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興十一年臘月二十九日，臨安城的風(fēng)波亭積著薄雪。岳飛卸去鎧甲，只著白色囚衣，在供狀上寫下八個大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墨跡未干，獄卒已捧來御賜毒酒。他沒有立即飲下，而是望向北方——那里有他半生征戰(zhàn)的中原，有朱仙鎮(zhèn)外翹首南望的父老，還有他永遠無法實現(xiàn)的“直搗黃龍”之夢。

少年礪劍

宣和四年，相州湯陰縣的冬夜。二十歲的岳飛在母親房中長跪不起。

“你真的要去從軍？”岳母放下手中針線。

“金虜南侵，國難當頭，兒豈能安坐？”青年眼中燃著火，“兒曾見金兵劫掠后的村莊，十室九空...兒讀書知忠義，習(xí)武為報國，今日正是其時。”

油燈下，岳母沉默良久，終于取來銀針：“好。那就在你背上刺下四個字，讓你永世不忘?！?/p>

針尖刺破皮膚的痛楚，遠不及她一字一頓的話語更讓岳飛刻骨銘心：

“盡——忠——報——國?！?/p>

從此，這四字隨他南征北戰(zhàn)，成了他生命的全部重量。

初露鋒芒

靖康元年，宗澤留守開封。時任秉義郎的岳飛獻上戰(zhàn)陣圖，宗澤看罷驚問：“爾勇智才藝，古良將不能過。然好野戰(zhàn)，非萬全計?！?/p>

岳飛對曰：“陣而后戰(zhàn)，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p>

次年春，金軍再犯汜水關(guān)。岳飛率百騎偵察，遇金兵大隊。部下欲退，他執(zhí)丈八鐵槍（后改瀝泉槍）突前：“敵雖眾，未知我虛實！”

單騎沖陣，斬金將梟首而還。金軍大駭，竟不敢追。此戰(zhàn)后，宗澤握其手嘆：“中興大業(yè)，或在君身?！?/p>

可惜不久宗澤病逝，臨終三呼“過河”。岳飛扶柩痛哭，將老元帥未竟的誓言，一并背在了自己肩上。

建康血戰(zhàn)

建炎四年春，金兀術(shù)渡江南下，直逼建康。時任通泰鎮(zhèn)撫使的岳飛駐軍宜興，聞訊疾馳救援。

牛頭山夜戰(zhàn)，他命士卒衣黑衣，混入金營。夜色中只聽四下皆呼：“岳家軍至矣！”金軍自相攻擊，死傷無數(shù)。

黎明時分，岳飛親率背嵬軍沖陣。那一戰(zhàn)，他身被十余創(chuàng)，血透重甲，仍大呼酣戰(zhàn)。戰(zhàn)后清點，收復(fù)建康，俘金將二十余。

士卒清理戰(zhàn)場時，發(fā)現(xiàn)主將獨自站在江邊，望著對岸被焚的村落出神。

“將軍在看什么？”

“看這長江，”岳飛聲音沙啞，“它本是我們天然的防線?？扇羧诵牟还?，天險何用？”

他轉(zhuǎn)身，眼中血絲密布：“我們要北伐，不止為收復(fù)山河，更為讓百姓知道——大宋還有人愿為他們死戰(zhàn)?！?/p>

郾城鐵騎

紹興十年，金人毀盟南侵。岳飛自鄂州出兵，連克郾城、潁昌。

七月八日，郾城外平原。金兀術(shù)親率一萬五千“鐵浮屠”與“拐子馬”襲來——此乃金軍精銳，人馬皆披重甲，三騎相連，如墻而進。

諸將色變。岳飛卻下令：“步兵持麻扎刀、提刀、大斧入陣，勿仰視，?？绸R足。”

他親自擂鼓。當鐵浮屠逼近時，岳家軍步兵滾地而前，刀斧專砍馬腿。一馬倒，三馬皆仆。背嵬軍騎兵趁機掩殺，金軍大潰。

是役，斬金將阿李朵孛堇，獲馬匹數(shù)千。捷報傳至臨安，高宗趙構(gòu)卻無喜色，只對秦檜道：“岳飛擅進，恐尾大不掉?！?/p>

與此同時，岳飛在郾城大營接到十二道金字牌。每接一道，他的臉色便蒼白一分。第十一道到時，他嘔血昏厥。

醒來時，部將圍跪帳前：“十年之功，廢于一旦！將軍，不能退?。　?/p>

他望著案上第十二道金牌，緩緩起身：“君命...不可違。”

退兵那日，百姓攔馬痛哭：“我等戴香盆、運糧草以迎官軍，金人皆知之。相公去，我輩無噍類矣！”

岳飛下馬，取詔書示眾，哭聲震野。他最終將部分百姓南遷，自己斷后。每過一城，必回望良久。

風(fēng)波亭寒

紹興十一年四月，岳飛被奪兵權(quán)，授樞密副使虛職。七月，秦檜黨羽萬俟卨羅織罪名：“飛曾言‘己與太祖皆三十歲建節(jié)’，此僭越也?！?/p>

下大理寺獄后，主審官何鑄見其背上“盡忠報國”四字，深深入肉，泣曰：“此忠臣也！”竟辭官而去。

臘月，天降大雪。獄中無炭火，岳飛舊傷復(fù)發(fā)，卻仍每日晨起練拳。獄卒不解：“將軍何苦？”

“萬一朝廷復(fù)用，某尚能上馬殺敵?！?/p>

他不知，此時“莫須有”的罪名已定。秦檜在府中問：“飛罪如何？”萬俟卨答：“其事體莫須有?！?/p>

秦檜點頭：“此足矣?！?/p>

二十九日夜，風(fēng)波亭。岳飛接過毒酒時，異常平靜。他問獄卒：“臨安百姓可安好？”

“...尚好?！?/p>

“金人可曾南窺？”

“暫未?！?/p>

他仰頭飲盡：“如此，我死可矣?！?/p>

毒發(fā)時劇痛如絞，他卻端坐如鐘。最后的目光，仍投向北方——那是開封的方向，是幽燕的方向，是他一生遙望卻終未踏足的故土。

尾聲

岳飛出殯那日，臨安百姓悄悄路祭。有老兵扶棺而行，忽聞遠處傳來《滿江紅》的吟唱，不知起于何處，卻漸成洪流：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

二十年后，孝宗即位，為岳飛平反，追封鄂王。開禧二年，奪秦檜王爵，改謚“謬丑”。

然而在西子湖畔的岳王廟里，那尊塑像始終保持著北望的姿態(tài)。塑像背后的墻壁上，明代文人徐渭題寫的對聯(lián)在香火中靜默：

“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p>

年年清明，總有人將一捧中原的泥土，灑在墳前。仿佛這南方的青山，終有一日要與他夢中的北國山河，融為一體。而風(fēng)波亭的雪，年復(fù)一年地下著，洗凈了冤屈，卻洗不盡那八個字在歷史長河中的回響：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