，下午講課二小時半，尚不甚累。晚上到成都劇場去看川戲，因為沒有什么好看，未看完就回校了。

二十六日

早應(yīng)馮漢驥先生之約，與中舒、忱之諸兄去參觀省博物館。先到陳列室參觀博物館所藏的歷代古物，我對于考古本來是門外漢，馮先生給我講解了一番，如同上了一堂課。我所感覺到的是戰(zhàn)國時代巴和蜀的銅器形象花紋上都有所不同，巴的銅器銘刻上，有象形文字，同時兵器戈頭上揮出去是有響聲的，這就是所謂鳴鏑之流了。還有新津出土的漢代石畫，刻畫著墓中人的事跡，并有文字，如“孝婦趙夫人字義文”“南常趙買字未定”“賢儒趙椽字元公”，以及耕種、舞樂的圖像和土偶，如漢代說書人的土偶，繪聲繪形，形象逼真，都在那里陳列著。其他如新出土的食案，案上擺著杯箸飲食器具，由這些實物中引起我重新研究漢畫的興趣。參觀完了后，又到客廳里來，拿出了很多的名人字畫，有宋劉松年和元趙松雪的大幅立軸，尤其是張大千舊藏的石濤山水冊頁，在我看來頗感到興味，我看過后，把一幅山水上的題詩抄在下面。原詩是：“千峰躡樹樹為家，頭鬢蓬松薜蘿遮；問道山深何所見？鳥銜果落種梅花?！薄爸ο氯藵鸀橹晾系老壬┬?，乙亥。”承馮先生這番盛意的招待，至為感謝。遂返校午飯，下午上課。

二十七日

今天是星期六，本來約好到蒙老家中去的，吃過早餐后，有人敲門，突然進來一位梳著兩條大辮子的年輕女同志，她說她的父親名叫馬清臣，她的母親是我的三姑母，她的名字叫馬孝聰，在建筑學院任助教。我和三姑母三十多年不見了，她在報上看見我來成都了，非常高興，甚至當天晚上沒有睡著覺，所以叫她女兒來看我，我答應(yīng)她今天下午就看她們?nèi)ァ５人吡?，我就步行到水井街去看蒙老，坐了一會兒，他同我到東大街古大圣慈寺去吃茶，大圣慈寺俗叫太慈寺，據(jù)說是唐玄奘出家的地方，是一座古剎，雖然沒有古柏，但建筑得卻非常雄偉。我們到大殿上去游覽，又圍繞著院子走了一圈，就到東偏院廳堂去吃茶，竹籬茅舍，地方卻非常清潔，已經(jīng)有許多老人在那里喝茶談天，頗有悠閑自得的趣味。我們揀了一個座位坐下，服務(wù)員沏上兩杯蓋碗茶來。我一面喝茶，一面聽蒙老的高論。他說他年輕時期，曾在南京內(nèi)學院讀書，中年又曾在南京前中央大學今南京大學教過書。他熟于古代史事，精通巴蜀的掌故，并且寫過有關(guān)辯論窺基、圓測學術(shù)異同的文章，從而又談到川劇的源流。他老先生是老成都，認識人是最多的，茶座上到處有人與他打招呼。這時候恰巧來了一位七十多歲的老先生，蒙老招他同坐，并介紹給我說：這位是成都老藝人兼編劇導演家徐鑒庵老先生，因為他住在南門，而又精通戲劇，依著成都稱精通戲劇的叫圣人，因之大家都稱他為“南方圣人”。我們坐定以后，仍然繼續(xù)談?wù)搼騽?。徐老先生說：當清同光年間，成都的劇種很多，有演秦腔的泰鴻班，有演昆腔的舒頤班，有南門外演高腔的慶華班。到民國初年，這些劇種就匯合而為一臺了。蒙老連忙說：徐老先生就是昆亂不擋，擅長須生，能演一百多出戲的老手。徐老先生謙讓著說：我哪能夠像我的老前輩黃吉安老先生呢。我就問他黃吉安的歷史，他說：黃老先生關(guān)心時事，是一位戲劇改革家，黃先生曾編過一百多出戲劇，像《江油關(guān)》、《哭祖廟》、《探獄》（演文天祥事）、《杜十娘》等戲，至今還在演出，都是他老人家編的。他還長于作詩，遺留下來的詩集約六厚冊。因為他對于清末的時局，深感不滿，尤其是中日甲午戰(zhàn)爭以后，遭到帝國主義的入侵，處處失敗，而且官吏貪污、政治腐敗已極，他寫出了好多愛國憂時的詩句，或編為戲劇，以抒發(fā)他的煩悶。黃先生故后，已無人過問，我們代他保存起來。又因為他無后，每逢清明，黃門的弟子都要到墳墓上去祭掃。解放了，成都文化局才把他的劇本編出來。北京中央戲劇學院又把他的詩集抄了一部帶回北京，準備整理后出版。蒙老又問徐老先生：還演出嗎？他說：有時高興時湊個熱鬧，下星期三在南門外茶館里，有幾個老朋友等著我，因為班配齊全，或者要清茶相候呢。我說：到那一天我深盼聽一聽老先生的清音。說著已經(jīng)快過午了，彼此分手后，蒙老同我到東大街上一家小吃店內(nèi)吃小籠蒸牛肉、鍋盔及豆花等類，飽嘗了成都風味。謝別蒙老，我就乘公共汽車到老西門三道街看我的姑母和姑丈。多年不見的姑母，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了，三姑丈久患胃病，最近還摔傷了腳，身體非常瘦弱，但是兒女滿堂，家境過得還是很好的。我就把家中的情況，天南海北地閑談了一下午?；氐綄W校已經(jīng)快要到六時了。

二十八日

今天學校本來要招待我游桂湖，參觀楊慎的遺址，因為沒有車，未能去成。財務(wù)科江同志為我買了一張荀慧生所演《鐵弓緣》的戲票。晚上到錦江劇場去看戲，順便在文物商店買了一本郭尚先題跋的《興福寺碑》，并不甚好。荀慧生演這出戲，以七十老翁作小兒女之態(tài)，看得很不快意，而且也沒有什么戲情，我本約冉光云同志一塊兒去的，他也不積極看下去，戲未演完，我們就回校了。

二十九日

早備課寫講稿，黃少荃先生來訪。午睡后，仍游春熙路文物商店及古舊書店，購得《北宮詞紀》殘本而歸，因為卷六有版畫一幀尚精，為他本所無，所以把它買下來，至今尚存篋中。晚上寫日記。

三十日

早備課，下午講課二小時半。晚，華忱之兄約我到錦江劇院看川劇《百花公主》。因為明天是假日，排隊近半小時才擠上了公共汽車，又在春熙路吃賴湯圓，粘以芝麻糖醬，別具風味。及至到了劇院，已經(jīng)開演多時了。我不明了這出戲的戲情，可是表演得極為純熟。散戲后，我與忱之兄夫婦散步街頭，見萬家燈火，飲食店里供應(yīng)各樣的飲食，熱氣騰騰，游人如織，非常熱鬧?；匦Ｒ呀?jīng)十一時了。

五月一日

今日為勞動節(jié)。中舒兄約我到政協(xié)餐廳去吃午飯，因為常擾他，我辭謝他沒有去，在屋里看了半天書。下午三時后，訪蒙文通先生。他約我到芙蓉餐廳便餐，蒙老酒興甚豪，我請教他所研究的《山海經(jīng)》和《華陽國志》。他說《山海經(jīng)》上所寫的堯舜，和《尚書》上所說的堯舜，迥然是兩回事。如通常所說堯“生于鳴條，卒于蒼梧”。那時隔山阻水，交通極不方便，堯生在北方何以能夠死于蒼梧？這顯然是各地方對于創(chuàng)世的始祖，皆有堯舜的傳說，后來把各地方所傳說堯舜的故事混為一談了。至于常璩著的《華陽國志》，是研究吾國西南古代歷史的重要書籍；但是其書亦有所本，所記巴蜀的古代史跡，主要的是本于《蜀王本紀》和《三巴紀》。他已把這兩部書的佚文搜輯起來。我這次來成都，受到蒙老和中舒兄的益處很多，在研究先秦兩漢史上頗有所啟發(fā)，更堅定我寫漢代社會生活史的決心。吃完飯后，同去南門大街茶館里去聽“南方圣人”的清唱，四川話叫作“去聽圍鼓”的。到了那里，因為節(jié)日，茶館中人太多，沒有容足之地，沒有演出。我們閑步街頭，逛了逛百貨商店和人民市場，時候已經(jīng)不早，彼此分手，我就回學校了。

二日

上午看袁庭棟所寫《張獻忠傳》的稿件。四川師范學院派楊同志約我去講學，我因為連日講書，比較累了，答應(yīng)他下星期去講學一次。下午寫講稿。晚上讀袁小修《游居柿錄》，即《袁小修日記》。

三日

早餐后，閑步江畔，因為近來連日小雨，春水叢生，錦江上的水，業(yè)已盈漕，水波蕩漾，兩岸的楊柳拂人，從堤上走到望江公園，甚覺幽閑有致。在公園的茶座上，沏了一碗香片茶，坐下來寫講稿。十一時半回校。下午講課兩小時有半，把課題全部講完了。看見聽眾頗有喜色，我心中也覺得如釋重負，總算是松了一口氣。晚到中舒兄處閑談，他說梁仲華先生約我和中舒到他家里吃晚飯。馮漢驥先生還約我明天晚看川劇，仍是《百花公主》。我從中舒兄家歸來后，把《袁小修日記》讀完。雖然是晚明公安派的小品文字，但他有時反映現(xiàn)實，破除風水迷信也有可取的地方，至于文字寫得極為峭利?？赐炅藢懠倚?，并寫日記。今日為我的生日，早已忘掉，到了晚上才想起來。

四日

昨天晚上突然腹瀉，今早到校醫(yī)室去看病，服了藥后，不久即告平復。冉光云同志陪我談天，到十一時半，與他一起到春熙路吃午飯，吃的是矮子齋的抄手，我因為腹瀉初停，未敢多吃。下午回來睡午覺。四時后，中舒兄與我一道到梁仲華先生家吃晚飯，飲紹興酒，吃棗和懷山藥小米粥，腹中頗感舒適。恰有古玩客人來，我買了黃壽山石章一對。因為晚間要看戲，未及與梁老細談，就到錦江劇院看川劇去了。十一時回校。

五日

因為學校的汽車壞了，許校長和丁書記改約我到青羊?qū)m去吃午餐。盛情不可卻，八時到校長辦公室，遂與許校長、丁書記、陳主任和中舒兄共五人，一同乘車先游昭覺寺。我們坐車先經(jīng)過郊外新建的工廠區(qū)，有刃具廠、拖拉機廠等，高樓大廈，煙囪林立，氣象宏偉，煥然一新。再走過一片原野，就到了昭覺寺。昭覺寺是成都著名的古剎，進得廟門，走了一條很長的楠木樹林，穿過前殿，又走了好幾層殿宇，才到大雄寶殿，殿門鎖了，不能進去。我就看墻壁上所嵌的碑額，知道這廟建于唐僖宗乾符四年丁酉，是休夢禪師所建造的。到明末清初由丈雪和破山和尚重新修建過，香火甚盛，僧眾達一千多人。我正在那里看碑，陳主任和廟中交涉，出來了一位圣雨和尚，引導我們?nèi)⒂^后院的觀音堂和禪房，真是曲徑通幽，花木茂盛，極為清潔，尤其是院中的蘭花和松竹花木的盆景，數(shù)十年的羅漢松長在盆中的山石上，甚是青翠可喜，這是旁處難以看到的。我又走到觀音堂的后面塔院，見有清康熙甲辰（三年）邑人劉道開撰《雙桂堂破山法師塔銘》。說是明末李鷂子騷擾蜀中，破山勸他不要殺人，李鷂子說：只要和尚吃肉，他就不殺人，因之破山就開戒吃肉，當時有人就叫破山為吃肉和尚。通常書里邊都說破山勸張獻忠，而碑文中明明說的是李鷂子，這可以說明凡是殺人的事情，統(tǒng)治者都歸罪于張獻忠身上了，統(tǒng)治階級所寫的歷史，不可信如此。和尚還引導我們參觀香積廚中可以煮三石米的大銅鍋，像這樣的大鍋共有四個，足夠齋僧一千多人吃飯之用。參觀完了之后，已經(jīng)十一時有半，就乘汽車到青羊?qū)m管理處在二仙庵后殿里特設(shè)的招待處去休息。院中的花木非常茂盛，而且有假山長著莓苔，日光照過去，極為幽雅。先在后殿的走廊上吃茶，一面談天，一面看著園中的花木。過了一會兒，就到屋中進午餐。成都的小吃和風味菜，可算是樣樣具備，這樣的招待，實在感愧萬分。吃過飯后，時近三時，就一同乘汽車回學校去了。我午睡了一個多小時，快要天黑了，就到黃少荃先生家，約她明天一同去訪老友李孝同先生。恰巧這天晚上黃先生的女兒和系中青年教師童恩正定婚，就約我在她家吃飯，我只好忝陪末座了。可惜我午飯吃得過飽，黃先生親手烹調(diào)的佳肴吃不下去，只喝了一杯陳紹興酒的喜酒，表示對主人的敬意，飯后圍坐閑談?；匚葑永镆呀藭r。連日困于酒食，頗覺疲倦。

六日

早與中舒、少荃諸先生乘學校所備的汽車去訪成都大學李孝同先生。孝同是梁任公先生的內(nèi)侄，我很早就認識他。他學經(jīng)濟，為人頗為誠懇，不見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這回見了，情摯懇懇，雖然說話不多，然頗有依依不舍之感。他住的房屋頗小，但門前環(huán)繞著流水，臥榻上就可以聽到泉聲，頗有意致。十一時返校。午睡后寫日記。晚，馮漢驥先生約中舒兄賢伉儷和我到錦江劇院看川劇，這天晚上演的五出折子戲，全是成都老藝人演出的，尤以陳書舫和劉承吉所演的《秋江》，表演純熟，最為動人。

七日

早備課。下午到四川師范學院去講課，題目是“我對于學習明清史的幾點看法”。在大課室授課，講課約三小時。川師是從一九五六年由南充遷到成都的。校址建筑在獅子山上，成都附近只有這一個小山，僅僅是一個平臥的山坡，所以叫作獅子山。學校四周圍全是果園，流水環(huán)繞，風景幽美，頗可為讀書之地。張教務(wù)長陪我參觀了圖書館，館中藏書雖不很多，然頗有善本，如舊抄本施瑯《靖海記》三冊，清順治三年刻大字本剛林修《大清律例》三十卷，內(nèi)閣大庫檔冊、清初《皇父攝政王起居注》、明季萬歷刻本《南柯記》、宋刊本《帝學》。其他宋元刊本，名目陳腐，不甚足觀。在師院用過晚飯后，就乘師院所備的汽車到狀元街訪清華同學黃元賁兄名綬，多年不見，真是“昔別是何處，相逢皆老夫”了。晚九時回校。

八日

今日陰雨未出門，讀杜詩自遣。晚到春熙路散步，在賴湯圓家吃湯圓。回來寫日記，夜窗燈火，風雨凄然，此南中景象也。

九日

上午瀏覽我所寫的講稿。下午二時參加顧炎武學術(shù)討論會。我所講的題目是“略論明末清初學風的特點”，計分為六節(jié)：一、敘說社會的背景和思想的根源；二、明末社集和明末遺民所產(chǎn)生的學風；三、明末的學派；四、明末清初學者的學術(shù)思想和政治思想；五、明末清初學者治學的態(tài)度和治學的方法；六、明末清初的學風在文學、藝術(shù)上的反映。講稿約三萬字，是在北京預先寫好了的。這天參加開會的有各方面的同志，聽眾很多，我的經(jīng)驗又淺，心情相當緊張，我把心稍定一下，從容不迫地談這個問題，達三個小時之久。我看見參加的成員聽得尚無倦容，蒙老并為我補充了王船山所說“能”與“所”的問題，終于把這個課題愉快地完成了。這天黃元賁兄也來參加討論會，散會后，我約他在成都餐廳吃晚飯，并到溫泉茶室飲茶，回校已近十時。

十日

早到望江樓散步。在茶廳飲茶，遇到北京歷史博物館孫松年先生，他是從云南西雙版納經(jīng)過成都，轉(zhuǎn)回北京去的。下午繼續(xù)開會，有黃少荃講的顧亭林的抗清運動，柯達中講的顧炎武與清初的學術(shù)思想。晚與蒙老、中舒兄應(yīng)黃元賁兄之約，在他家中吃晚飯，家庖做得頗為細致。

十一日

今日為星期六。早餐后，與彭同志一同去參觀王建墓。坐四路汽車到老西門，走到三洞橋，就到王建墓了。王建墓是一九四〇年國民黨統(tǒng)治時期挖防空壕時發(fā)現(xiàn)的，沒有人去管它。到解放后黨和政府才把這殘破的石冢和隧道整理修建起來，墓中的古物，如玉冊和銀器，現(xiàn)保存于省博物館，在這里陳列著拓片和照片。但是我們到王建墓中看見石臺上陳列著王建的石雕像，隆目廣顙，和史書上所記載的相貌差不了多少，一定是有根據(jù)的。四川為天府之國，四面都是崇山峻嶺，鳥道叢棧，有險可守。凡是統(tǒng)治階級抱有政治野心的人，像李特、王建之流，擁有雄兵，一到四川，就想負固自守，稱帝稱王壓迫人民了。我們從王建墓出來到三洞橋，三面是小橋流水，綠樹成行，在橋的旁邊枕泉臨流，開設(shè)了一個茶館，再往前面還有一家飯館，竹籬茅舍，叫作帶江草堂。我就和彭同志揀了一個靠河邊的座位坐下，喝了兩蓋碗茶。我一邊看窗外的自然風景，聽腳下從地板中發(fā)出來涓涓流水的聲音；一邊吃茶，一邊談學術(shù)討論會的情況。我回想到我童年家住在濟南，就很喜歡到匯波門外去游玩。匯波門是一座水關(guān)，出了水關(guān)，全是水田漠漠，綠柳成蔭，遠遠地在綠柳當中有一個席棚搭的茶館叫作柳園。那時我不過十三四歲，主要的是沒有錢，沒有到那柳園里喝過茶，不過是望望而已。今天我能夠悠然自得地在這里喝茶，而且我感覺著風景宜人，比柳園要好得多了。遂謅了一首絕句：

天涯浪跡半平生，歷盡奇山千萬峰；

無謂一泓橋下水，大江豪氣水流東。

吃過茶后，我就與彭同志分手，到三道街去看三姑母。在她家里吃午飯，談些家常，二時后回校。睡了一個中覺，因為天氣驟變，身體頗感不適。晚上到黃先生家去，請她為我煎桑菊飲。黃先生怕我冷，并借我一條毛毯，學校中同志們對我招待的殷勤，就可以想見了。服藥后回屋稍讀一會兒書，就睡覺了。夜中身出微汗，頓覺適然。

十二日

今日為星期日。早餐后寫日記。中舒兄約我和圖書館林名均同志在政協(xié)俱樂部吃午飯，并參觀李劼人的藏畫。李劼人是四川小說家，去年故去的。飯后游玉龍街舊書店，購得舊拓本《麓山寺碑》，“英英披霧”四字尚未損壞，但涂抹損字太多。黃少荃先生約我和中舒、彥威諸兄在她家吃晚飯。由黃先生親手做的豆花和東坡肉，味道很美，飯后暢談甚快。

十三日

早餐后，到川大圖書館。所藏的書籍，以地方風土志為最多。見有費經(jīng)虞及其子密所編的《劍南芳華集》二十卷傳抄本。此書向無刻本，昨在舊書店見有一部，較此抄本為舊。館中還蓄存有戰(zhàn)前華西大學所出的《集刊》，雖多為考證文字，然外間流傳不廣。林名均同志并贈我鄧少琴編的《益部漢隸》雙鉤石印本一部，對于我研究漢代史學頗有用處。下午繼續(xù)開學術(shù)討論會，由徐、蒙兩先生發(fā)言。中舒兄講的是研究明清史的重要性及顧炎武的學術(shù)思想。蒙先生講的是王船山所提出的“能”與“所”的問題。適方國瑜先生從昆明來蓉，也參加了這次會議。方先生是要乘飛機到北京參加編纂楊守敬歷史地圖會議的，在成都相逢，可算是“他鄉(xiāng)遇故知”了。這次學術(shù)討論會共開了三次，今天閉會。晚，到忱之兄處夜談。晚間偶讀甲戌本《紅樓夢》，我對于這部書的見解是：它不但以暴露清康熙乾隆時統(tǒng)治階級腐朽的情況和當時社會的背景為其主要內(nèi)容；同時對于反面人物固然盡情地揭露，就是對于正面人物，如林黛玉的孤芳自賞，過于離群索居，招讒致怨，把她尖刻的地方也描繪出來，而不掩護她的短處，又如作者對薛寶釵是皮里陽秋深感不滿的，可是也不掩蓋她的長處。作者把每個人的思想、行動，錯綜復雜的地方，都委曲宛轉(zhuǎn)地刻畫出來，是這部書的特長之處。這不過是粗粗閱覽所得到的浮光掠影的印象；若是細讀起來，領(lǐng)會的地方還要多些。

十四日

早餐后，正要到東大街買些零星物品，適黃元賁兄來訪，就同他一塊兒去游街市。同訪文史館長張賓吾先生，略談一會，就約元賁兄在政協(xié)餐廳吃午飯。下午二時參加川大圖書館所開的座談會，討論增辟明清史研究室問題，并托我到北京搜輯有關(guān)明清史的書籍，攝成膠卷，以充實研究明清史史料的內(nèi)容。五時散會，并留影。晚與學校中來訪的同志們談話。早寢，預備明天早晨學校中招待我去游灌縣。

十五日

早餐后，蒙老、蒙默和冉光云同志陪我去游覽都江堰。乘十時的公共汽車赴灌縣，因為路中耽擱，下午一時始到灌縣，連忙與縣人委會交際處聯(lián)系，住在縣委招待所。在街上一家青城餐廳吃過午飯，已經(jīng)下午三點多鐘了。灌縣是一個山城，在山腳底下，有一條長街，遠看著一片青山，蒼翠可愛。蒙默同志是在這里靈巖山書院里讀過書的，路途很熟。他就引導我們沿著這個長街，往前面走，看見街上有賣草藥和虎豹皮的店鋪，可見這里離深山不遠，有許多獵戶了。我們四人有說有笑，從這條街轉(zhuǎn)過彎去，有一座南橋，橋上建筑著美麗的走廊和房屋，遠遠看去，好像是一條垂虹，這是北方所沒有的。岷江從這座橋下流過去，水勢極為洶涌。過了長橋，就到離堆公園。園內(nèi)修竹幽篁，楠木成林。穿過了長林，就到了老王廟。我們走到廟中最高的樓閣上，憑欄往下看去，也不知何年何月，大約是在秦惠王時有名的匠作家李冰把這座玉壘山憑空鑿了一個大缺口，真可以說是鬼斧神工。這個地方，現(xiàn)在叫作寶瓶口，把西邊各山上流下來的大水，總匯合起來，從這個寶瓶口流出去。由這個地方，分為岷、沱二江，灌溉了成都四周圍數(shù)百千萬畝的田地，怒濤洶涌，氣震山河，聲勢的雄壯，真可以說是海內(nèi)奇觀。老王廟是建筑在這個缺口左面一個象鼻子形的山巖上的，山巖底下水勢奔放，一泄如注。凡是山上由這江中流下的木排，必須以象鼻巖作為目標，沖著這個方向走，才能夠轉(zhuǎn)過灣去而順利地流下來。要不然的話，就碰得粉碎，或者留滯在山巖底下了。我們坐在危欄上，往四面看，真是山勢回合，氣象萬千，由于樓底下的濤聲激蕩，覺著樓閣還在那里振動。我本想作一首詩的，但是這一支拙筆，實在是難以形容了。從老王廟回來，已經(jīng)是下午六時。隨便吃一點飲食，回到招待所。我們四人住在一間屋內(nèi)，抵足而談，大有“未晚先投宿，雞鳴早看天”的景象。因為走了一天累了，不久即入睡鄉(xiāng)，睡得極為酣適。

十六日

六時起來，略有微雨，在茶鋪喝了茶，吃了一個雞蛋。本來是游青城山的，因為下雨，橋梁已斷，主要是我的腰腳不健，沒有濟勝之具，只好游二王廟了。原來灌縣的城，是修在山坡上的。我們拾級登山，出了西門，門上嵌有石刻“西川鎖鑰”四個大字。再往前走，就是玉壘關(guān)。經(jīng)過一個山村，茅舍里冒出了炊煙，人家正在那里吃早飯。再往前走，就到了伏龍觀，俗稱二王廟，是秦代李冰和他的兒子二郎的廟宇。廟修在山坳上，沿著石階一步一步地往上走，走了好半天，才到廟門，墻壁上刻著“深淘灘，低作堰，六字旨，千秋鑒”和“逢灣截角，逢正抽心”等盈尺的大字。再往前走，登到閣子上去，往下面看山勢起伏，川流密布，東流成為大江，以及江上的索橋和飛沙堰，氣象浩大，一覽無余，眼界為之增闊。始知山河形勢的雄偉、秀麗兼而有之，這是江浙的山水所未有的。下得山來，遠望著山巖樹林中的老王廟畫棟飛甍，真是如仙山樓閣。我們沿著江沿走到了索橋。我到索橋上走了一半，風勢甚大，索橋搖擺過甚，就回來了。我們沿著原道，緩緩而歸，已經(jīng)是十二時了。仍到青城餐廳去吃午飯，蒙老點的菜其中有石爬魚，形象如同鱸魚而沒有刺，是爬在石巖上，吃蘚苔生長成的，肉味頗美。蒙老父子的酒量很豪，我們都喝了一點酒，微有醉意。蒙老說：此地因雪山的水初化下來，水性過寒，因之大家都感覺有一點腹瀉，稍喝一點酒，是可以御寒的。本來是想搭一時半的汽車回成都，因為買不到車票，只好改搭下午四時半的車回去。吃完午飯后，我們?nèi)缘诫x堆公園去吃茶。茶座很是雅潔，院子里擺著盆景，閑看著遠山和窗外蒼翠的樹林，大有“窗外青山是畫圖”的景象。在茶座上遇見了靈巖山住持能修和尚，是一位七十二歲的老人，態(tài)度沉穩(wěn)，步履如同少年一樣，蒙老和他熟識，說今天晚上要登山回廟去的。我們看見時候不早了，就到汽車站。汽車開行后，已經(jīng)是傍晚的天氣，我看見汽車公路兩旁，田疇萬頃，都是水田，活潑的流水在溝渠里流著，一片綠油油的田野，農(nóng)民們正在那里插秧。成都之所以富饒，都是受到灌溉的好處呀，唯有在今天，農(nóng)民翻了身，才出現(xiàn)了這樣的太平景象?；氐匠啥家呀?jīng)下午七時，蒙老請我們在提督街一家張鴨子店吃燒鵝，頗為肥美。我這次雖然未能去游青城，然看見都江堰偉大的水利工程，又有好友作陪，可以說是興盡而返，回校已經(jīng)快要到十時了。

十七日

早五時就起來，收拾行李。到八時后，有學校中同志們來同我會談。中午，趙幼文先生請我到晉樂園吃午飯。剛剛回校，黃元賁兄來看我。接著，華忱之、繆彥威、黃少荃諸同志都來看我。學校已經(jīng)為我買好了到重慶的火車票，吃過晚飯后夜九時許校長和中舒兄及劉支書都到車站送我。

這次到成都來討擾人家很多，而對于學校實在沒有什么益處，可是臨行時同志們都有依依不舍之意，使我更覺慚愧。同時我與中舒兄雖然是同學，久知道他的為人耿介；這次我們在一塊兒差不多一個多月，更覺他平易近人，誠摯可親，有長者之風，比我這毛手毛腳的要好得多了。因為累了一天，十時火車一開，我就睡著了。

轉(zhuǎn)自：河山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