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zhèn)政府辦公樓的燈亮到深夜，老秦對著換屆推薦表上的“同意”欄，筆尖懸了十分鐘沒落下。煙灰缸里的煙蒂堆成小丘，煙霧模糊了墻上“求真務(wù)實”的匾額，也模糊了他鬢角的白發(fā)。

作為大楊鎮(zhèn)黨委書記，老秦在這個位置上干了五年。如今換屆在即，他是副縣長的熱門人選。縣委組織部的老宋下午剛來過，拍著他的肩膀說：“老秦，只要把紅星煤礦的問題壓一壓，考察就穩(wěn)了?！?/p>

紅星煤礦是鎮(zhèn)里的納稅大戶，卻也是環(huán)保重災(zāi)區(qū)。上周暴雨沖垮了礦渣壩，污水淹了下游三個村的稻田。村民們堵在礦門口討說法，礦長劉老板連夜送來一箱茅臺，話里話外都是“換屆關(guān)鍵期，別惹麻煩”。

“秦書記，劉老板又來電話了?！泵貢≈芡崎T進來，手里攥著手機，神色猶豫，“他說愿意賠償村民損失，還……還想贊助您的競選宣傳?！崩锨貨]接電話，指了指桌上的舉報信——那是村民用歪歪扭扭的字跡寫的，附著被污染的稻苗照片。

“賠償款到賬了嗎？”老秦的聲音沙啞。小周低下頭：“劉老板說要等換屆后再兌現(xiàn)，怕您‘過橋拆河’。他還說，縣委李書記那邊，他已經(jīng)打過招呼了?！崩锨孛偷匕压P拍在桌上，墨汁濺到推薦表的“政績”欄，暈成一團黑。

深夜的辦公室格外安靜，只有掛鐘的滴答聲。老秦想起三年前剛到鎮(zhèn)上時，村民們在村口舉著“盼好官”的木牌迎接他。那時紅星煤礦就有污染問題，他拍著胸脯保證“三個月整改到位”，可如今整改報告堆了半箱，礦場的排污管仍在偷偷排水。

手機突然響了，是遠(yuǎn)在外地的女兒?！鞍?，我聽說您要升副縣長了？”女兒的聲音帶著雀躍，“媽讓您別太拼，關(guān)鍵時刻別得罪人。”老秦揉了揉眉心：“小語，你還記得小時候爸帶你幫王奶奶插秧嗎？那些稻田要是毀了，老百姓就沒活路了?！?/p>

掛了電話，老秦拿起車鑰匙就往外走。小周急忙跟上：“秦書記，這么晚您去哪？劉老板說明早要請您去市里開會，順便拜訪李書記?！薄叭ハ掠未??！崩锨氐穆曇艉艹?，“老百姓的地被淹了，我睡不著。”

村口的老槐樹下，十幾個村民正蹲在地上發(fā)愁?？匆娎锨?，他們紛紛站起來，眼神里有期待也有失望。村支書老張嘆了口氣：“秦書記，我們知道您要換屆了，這事兒……要不先等等？”

老秦沒說話，蹲下身抓起一把被污水泡黑的泥土。泥土散發(fā)著刺鼻的臭味，粘在指尖甩都甩不掉?！懊魈煲辉纾?guī)Лh(huán)保隊去礦場。”他站起身，“賠償款三天內(nèi)到賬，整改不到位就封礦。至于我的提拔——”他頓了頓，“老百姓的飯碗比我的烏紗帽金貴?！?/p>

第二天，老秦真的帶著執(zhí)法隊封了紅星煤礦的大門。劉老板氣得在電話里破口大罵：“秦瘋子，你就等著換屆名單上沒你的名字！”老秦掛了電話，把村民的賠償協(xié)議仔細(xì)核對了一遍，在落款處鄭重簽下名字。

縣委組織部的考察組來鎮(zhèn)上時，老秦正在稻田里幫村民補種秧苗。褲腳沾滿泥點，臉上全是汗水，和普通農(nóng)戶沒什么兩樣?？疾旖M的人皺著眉問：“秦書記，您怎么還在干這個？劉老板的舉報信都遞到縣委了。”

老秦擦了擦汗，遞過手里的秧苗：“您看這苗，只要根還在，就能活。老百姓的信任就是我的根，不能丟?！彼岩豁痴膱蟾婧唾r償憑證遞給考察組，“這是我的政績，比任何匯報都實在?！?/p>

換屆名單公布那天，鎮(zhèn)政府的人都替老秦惋惜——副縣長人選里沒有他。劉老板特意開車來鎮(zhèn)上“耀武揚威”，卻在鎮(zhèn)口被村民圍了起來。“你還好意思來？秦書記為了我們丟了官，我們要去縣委請愿！”老張舉著村民聯(lián)名信，聲音洪亮。

老秦聞訊趕來，攔住了激動的村民?！拔业穆殑?wù)是組織定的，但我的責(zé)任是老百姓給的。”他笑著說，“只要能讓稻田重新變綠，我在鎮(zhèn)上再干五年也樂意?！边@時，考察組的老宋突然打來電話，語氣激動：“老秦，市委領(lǐng)導(dǎo)看了你的材料，說你是敢擔(dān)當(dāng)?shù)暮酶刹?，決定破格提拔你當(dāng)縣紀(jì)委書記！”

劉老板的臉?biāo)查g白了，灰溜溜地開車走了。村民們爆發(fā)出掌聲，老秦卻只是拿起鋤頭，走向田埂。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的沉默不是退縮，而是對責(zé)任的堅守。

后來有人問老秦，換屆前夕為啥不主動爭取。他指著辦公室墻上的新匾額——那是村民送的，寫著“沉默是金”?！罢嬲慕?，是老百姓的口碑。”老秦摩挲著匾額，“有些時候，沉默的堅守，比千言萬語的爭取更有力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