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xù)來看脂硯齋批語：后面又有一首偈云：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誰記去作奇?zhèn)鳎?/p>

這是紅樓夢第一回里的第一首詩，這首詩的前兩句各有一句批語，甲戌本各有一句側(cè)批，第一句是：書之本旨。第二句是：慚愧之言，嗚咽如聞。

這個很好理解，前文咱們分析時也有提到。這首詩依然有表里兩層意思，從表面上看，它說的頑石，說它沒有補天之材，只能枉入紅塵去歷劫。但內(nèi)里，卻是作者的自嘲。

那頑石真的不是補天之材嘛？當(dāng)然不是，但是它沒有趕上好時候，有命無運，即便有才，也難以施展，難以被發(fā)現(xiàn)，正所謂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啊。

而紅樓夢一書，也全是因此而起，因此而有，正因為頑石沒有補天之才，作者沒有機會走上正經(jīng)的仕途，因此便寄情于富貴場中，托夢于溫柔鄉(xiāng)里，將自己的滿腹才華施展于閨中。

不僅如此，在那個真假混淆，以假亂真的末世，作者似乎也不屑與那些狼狽為伍，既然假的成了真的大行其道，而真的成了假的無用武之地，那不如自己就躲進(jìn)小樓去。

在這個小樓里，曹雪芹沒有躺平擺爛，而是造一個奇異的虛幻的真假難辨的世界，來安放自己無處釋放的真心真意真事真情，這個小樓就叫紅樓夢。

作者的慚愧，有一半是自謙自嘲，并非無能無才，歷盡半生一路坎坷卻一事無成；有一半是辜負(fù)了父兄師友期待，如今瓦灶繩床窮困潦倒啊。

因此，曹雪芹用了一個“枉”字，意思是白白浪費，語氣中充滿自責(zé)和遺憾，似乎一個垂暮老者，在對后輩訴說自己年輕時的經(jīng)歷，說完不由得捶胸頓足，哀聲長嘆，繼而老淚縱橫。

往事如煙，浮生若夢，一切都過去了，可捫心自問，自己真的放下了嗎？昔日父兄的諄諄教誨似乎還在眼前，師友們的規(guī)勸言猶在耳，可再看看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又忍不住嗚咽啊。

再看后文：詩后便是此石墜落之鄉(xiāng)、投胎之處，親自經(jīng)歷的一段陳跡故事。其中家庭閨閣瑣事，以及閑情詩詞倒還全備，或可適趣解悶；然朝代年紀(jì)、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

這段話里有不少批語，第一條在“適趣解悶”旁的甲戌本側(cè)批：“或”字謙得好。脂硯齋批得好啊，作者不僅僅是自謙，還給人一種大智若愚舉重若輕的感覺，就是您讀這書，別有壓力，想看就翻幾頁，不想看就放一邊，就當(dāng)茶余飯后解個悶子罷了。

而且，作者說的不是肯定語氣，而是一種猜度之意，給人一種很輕松很隨意的感覺，意思好像在說：這書也許大概可能或者能讓您覺得有趣解悶，您要覺得不能解悶，不夠有趣，那也沒什么，你就丟了燒了都成。

有個成語叫敝帚自珍，曹公雖然如此說，其實我們知道，他內(nèi)心還是希望被人讀懂的呀，因為這里有他十年辛苦，有他滿腔血淚啊，不然他也不會飽含深情地說“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了。

第二條是在“地輿邦國”之后的甲戌本側(cè)批：若用此套者，胸中必?zé)o好文字，手中斷無新筆墨。

脂硯齋這話評得很中肯，如果地輿邦國什么的都寫得清清楚楚，下筆時難免會有顧慮，很多東西可能就寫不出來，思想上會受到限制，不能天馬行空，不能自由馳騁，下筆自然就很難出彩。

而如果把這些地方全都模糊掉，不寫故事具體發(fā)生的地域和朝代，完全把故事背景虛化，甚至連人名和所有的一切都是編出來的，沒有了后顧之憂，就可以想寫什么寫什么，自然容易出佳作。

這就好比命題作文與題目自擬的作文一樣，又像是放養(yǎng)式育兒與干預(yù)式育兒一樣，很多東西，越是說得明明白白，管教的嚴(yán)嚴(yán)實實，往往越是會適得其反。

第三條是在“失落無考”之后的甲戌本側(cè)批：據(jù)余說，卻大有考證。毫無疑問，這句批語透露了一個重要信息，即脂硯齋對曹雪芹創(chuàng)作紅樓夢一書的初衷和深意是知情者，所以TA看到此忍不住想劇透一下。

我們說，一個作家創(chuàng)作一部作品，你可以隱去作品中關(guān)于地域朝代這些具有明確信息指向的字眼，但是，作家本身就生活在某個特定的時代，你的故事可以穿越，但你不能穿越，包括你所生活的那個時代的社會習(xí)俗和生活習(xí)慣。

這些東西，也許你寫作時可以避免一時，但不可能避免一輩子，因為一個人的性格、風(fēng)格和思想，往往跟其所生活的時代環(huán)境是密切相關(guān)的，比如你的語言習(xí)慣，飲食習(xí)慣等等，都會在無意間暴露你想隱藏的東西。

因此，曹公雖然隱去了朝代年紀(jì)，地輿邦國，但其實我們從故事中多次提到的美食，穿著，對話，社會風(fēng)俗，生活禮儀等方面，是能大致推斷出故事所發(fā)生的時代背景的。

于是乎，后世因紅樓一書形成了一門顯學(xué)——紅學(xué)。比較有意思的是，就研究內(nèi)容和方向的不同，紅學(xué)又有索隱派、考證派、評點派、題詠派、評論派等，可以說是五大門派圍攻紅樓夢。

“失落無考”這句話之后，除了甲戌本側(cè)批，蒙府本也有一句側(cè)批：妙在無考。細(xì)細(xì)一想，的確如此啊，因為古往今來的許多小說，都是有答案的，是有結(jié)果的，一切都是明白了告訴讀者的。

偏偏是紅樓夢這本書，有些東西作者故意隱去了，不只是朝代年紀(jì)，地輿邦國，還包括他想說的一把辛酸淚，用滿紙荒唐言取而代之，即真事隱去，假語村言。

這就好比老師發(fā)給我們的期末試卷，其實所有的答案都在原文中，我們早已讀過了學(xué)過了，至于能不能帶著老師出的問題去原文中找到答案，就要看每個人的能力了。

這也是紅樓夢的魅力，也就是批語所說的妙處，就好像曹雪芹在隔空與我們互動一樣，帶著問題在書里找答案，就像歷險和探秘一般，令后世無數(shù)讀者廢寢忘食、樂此不疲，這大概也是文學(xué)的最高境界了。

作者：夕四少，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chuàng)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