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房產(chǎn)證的那天，我特意請了半天假。

紅色的封皮，燙金的國徽，沉甸甸地壓在手心，像壓著我這五年全部的青春和血汗。

我叫林笑，三十二歲，為了這套建面九十八平米、套內(nèi)七十六平米的兩居室，我拼了命。

真的，一點都不夸張。

從畢業(yè)開始，我在一家廣告公司做項目管理，卷成了人干。別人朝九晚五，我早八晚十，周末還得隨時待命。

為了多拿項目獎金，我一個人能同時跟三個項目，甲方半夜三點發(fā)瘋，我四點就能給他改出個新版PPT。

生理期痛得蜷在椅子上，一邊拿熱水袋捂著肚子，一邊還在跟客戶電話會議，聲音抖得像篩糠，還得強撐著說“沒問題，趙總，這個方案我們今晚肯定出”。

我老公沈輝，他總說，笑笑，你別這么拼，身體要緊。

那時候我覺得，這是全世界最動聽的情話。

他工資沒我高，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國企里混日子，圖個穩(wěn)定清閑。他說，我負(fù)責(zé)賺錢養(yǎng)家，你負(fù)責(zé)貌美如花。

現(xiàn)在想想，他負(fù)責(zé)貌美如花，我負(fù)責(zé)賺錢養(yǎng)“家”。

這個“家”，到底是誰的家？

我把房產(chǎn)證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包里，像揣著一個易碎的夢。

回家的路上，我甚至繞路去買了沈輝最愛吃的那家張記烤鴨，還買了一瓶不錯的紅酒。

我想，我們終于有了自己的家。

再也不用跟人合租，再也不用擔(dān)心房東隨時漲價，再也不用把自己的東西塞在逼仄的角落里。

我可以在陽臺上種滿花，可以在次臥給他弄一個游戲房，可以在客廳鋪上柔軟的地毯，周末窩在上面看電影。

我推開門，沈輝正癱在沙發(fā)上打游戲，耳機里傳來“double kill”的激昂音效。

茶幾上是他吃剩的外賣盒子，空氣里飄著一股油膩的酸筍味。

我壓下心里那一絲不快，笑著把烤鴨和紅酒放在餐桌上。

“老公，你看我拿回來什么了？”

他摘下耳機，眼神還有點迷離，看了我一眼，又瞥向桌上的東西。

“喲，發(fā)財了？今天這么大方。”

我從包里拿出那個紅本本，在他面前晃了晃。

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下來了？這么快！”他扔掉手柄，一個箭步?jīng)_過來，從我手里搶過房產(chǎn)證，翻開。

他臉上的笑容，比外面的太陽還燦爛。

我看著他，心里那點因為外賣盒子升起的不快，瞬間煙消云散。

值得。

我覺得一切都值得。

“太好了，老婆，你真是我的大功臣！”他抱著我，在我臉上狠狠親了一口。

我笑著推開他，“快去洗手，準(zhǔn)備吃飯，慶祝一下?！?/p>

他把房產(chǎn)證翻來覆去地看，像個得了心愛玩具的孩子。

“老婆，這上面……怎么就我們倆的名字？”

他狀似無意地問了一句。

我的心，咯噔一下。

“不然呢？”我反問，手里的動作慢了下來。

“不是……”他撓了撓頭，有點語無倫次，“我就是問問，這房本上，還能加別人的名字嗎？”

我盯著他，直覺告訴我，事情沒那么簡單。

“可以啊，直系親屬可以。你想加誰？你爸？還是你媽？”

我語氣平靜，心里卻已經(jīng)開始發(fā)冷。

這套房子，首付一百二十萬。我爸媽出了二十萬，我這些年攢了八十萬，沈輝……他拿了五萬。

剩下的十五萬，我找我最好的閨蜜借的，打了欠條。

可以說，這套房子，百分之九十的錢，是我這邊出的。

寫我們兩個人的名字，已經(jīng)是看在夫妻情分上。

他想干什么？

沈輝嘿嘿干笑了兩聲，湊過來摟住我的肩膀。

“老婆，你看，我媽一個人把我拉扯大不容易，她一輩子就盼著我能有出息，能在城里有個自己的家?！?/p>

“現(xiàn)在我們有了，她知道了肯定高興壞了。你說，要是讓她老人家看到房本上有她的名字，她是不是得樂得睡不著覺？”

我的血，一寸一寸地涼了下去。

原來在這里等著我。

“所以呢？”我問。

“所以……你看，能不能，也把我媽的名字加上去？就當(dāng)，就當(dāng)是了了她一個心愿，讓她安心?！?/p>

他說得那么理所當(dāng)然，那么孝感動天。

仿佛我如果說一個“不”字，就是十惡不赦的惡媳婦。

我看著他，忽然覺得這張我愛了七年的臉，無比陌生。

“沈輝，你知道這房子首付多少錢嗎？”

“一百二十萬啊，怎么了？”

“你知道這一百二十萬，都是誰出的嗎？”

他的臉色有點掛不住了，“笑笑，你這話什么意思？我們是夫妻，分那么清楚干嘛？再說了，我不是也出了五萬嗎？”

五萬。

他好意思說出口。

我氣得發(fā)笑，“對，你出了五萬。我出了八十萬，我爸媽二十萬，我閨蜜那兒還借了十五萬。沈輝，你媽出了一分錢嗎？”

“她養(yǎng)我養(yǎng)了三十年！這難道不算嗎？林笑，你怎么能這么算計！”他急了，聲音也高了起來。

“我算計？沈輝，你別忘了，當(dāng)初是誰求著我，說一定要買房，說有了房子才有家。是誰拍著胸脯跟我保證，說我們一起奮斗，一起還貸?！?/p>

“現(xiàn)在房子買了，房貸還沒開始還，你就惦記著把你媽的名字加上去。你想過我嗎？想過我爸媽嗎？”

“我爸媽那二十萬，是他們的養(yǎng)老錢！”

我的聲音也忍不住大了起來，胸口堵得發(fā)慌。

那天的慶祝晚宴，不歡而散。

烤鴨沒動，紅酒沒開。

我們冷戰(zhàn)了。

他睡次臥，我睡主臥。

房子還沒開始裝修，我們已經(jīng)提前分居。

我以為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了，他也就是那么一說，被我懟回去了，應(yīng)該就死心了。

我太天真了。

我低估了一個“孝子”的決心，也高估了我在他心里的分量。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忙著跑裝修公司，量房，看設(shè)計圖，忙得腳不沾地。

沈輝對我愛答不理，每天回家就是打游戲，或者干脆就說單位加班，不回來了。

他媽，我婆婆王蘭，倒是給我打了幾個電話。

電話里，她不再是以前那個和藹可親的長輩，語氣里帶著一股子說教和試探。

“笑笑啊，最近跟小輝鬧別扭了？”

“媽，沒有，我們挺好的?！蔽曳笱苤?。

“還嘴硬。小輝都跟我說了。笑笑啊，不是我說你，你這孩子就是太要強了。一家人，何必分得那么清楚呢？”

“房本上寫誰的名字，不都是你們的家嗎？加上我的名字，你們又不少塊肉。我一個老婆子，還能跟你們搶房子不成？”

“我就是圖個安心，圖個我兒子有保障。你懂嗎？”

我懂了。

我徹底懂了。

她不是圖個安心，她是怕我這個外人，占了她兒子的便宜。

在她眼里，我辛苦賺錢買來的房子，是“我們”的。而這個“我們”，顯然不包括我。

我掛了電話，心里一片冰涼。

我開始留了個心眼。

我把房產(chǎn)證、購房合同、所有的付款憑證、銀行流水，我爸媽給我的轉(zhuǎn)賬記錄，我跟閨蜜的借條，全都拍照，存了云盤，然后把原件鎖進(jìn)了公司的保險柜。

女人的直覺，有時候準(zhǔn)得可怕。

又過了一個月，裝修隊進(jìn)場了。

我每天下班都要去工地看一眼，跟工長對進(jìn)度，確認(rèn)材料。

沈輝一次都沒去過。

他說他忙。

我累得像條狗，回到家，他還是一副大爺?shù)臉幼樱皇窍游屹I的菜不好吃，就是嫌我地拖得不干凈。

我忍著。

我想，等房子裝修好了，住進(jìn)去了，一切都會好的。

直到那天。

社區(qū)通知我們?nèi)マk理停車位登記，需要帶房產(chǎn)證原件和業(yè)主身份證。

我回了趟公司，從保險柜里拿出那個紅本本。

到了社區(qū)服務(wù)中心，排隊，叫號。

我把房本和身份證遞給工作人員。

那個年輕的女孩接過房本，翻開看了一眼，又抬頭看了看我，眼神有點奇怪。

“林笑女士是吧？”

“對?！?/p>

她又低頭看了看，然后把房本推了回來。

“不好意思，您這個房本信息對不上?！?/p>

“什么意思？”我愣住了。

“我們系統(tǒng)里顯示，這套房產(chǎn)的共有人，是三位。”

三位？

我的腦子“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你……你再說一遍？”

女孩有點不耐煩了，“我說，系統(tǒng)里顯示，業(yè)主是三個人。沈輝，林笑，還有一個叫王蘭的。您這房本上只有兩個人，應(yīng)該是舊的。您得去不動產(chǎn)登記中心換新的?！?/p>

王蘭。

王蘭。

王蘭。

這個名字像一把淬了毒的尖刀，狠狠扎進(jìn)我的心臟。

我甚至不記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社區(qū)服務(wù)中心的。

外面的陽光刺眼，我卻覺得渾身發(fā)冷，從骨頭縫里往外冒寒氣。

我站在馬路邊，看著車來車往，感覺整個世界都在旋轉(zhuǎn)。

他是什么時候辦的？

我不知道。

他是怎么瞞著我辦的？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丈夫，在我為了我們共同的家焦頭爛額的時候，聯(lián)合他的母親，在我背后捅了最狠的一刀。

我拿出手機，顫抖著撥通了沈輝的電話。

“喂，老婆，怎么了？”他的聲音聽起來一如往常。

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不能哭，不能鬧。

哭了，鬧了，就輸了。

“老公，你現(xiàn)在在哪兒？”我的聲音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在單位啊，開會呢，怎么了？”

還在撒謊。

“沒什么，就是想問問你，我們家房本上，是不是多了個名字？”

電話那頭，死一般的寂靜。

過了足足有半分鐘，他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口。

“老……老婆，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笑了。

真的，我當(dāng)著滿大街的人，笑了出來。

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我怎么知道的？沈輝，你可真有本事啊。瞞著我，偷偷把王蘭女士的名字加了上去。你動用的是哪個朝代的尚方寶劍?。俊?/p>

我的語氣里，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極致的嘲諷。

“老婆，你聽我解釋！不是你想的那樣！”他急了。

“我不想聽。沈輝，我只問你一句，這件事，是不是真的？”

“是……但是……”

“夠了?！?/p>

我掛了電話。

然后，我拉黑了他的號碼。

我沒有回家，也沒有去工地。

我打車，直接去了我閨蜜周琪的家。

周琪是個律師，專打離婚官司。

她開門看到我的時候，嚇了一跳。

“我的天，林笑，你這是什么臉色？白的跟鬼一樣。”

我走進(jìn)她家，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把包里的房產(chǎn)證扔在茶幾上。

“琪琪，借我十五萬的那個恩，我可能要用另一種方式報了?！?/p>

我把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

從沈輝提出要加他媽名字，到我今天去社區(qū)的發(fā)現(xiàn)。

周琪越聽，臉色越沉。

她聽完，沒罵沈輝，也沒安慰我。

她拿起那個紅本本，仔細(xì)看了看，然后問我：“你確定不動產(chǎn)登記中心的數(shù)據(jù)已經(jīng)變了？”

“確定，社區(qū)的人說的?！?/p>

“他怎么辦到的？”周琪皺著眉，“夫妻共有房產(chǎn)，變更產(chǎn)權(quán)人，需要夫妻雙方都到場簽字。他一個人，怎么可能辦成？”

這也是我想不通的地方。

“只有一種可能?！敝茜鞯难凵褡兊娩J利起來，“他偽造了你的簽名，或者，他找人冒充你去了現(xiàn)場?！?/p>

我的心又是一沉。

偽造簽名？找人冒充？

沈輝，他竟然能做到這個地步。

“那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我看著周琪，她是我現(xiàn)在唯一的救命稻草。

“別急?！敝茜髋牧伺奈业氖?，“首先，絕對不能讓他知道你已經(jīng)知道了全部真相。你剛才電話里，沒說得太明白吧？”

我想了想，“我就問了他名字的事，他承認(rèn)了，然后我就掛了。”

“好。這叫打草驚蛇，但蛇還沒完全出洞?！?/p>

周琪站起來，在客廳里踱步，像一頭準(zhǔn)備捕獵的母獅。

“他現(xiàn)在肯定慌了，會想盡一切辦法來穩(wěn)住你。你什么都不要做，就一個字，拖?！?/p>

“拖？”

“對。他會道歉，會解釋，會讓他媽來跟你說好話。你都聽著，不反駁，也不接受。就說你很失望，需要時間冷靜?！?/p>

“然后呢？”

周琪笑了，那笑容，跟我剛才在馬路邊的笑，有幾分相似。

“然后，我們?nèi)ゲ粍赢a(chǎn)登記中心，調(diào)取當(dāng)天辦理業(yè)務(wù)的全部檔案和監(jiān)控錄像。只要能證明他存在偽造文書或者冒名頂替的行為，那這個變更就是無效的?！?/p>

“不僅無效，”她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這還涉嫌犯罪?！?/p>

我呆住了。

犯罪？

我從沒想過，這個詞會跟我的丈夫聯(lián)系在一起。

“可是……琪琪，如果真的鬧到那一步，我們……”

“林笑！”周琪打斷我，“你清醒一點！現(xiàn)在不是你念舊情的時候！他已經(jīng)把你當(dāng)傻子耍了！你還想跟他共度余生嗎？”

“這套房子，是你拿命換來的！你想拱手讓給那對惡心的母子嗎？”

她的話，像一盆冰水，把我從頭到腳澆了個透。

是啊。

我還猶豫什么？

我辛苦買的房，他憑什么偷偷加他媽的名字？

我憑什么要為他的自私和無恥買單？

那天晚上，我沒有回我和沈輝的“家”。

我在周琪家住下了。

沈輝的電話和微信，像雪片一樣飛來。

我一個都沒接，一個都沒回。

到了深夜，信息變成了長篇大論的道歉信。

“老婆，我錯了，我真的錯了?！?/p>

“我就是一時糊涂，被我媽念叨得煩了，才想出這么個昏招?！?/p>

“我發(fā)誓，我心里只有你，這房子就是我們的，跟我媽沒關(guān)系。”

“你別生氣了，回家好不好？我們好好談?wù)??！?/p>

我看著那些文字，只覺得惡心。

如果我今天沒有去社區(qū)，他是不是打算瞞我一輩子？

等到哪天我們吵架了，他和他媽就能理直氣壯地把我趕出這個家？

第二天一早，我和周琪就去了不動產(chǎn)登記中心。

以業(yè)主的身份要求查詢檔案，是合法的。

我們很順利地拿到了那天辦理業(yè)務(wù)的申請表格。

在“共有人意見”那一欄，我看到了我的簽名。

林笑。

那兩個字，寫得歪歪扭扭，模仿得很拙劣，一眼就能看出是假的。

周琪立刻申請了封存這份證據(jù)，并要求調(diào)取當(dāng)天的監(jiān)控錄令。

工作人員表示，調(diào)取監(jiān)控需要警方介入。

“好。”周琪毫不猶豫，“那我們現(xiàn)在就去報警?！?/p>

我拉住了她，“琪琪，先別。還沒到那一步?！?/p>

我心里還有最后一絲幻想。

或許，他只是一時鬼迷心竅。

或許，還有挽回的余地。

周琪看著我，嘆了口氣，“林笑，你就是心太軟。行，聽你的。那我們先不報警，但證據(jù)我們必須拿到?！?/p>

她通過她的人脈，最終還是拿到了那段關(guān)鍵的監(jiān)控錄像。

視頻里，沈輝和一個五十多歲的陌生女人站在一起。

那個女人戴著口罩和帽子，但身形和我完全不像。

她拿著我的身份證，在文件上簽了字，按了手印。

全程，沈輝都站在旁邊，殷勤地指點著。

我看著屏幕上那張熟悉的臉，心如死灰。

所有的幻想，在這一刻，徹底破滅。

我沒有哭。

我只是平靜地對周琪說：“下一步，該怎么做？”

周琪看著我，眼神里有心疼，但更多的是贊許。

“下一步，申請財產(chǎn)保全。也就是，凍結(jié)這套房產(chǎn)?！?/p>

“凍結(jié)？”

“對。一旦凍結(jié)，這套房子在訴訟期間，誰也無法進(jìn)行買賣、抵押、過戶。這是為了防止他們狗急跳墻，把房子轉(zhuǎn)移了。”

“好?！蔽尹c了點頭。

“然后，起訴。告他們母子倆，要求確認(rèn)他們的姓名添加行為無效，并恢復(fù)房產(chǎn)原狀?！?/p>

“好?！?/p>

“最后，做好離婚的準(zhǔn)備。林笑，這個男人，不值得。”

“我知道。”

我回到家。

沈輝正焦躁地等在客廳里，看到我，像看到了救星。

“老婆，你可算回來了！你去哪兒了？我擔(dān)心死你了！”

他想上來抱我，我側(cè)身躲開了。

他愣在原地，一臉受傷。

“笑笑，你還在生氣？”

我沒理他，徑直走到沙發(fā)上坐下，把我的包放在一邊。

“沈輝，我們談?wù)劙?。?/p>

“好，好，談?wù)??！彼⒖套轿覍γ?，姿態(tài)放得很低。

“為什么要這么做？”我問。

他開始了他那套準(zhǔn)備了一天一夜的說辭。

“老婆，我真的是一時糊涂。我媽她……她前段時間查出來心臟不太好，醫(yī)生說不能受刺激。她天天在我耳邊念叨房子的事，說她沒有安全感，怕我以后受委屈?！?/p>

“我實在是被她逼得沒辦法了，才……才想出這個辦法。我本來想過段時間再跟你說的，沒想到……”

他說得聲淚俱下，仿佛自己才是那個最委屈、最無奈的人。

我靜靜地聽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等他說完，我才緩緩開口。

“所以，為了讓你媽安心，你就可以偽造我的簽名，找人冒充我，去辦這么大的事？”

他的臉，刷地一下白了。

“你……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蔽铱粗?，笑了。

就是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冰冷的笑。

“沈輝，你是不是覺得我特別傻？覺得我每天忙著工作，忙著裝修，什么都不知道？”

“我……”他張口結(jié)舌，說不出話來。

這時候，我婆婆王蘭，拿著鑰匙開門進(jìn)來了。

她一進(jìn)來，就看到我們倆這劍拔弩張的氣氛。

她立刻換上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

“哎喲，這是怎么了？笑笑，你可算回來了。小輝都快急死了?！?/p>

她走過來，想拉我的手。

我還是躲開了。

她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中。

“笑笑，這事……是媽不對。媽不該逼小輝。但他也是一片孝心啊。你就看在媽這把老骨頭的份上，原諒他這一回，好不好？”

她開始打感情牌。

如果是在以前，我可能就心軟了。

但現(xiàn)在，我只覺得諷刺。

“媽，您心臟不是不好嗎？怎么還親自跑過來了？”我微笑著問她。

她愣了一下，隨即反應(yīng)過來，“我……我是不放心你們。再說了，為了我兒子的幸福，我這點老毛病算什么。”

“哦，為了您兒子的幸福，就可以犧牲我的是嗎？”

我的聲音依然平靜，但每個字都像釘子。

王蘭的臉色變了，“笑笑，你這孩子怎么說話呢？什么叫犧牲你？我們是一家人?。》勘旧霞觽€名字，怎么就叫犧牲了？”

“對啊，老婆，媽說得對，我們是一家人?！鄙蜉x趕緊附和。

我看著他們母子倆一唱一和，覺得這真是我這輩子看過最精彩的雙簧。

“好一個一家人?！蔽尹c了點頭。

“既然是一家人，那有些事，我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

我從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

是我讓周琪連夜幫我起草的。

一份《婚內(nèi)財產(chǎn)協(xié)議》。

我把它推到沈輝面前。

“這是什么？”他拿起協(xié)議，臉色越來越難看。

王蘭也湊過去看。

協(xié)議內(nèi)容很簡單：

第一，這套房子，是我婚前財產(chǎn)（首付大部分是我個人存款及父母贈與）及婚后共同財產(chǎn)的混合。

第二，考慮到沈輝對我隱瞞并私自變更產(chǎn)權(quán)人，給我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傷害，他自愿放棄這套房產(chǎn)的全部份額。

第三，房貸由我一人承擔(dān)，房子歸我一人所有。

第四，如果離婚，他凈身出戶。

沈輝的手開始發(fā)抖，他猛地把協(xié)議摔在桌子上。

“林笑！你這是什么意思！你想離婚？還想讓我凈身出戶？”

“你太過分了！”王蘭也尖叫起來，“我兒子哪里對不起你了？不就是房本上加了個名字嗎？你就要吞掉整套房子？你安的什么心！”

我看著他們倆氣急敗壞的樣子，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我安的什么心？我安的是保護(hù)我自己的心?！?/p>

“我沒讓你現(xiàn)在就簽。我給你兩個選擇。”

我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你，王蘭女士，明天就跟我去不動產(chǎn)登記中心，把你那個非法添加的名字去掉。然后，沈輝，你把這份協(xié)議簽了。我們還跟以前一樣過日子。”

我又伸出第二根手指。

“第二，你們什么都不做。那么，我們法庭上見。”

“法庭見？”王含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你告我們什么？房子是我兒子的，我兒媳婦的，我加個名字怎么了？你告到天邊去，你也沒理！”

她篤定我拿他們沒辦法。

“是嗎？”我慢悠悠地說，“媽，您可能不知道，私自變更房產(chǎn)共有人，需要我們夫妻雙方都到場簽字?？墒悄翘?，我并沒有去?！?/p>

“沈輝，你找人冒充我，偽造我的簽名。這件事，不動產(chǎn)登記中心的檔案里，記錄得清清楚楚。監(jiān)控錄像，也拍得明明白白?！?/p>

“這不叫簡單的‘加個名字’，這叫，偽造國家機關(guān)公文罪。”

我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最后幾個字。

沈輝的臉，徹底沒了血色。

他癱坐在沙發(fā)上，嘴唇哆嗦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王蘭也懵了。

她可能一輩子都沒聽過這么嚇人的罪名。

“你……你胡說！你嚇唬誰呢！”她嘴上還硬著，但眼神已經(jīng)開始閃躲。

“我是不是胡說，你們可以去問問律師?！蔽艺酒鹕?，拿起我的包。

“我給你們?nèi)鞎r間考慮。三天后，你們不給我答復(fù)，那就會有法院的傳票給你們答復(fù)?！?/p>

“哦，對了。”我走到門口，回過頭，沖他們露出一個燦爛的笑臉。

“忘了告訴你們，為了防止你們在我背后再搞什么小動作，我已經(jīng)向法院申請了財產(chǎn)保全?！?/p>

“這套房子，已經(jīng)被凍結(jié)了?！?/p>

說完，我拉開門，走了出去。

身后，傳來王蘭歇斯底里的尖叫和沈輝絕望的哀嚎。

我走在小區(qū)的林蔭道上，晚風(fēng)吹在臉上，很舒服。

我沒有回頭。

我知道，從我笑著說出“凍結(jié)”那一刻起，我和沈輝，我們這個家，就徹底完了。

但我一點都不難過。

我只覺得解脫。

接下來的三天，我的世界前所未有的清靜。

沈輝和王蘭沒有再聯(lián)系我。

我猜，他們應(yīng)該是去咨詢律師了。

然后，他們應(yīng)該知道了，我說的每一句話，都不是在嚇唬他們。

第四天早上，我接到了沈輝的電話。

他的聲音，疲憊又沙啞。

“笑笑，我們……我們能見一面嗎？”

“有事電話里說就可以?！蔽依涞鼗貞?yīng)。

“不，我想當(dāng)面跟你談?！彼麍猿帧?/p>

我同意了。

地點約在我們第一次約會的那家咖啡館。

他比我先到，坐在靠窗的位置，整個人瘦了一圈，眼窩深陷，胡子拉碴。

看到我，他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你來了?！?/p>

我沒說話，在他對面坐下。

“笑笑，我……我錯了。”他開口，第一句話還是道歉。

“我問過律師了，我……我真的沒想到事情會這么嚴(yán)重?！?/p>

“我求求你，你別告我。我不能有案底，不然我這輩子就毀了。”

他哭了。

一個三十二歲的大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個孩子。

要是以前，我肯定會心疼。

但現(xiàn)在，我看著他流淚的臉，心里沒有一絲波瀾。

早知今日，何必當(dāng)初？

“所以呢？”我問。

“我……我同意。我同意把媽的名字去掉?！彼f。

“然后呢？”

“然后……那份協(xié)議……”他抬起頭，眼神里帶著一絲乞求，“那份協(xié)議，能不能……能不能不簽？笑笑，我們這么多年的感情，難道就因為這一件事，就全都沒了嗎？”

“我們還能回去的，對不對？只要把名字去掉了，我們還跟以前一樣，好好過日子?！?/p>

我看著他，忽然覺得很可笑。

“沈輝，你覺得我們還回得去嗎？”

“為什么回不去？我知道錯了，我改，我以后什么都聽你的！”他急切地保證。

“你還記得嗎？我們剛在一起的時候，我說我最大的夢想，就是有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家?！?/p>

他愣住了。

“你說，你會幫我實現(xiàn)這個夢想。你說，你會永遠(yuǎn)對我好，不會讓我受一點委屈?！?/p>

“我信了?！?/p>

“我為了這個夢想，拼死拼活地工作，不敢吃，不敢穿，把每一分錢都攢下來。我以為，我們是在為了同一個目標(biāo)努力。”

“可你呢？你在干什么？”

“你在算計我。你在盤算著，怎么把我的勞動成果，變成你們沈家的私產(chǎn)?！?/p>

“沈輝，你不是一時糊涂，你是骨子里的自私。在你心里，你媽是你的家人，而我，林笑，只是一個可以幫你實現(xiàn)買房夢想的工具人?！?/p>

我的聲音很輕，但每一個字，都像一把錘子，砸在他的心上。

他面如死灰。

“不……不是的……笑笑，我沒有……”他還在徒勞地辯解。

我不想再聽了。

“協(xié)議，必須簽。名字，必須去。”

“這是我的底線?！?/p>

“如果你做不到，那我們就法庭見。到時候，你失去的，就不僅僅是房子了?！?/p>

我站起身，準(zhǔn)備離開。

他突然沖過來，一把拉住我的手腕。

“笑笑！別走！我簽！我什么都簽！”他喊道，聲音里帶著絕望。

咖啡館里所有的人都朝我們看過來。

我用力甩開他的手。

“明天上午九點，不動產(chǎn)登記中心門口見。把你媽也叫上。”

說完，我頭也不回地走了。

第二天，我見到了王蘭。

她像是老了十歲，頭發(fā)白了許多，眼神里充滿了怨毒和不甘。

她死死地瞪著我，仿佛要在我身上剜下兩塊肉來。

沈輝扶著她，一臉的頹喪。

我沒理會他們的眼神，直接帶著他們走進(jìn)了辦事大廳。

流程走得很順利。

因為有確鑿的證據(jù)證明之前的變更是違規(guī)操作，撤銷名字只是時間問題。

王蘭在“自愿放棄產(chǎn)權(quán)”的聲明上簽字的時候，手抖得幾乎握不住筆。

簽完字，她猛地抬起頭，用一種詛咒般的語氣對我說：

“林笑，你別得意！你會遭報應(yīng)的！”

我看著她，笑了。

“媽，您還是多關(guān)心關(guān)心自己的心臟吧。報應(yīng)這種事，誰說得準(zhǔn)呢？”

辦完手續(xù)，我們?nèi)齻€人站在不動產(chǎn)登記中心的門口，像三個陌生人。

“協(xié)議呢？”沈輝問，聲音嘶啞。

我從包里拿出那份協(xié)議，還有一支筆。

“簽吧?！?/p>

他接過筆，在一張長椅上，彎著腰，在那份宣告他凈身出戶的協(xié)議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我收回協(xié)議，看了一眼他的簽名。

然后，我從包里拿出了另一份文件。

“這是什么？”他警惕地看著我。

“離婚協(xié)議?！?/p>

我說出這四個字的時候，感覺前所未有的輕松。

沈輝的身體猛地一震，不敢置信地看著我。

“離……離婚？”

王蘭也尖叫起來：“林笑！你這個毒婦！你拿到房子了就要把我兒子一腳踹開！你的心怎么這么狠！”

我沒理她，只是看著沈輝。

“你以為，發(fā)生了這么多事，我們還能做夫妻嗎？”

“沈輝，我給過你機會了。是你自己，親手毀了我們之間的一切?！?/p>

“房子，現(xiàn)在是我的了。我們的婚姻，也該結(jié)束了?！?/p>

“財產(chǎn)分割，就按照我們剛才簽的那份協(xié)議來。你，凈身出戶。”

“如果你同意，我們明天就去民政局。如果你不同意，那我就起訴離婚。反正結(jié)果，都一樣?！?/p>

沈輝呆呆地看著我，眼里的光一點點熄滅。

他知道，我說的是真的。

他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余地。

最終，他接過了那份離婚協(xié)議，像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木偶。

從民政局出來的那天，天很藍(lán)。

我手里拿著的，是綠色的離婚證。

紅本換綠本，我只用了一個星期。

我給周琪打電話。

“琪琪，我自由了。”

電話那頭，周琪笑了。

“恭喜你，林笑。歡迎來到新世界?！?/p>

我賣掉了那套房子。

那個承載了我太多夢想，也帶給我太多噩夢的地方，我一刻也不想再待。

因為房產(chǎn)已經(jīng)完全在我個人名下，手續(xù)辦得很快。

賣掉房子的錢，我還了閨蜜的十五萬，還了我爸媽的二十萬。

剩下的錢，足夠我在一個稍微偏一點的地方，全款買一套小戶型。

簽購房合同的那天，我特意看得很仔細(xì)。

產(chǎn)權(quán)人那一欄，只有三個字。

林笑。

我自己的名字。

我終于有了一個，完全屬于我自己的家。

雖然小，但很溫暖。

我辭掉了那份讓我身心俱疲的工作，換了一家節(jié)奏慢一點的公司。

薪水少了，但時間多了。

我開始學(xué)著給自己做飯，周末去逛公園，去美術(shù)館。

我把陽臺種滿了多肉和綠蘿。

我還養(yǎng)了一只貓，一只很黏人的橘貓。

有時候，我抱著貓，窩在沙發(fā)上，看著窗外的夕陽，會想起沈輝。

想起我們曾經(jīng)有過的甜蜜。

但那感覺，就像在看一部很久以前的電影，模糊，遙遠(yuǎn)，與我無關(guān)。

我聽說，沈輝和他媽搬回了老房子。

他被單位勸退了，因為那件事，在單位里傳得沸沸-揚-揚。

他沒有再婚。

王蘭的身體，據(jù)說越來越差。

這些，都是我從以前的共同朋友那里聽來的。

我沒有幸災(zāi)樂禍，也沒有絲毫同情。

我們已經(jīng)是兩個世界的人。

有一次，我在超市購物，迎面碰上了他。

他比上次見面時更憔悴了，頭發(fā)也白了不少。

他看到我，愣在原地，眼神復(fù)雜。

我也看到了他。

我沖他，友好地，禮貌地，笑了笑。

就像對一個，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然后，我推著我的購物車，從他身邊，徑直走了過去。

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