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lán)田的秋雨，是纏著骨血的冷。

雨絲密得像關(guān)中織娘們最細(xì)的繡線，卻帶著秦嶺深處千年不化的寒氣，從終南山的千峰萬壑間漫下來，把青黑色的巖壁浸得發(fā)亮。渾濁的溪流順著山勢蜿蜒，裹挾著枯枝、碎石與陳年箭鏃，嘩啦啦沖過殘破的烽燧——那曾是大秦西御戎狄的屏障，如今箭孔里積著腐葉，燧臺上長著半人高的荒草，只在雨霧中露出半截焦黑的木梁，像極了垂死者伸出的枯手。

更遠(yuǎn)處，傾頹的箭樓斜斜插在山坡上，樓頂?shù)摹扒亍弊周娖毂挥晁莸冒l(fā)白，邊角在風(fēng)里爛成碎絮，每一次飄動都像在茍延殘喘。劉邦的兵鋒還沒到，這座固若金湯的關(guān)中門戶，已先在連綿秋雨中，一寸寸泄了往日的威嚴(yán)。

咸陽宮的望樓最高處，趙高的玄色朝服早被濕氣浸得發(fā)沉。他憑欄而立，指尖按在冰涼的漢白玉欄桿上，指腹摩挲著欄上雕刻的夔龍紋——那是始皇帝登基時命工匠鑿的，龍鱗曾鎏著金，如今金粉剝落，露出底下青灰色的石質(zhì)，像極了他此刻的心境。

他低頭俯瞰這座帝都。宮闕依舊森然，長樂宮的飛檐、未央宮的銅鈴、章臺宮的玉階，在雨霧中連成一片模糊的黑影，可那股曾讓六國使臣俯首的威嚴(yán)，卻像被雨水洗走了似的，只剩沉沉的壓抑。遠(yuǎn)處的驪山藏在濃云里，只有始皇帝陵寢的封土堆隱約可見，像一尊沉默的巨獸，正冷冷注視著腳下這座將傾的帝國。

“丞相！藍(lán)田急報！”

內(nèi)侍的呼喊撞碎了望樓的寂靜，那人跌跌撞撞奔上來，皂色衣袍沾滿泥點，膝蓋在臺階上磕出青痕，聲音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劉、劉邦破武關(guān)了！南陽守將降了！現(xiàn)在……現(xiàn)在已跟藍(lán)田守軍接戰(zhàn)，秦軍……秦軍潰敗了！”

趙高的肩背幾不可察地晃了晃，卻沒回頭。他望著天際翻滾的烏云，云層里裹著隱隱的雷聲，像有千軍萬馬在云層后奔涌。良久，他嘴角竟勾起一絲極淡的冷笑，聲音比欄桿還涼：“張良……好一個張良。當(dāng)年博浪沙一錐沒殺了始皇帝，如今倒敢用奇兵，直搗關(guān)中了?！?/p>

話音剛落，心腹閻樂也匆匆趕來，玄色幞頭歪在一邊，額上的冷汗混著雨水往下淌，一進(jìn)望樓就“噗通”跪在地上：“丞相！藍(lán)田若失，咸陽就無險可守了！劉邦那廝兵鋒太銳，又有張良出謀劃策，咱們……咱們不可力敵?。∫缹傧轮?，不如……不如遣使跟劉邦議和！”

“議和？”

趙高終于緩緩轉(zhuǎn)身，目光掃過閻樂發(fā)白的臉，那眼神像淬了冰的刀，刮得人皮膚發(fā)緊：“你倒說說，如何議和？”

閻樂咽了口唾沫，往四周看了看，才壓低聲音湊上前，眼中閃過一絲自以為得計的狡黠：“可派使者去劉邦營中，就說丞相愿與他平分天下。函谷關(guān)以西，整個關(guān)中之地歸丞相執(zhí)掌；函谷關(guān)以東，那些諸侯地盤，任他去爭。這樣一來，既能保丞相您富貴不失，還能免了咸陽城里的生靈涂炭，是萬全之策?。　?/p>

趙高沒說話，只是垂眸望著自己的袍角。雨水順著衣料往下滴，在地上積成小小的水洼，映出他模糊的影子。他忽然想起十歲那年，在隱宮西墻根下，用凍裂的手指在雪地里刻下的第一個“趙”字——那時雪粒鉆進(jìn)傷口，疼得他直抽氣，可看著那歪歪扭扭的字跡，心里卻燒著一團(tuán)火：總有一天，要讓這天下人都知道“趙高”的名字。

后來，他靠抄律法換糧食，靠識文斷字進(jìn)了中車府，靠揣摩人心爬上了權(quán)力巔峰。他用秦法的刀，斬了李斯，殺了蒙毅，逼死了胡亥，終于把整個大秦的權(quán)柄攥在了手里。如今，卻要讓他跟一個沛縣亭長平分？

“丞相！”閻樂見他半天不吭聲，急得額頭青筋都跳起來，“劉邦雖強，但根基還不穩(wěn)??！項羽還在河北盯著，只要您能跟劉邦分了天下，咱們就能騰出手來對付項羽。這就是權(quán)宜之計，等日后……”

“等日后？”趙高突然打斷他，冷笑一聲，聲音里帶著毫不掩飾的譏諷，“等日后他劉邦羽翼豐滿，再提著刀來取我首級？”

閻樂被這話堵得啞口無言，頭垂得更低，連呼吸都不敢大聲。趙高負(fù)手走回欄桿邊，望著咸陽城的方向，眼中忽明忽暗，像望樓里搖曳的燭火。雨還在下，打在銅鈴上，發(fā)出沉悶的“叮當(dāng)”聲，像在為他的猶豫敲著節(jié)拍。終于，他緩緩點頭，聲音輕得幾乎要被雨聲蓋過：“派使者去?！?/p>

三日后，趙高最信任的門客李松，帶著十車金銀玉帛，揣著蓋了丞相印的國書，星夜出了咸陽，往藍(lán)田方向趕去。車輪碾過泥濘的官道，濺起的泥水打濕了車簾，李松坐在車?yán)?，摸著懷中溫?zé)岬膰鴷?，心里卻七上八下——他跟著趙高多年，知道這位丞相的手段，也知道劉邦的狠辣，這場議和，更像一場賭命。

劉邦的軍帳設(shè)在藍(lán)田城外的高坡上，帆布帳篷被雨水打得“啪啪”響，卻擋不住帳內(nèi)的熱氣。帳中央燃著一堆篝火，火光跳動著，映得劉邦棱角分明的臉上明暗交錯。他穿著一身玄色鎧甲，甲片上還沾著未干的泥點，顯然剛從前線回來。

張良坐在下首的木凳上，素色長袍一塵不染，手里輕搖著羽扇，神色沉靜得像口古井，連篝火的光都映不進(jìn)他眼底。樊噲、周勃、夏侯嬰等將領(lǐng)環(huán)立在帳中，個個甲胄鮮明，腰間佩劍的劍穗滴著水，眼神里的殺氣幾乎要溢出來。

李松剛進(jìn)帳，就被這股肅殺之氣逼得腿軟，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懷中掏出國書，雙手捧著遞上去，聲音發(fā)顫：“漢、漢王殿下，我家丞相有令，愿與漢王平分天下。函谷關(guān)以西，關(guān)中之地歸丞相執(zhí)掌；函谷關(guān)以東，天下諸侯任漢王自立。從此永結(jié)盟好，互不相犯?！?/p>

帳內(nèi)瞬間陷入死寂，只有篝火“噼啪”爆火星的聲音。

劉邦緩緩伸出手，接過國書。他沒立刻展開，而是捏著那卷竹簡，指節(jié)因用力而泛白——竹簡上還留著趙高書房特有的蘭草香，那味道他在咸陽城外見過，是當(dāng)年始皇帝賜給趙高的西域熏香，如今卻成了奸賊謀逆的信物。

展開國書，趙高那筆剛硬的小篆映入眼簾，“平分天下”四個字尤其刺眼。劉邦只看了一眼，便“嗤”地一聲冷笑，手腕一揚，國書“啪”地砸在李松面前的地上，竹簡散開，滾了一地。

“趙高？”他聲音不高，卻像驚雷在帳中炸響，“一個閹人，也敢跟寡人談平分天下？”

李松臉色瞬間慘白，“噗通”跪在地上，額頭抵著冰冷的地面：“漢王息怒！我家丞相……丞相也是為了天下蒼生，不愿再動干戈??！”

“為了天下蒼生？”劉邦怒極反笑，猛地站起身，一腳踢翻面前的案幾，銅酒壺、陶碗摔在地上，酒液混著雨水流了一地，“他配提天下蒼生嗎？”

他指著李松，手指因憤怒而顫抖，聲音里滿是咬牙切齒的恨意：“你回去告訴趙高！他在咸陽指鹿為馬，把二世當(dāng)傀儡耍；他殘害忠良，把李斯腰斬于市；他逼死胡亥，拿著傳國玉璽就敢稱孤道寡！大秦亡了，天下亂了，百姓流離失所，這一切，都是他趙高造的孽！”

“殺盡奸賊！以謝天下！”

帳中諸將齊聲怒吼，聲音震得帳篷都在晃，樊噲更是按捺不住，伸手就去拔腰間的佩劍，眼冒兇光：“主公，別跟這狗賊廢話！末將這就帶五千精兵，殺進(jìn)咸陽，把趙高的狗頭砍下來！”

“樊噲！”張良輕喝一聲，羽扇輕輕一擺，帳中的怒火才稍稍壓下去。他看向李松，聲音清冷得像帳外的秋雨：“趙高亂政，天怒人怨。漢王奉天討逆，是為了還天下一個太平，豈能與亂臣賊子媾和？你速速退去，若再敢替趙高傳這種荒謬之言，休怪我軍法從事！”

李松嚇得魂飛魄散，連滾帶爬地往帳外跑，連地上散落的竹簡、車上的金銀玉帛都不敢碰，一路跌跌撞撞下了高坡，連馬都差點騎不穩(wěn)。

當(dāng)夜，李松逃回咸陽，連口氣都沒喘勻，就跌跌撞撞沖進(jìn)趙高的書房，把劉邦的斥責(zé)、樊噲的怒吼、張良的冷語，一字不落地學(xué)了一遍。

趙高坐在案后，手里捏著個玉杯，杯中盛著西域進(jìn)貢的葡萄酒，卻早已沒了溫度。聽完李松的話，他臉上的血色一點點褪去，只剩下鐵青，突然手腕一用力，玉杯“啪”地一聲砸在案角，碎片四濺，紫紅色的酒液濺了一地，像極了噴濺的血。

“劉邦……劉邦！”他死死攥著拳頭，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指甲幾乎要嵌進(jìn)肉里，眼中怒火與恐懼交織，聲音沙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他竟敢如此辱我！一個沛縣亭長，也敢對我如此說話！”

閻樂就跪在書房的角落里，頭垂得快貼到地面，連大氣都不敢喘。趙高在帳中來回踱步，玄色朝服的下擺掃過地上的玉杯碎片，發(fā)出刺耳的摩擦聲，每一步都沉重得像踩在所有人的心上。

他忽然停下腳步，望向窗外的夜空。雨還在下，黑漆漆的夜空里看不到一顆星星，只有閃電偶爾劃破云層，照亮咸陽宮的飛檐，像一道道猙獰的傷疤。他喃喃自語，聲音輕得像夢囈：“難道……天要亡我？”

司馬欣逃回咸陽時的畫面突然闖進(jìn)腦?！侨藴喩硎茄?，說章邯的四十萬大軍已降了項羽；北方傳來的探報也在耳邊響：項羽在巨鹿破了王離的長城軍，正帶著大軍往關(guān)中趕。如今劉邦又破關(guān)而入，兩路大軍，像兩把磨得雪亮的利劍，正一前一后，直指咸陽。

“傳令……”趙高的聲音突然變得沙啞，卻帶著一絲孤注一擲的狠勁，“傳令城中守軍，死守咸陽！加固城墻，備好滾木礌石！寡人……寡人乃大秦丞相，豈能向一介亭長低頭！”

可他的聲音在空曠的書房里回蕩，卻顯得那么虛弱，那么無力，連窗外的雨聲都蓋不住。

藍(lán)田的雨，依舊在下。

劉邦站在帳外，雨水打濕了他的頭發(fā)，順著臉頰往下淌，他卻渾然不覺，只是望著咸陽的方向，目光深邃得像這片被戰(zhàn)火籠罩的土地。張良撐著一把油紙傘，悄悄走到他身旁，傘面輕輕遮住他頭頂?shù)挠辏骸爸鞴?，趙高已成困獸，不足為慮。真正的對手，是項羽。”

劉邦緩緩點頭，抬手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握緊了腰間的劍柄——那是他從秦軍手里繳獲的秦劍，劍身上“克敵”二字還清晰可見。他的聲音低沉而堅定：“寡人知道。但趙高不死，秦民不寧，天下不安。此獠，必誅之！”

風(fēng)更急了，雨更大了，終南山的輪廓在雨霧中徹底模糊。遠(yuǎn)處的關(guān)山像是被生生劈開，天地間只剩下風(fēng)雨的呼嘯與隱約的馬蹄聲。

咸陽的末日，已在這連綿秋雨中，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