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越

圖①為寧壽宮花園內(nèi)的碧螺亭，是國內(nèi)僅見全部采用梅花主題為裝飾元素的古代建筑。圖②為寧壽宮花園內(nèi)經(jīng)過修復的竹絲鑲嵌落地罩(局部)。 陳敬哲攝

在故宮博物院建院100周年之際，寧壽宮花園重新對公眾開放。

這座花園是乾隆皇帝為晚年生活構(gòu)建的理想居所，也因此被人們稱為“乾隆花園”?；▓@面積雖小，卻獨具匠心，自南向北分為四進院落，有27座風格各異的建筑，融匯南北園林藝術(shù)精華，兼具文人雅趣與皇家氣度，在中國乃至世界古典園林史上具有重要地位。

2000年，故宮博物院與世界建筑文物保護基金會攜手開啟了寧壽宮花園的修繕工程，至今已歷時25年。17年前，我有幸加入這個項目，與這座特殊的花園結(jié)下深厚緣分。在我看來，寧壽宮花園的珍貴之處，主要在于它的原真性——完整保存了清中期的建筑和內(nèi)檐裝飾工藝。

珍貴的材料、罕見的工藝、復雜的環(huán)境，為保護工作帶來很大挑戰(zhàn)，也給我們帶來許多驚喜。大量珍貴的歷史信息在勘察、保護和修復過程中逐漸浮出水面?？梢哉f，保護、修復的過程，就是我們重新認識寧壽宮花園的過程。

內(nèi)檐裝修是寧壽宮花園的一大亮點，也是保護修復的重點和難點。點螺、掐絲琺瑯、漆紗、竹絲鑲嵌、竹黃貼雕、雙面繡……當時廣泛應用于器物和家具的工藝，被創(chuàng)造性地引入建筑領(lǐng)域，并輔以金銀、玉石、紫檀等貴重材料。

古華軒是寧壽宮花園第一進院落的主體建筑，內(nèi)外通透，四面不設(shè)門窗。其金柱間安裝的落地罩，以黑漆描金工藝滿飾表面。這種昂貴而繁復的工藝，通常用于室內(nèi)。復雜的開放環(huán)境，使古華軒黑漆描金落地罩的保存狀況很差，約90%都已經(jīng)“脫胎露骨”。文物上的痕跡也表明，這些落地罩自建造以來，就已經(jīng)歷過多次修葺。因此，我們選擇將落地罩原件進行加固后送進庫房保護，而將使用原材料、原工藝、原做法制作的復制品安裝在了古華軒，用以向觀眾展示其當年的精美樣貌。

竹絲鑲嵌工藝來自我國南方地區(qū)，是在木胎或竹胎表面，用竹絲拼嵌出復雜紋樣。倦勤齋、符望閣、延趣樓的掛檐板、炕沿板和落地罩上，直徑僅半毫米的竹絲被染成黑、褐、紅等不同顏色，拼出多種幾何紋樣，是竹絲鑲嵌工藝在北方建筑上應用的罕見實例。

記憶最深刻的，要屬符望閣的漆紗。漆紗是在紗羅上髹涂大漆而成的織物，古代常用于制作冠帽。但在符望閣中，漆紗被使用在落地罩上，形成類似于現(xiàn)今紗窗一樣的效果。符望閣的漆紗為雙面對貼，在金紗的表面又繪出了金、銀雙色的華麗紋樣。這種做法，是目前存世僅見的孤例，其工藝流程亦未見文獻記載。

經(jīng)過200多年的時光，絲蛋白已經(jīng)脆化，稍微一碰就容易斷裂，修復極為困難。怎么辦？工作人員嘗試復原漆紗工藝。通過科學檢測與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符望閣漆紗的構(gòu)造，應是在紗羅上髹漆之后，滿貼金箔，再用紙、大漆、金粉、顏料堆繪出圖案。材料層層疊加，工藝層次多達23層，整體厚度卻只有2—3毫米。那時的手工藝之發(fā)達可見一斑。

乾隆皇帝一生六下江南。寧壽宮花園始建時，他已經(jīng)4次下江南，每次都有宮廷畫師和樣式雷家族隨行。他讓畫師們將自己喜歡的園林、建筑和內(nèi)檐裝修片段記錄下來，最終一點一點匯集到寧壽宮花園。據(jù)檔案記載，寧壽宮花園有4座建筑的內(nèi)部裝修構(gòu)件是在江南完成。因北方氣候干燥，運抵皇宮時就出現(xiàn)了部分構(gòu)件開裂的情況，隨即進行過修補。

200多年后的今天，為了修復這些文物，項目組也多次奔赴江南、遍尋大師。倦勤齋通景畫裝裱用的褙紙是一種桑皮紙，市場上早就不再生產(chǎn)，工藝已失傳。我們經(jīng)過漫長的尋找，終于在安徽找到會制造桑皮紙的工匠，又經(jīng)過反復試驗和對照，最終制造出纖維配比、緊致度、耐折度等多個指標都符合要求的修復用紙。竹絲鑲嵌、雙面繡等項目，我們找來手藝精湛的非遺傳承人，與他們共同研究探討，并對他們進行文物修復的相關(guān)培訓?？梢哉f，幾乎每一件文物背后，都有來自不同領(lǐng)域的多位專家通力合作，在對文物歷史信息、病害現(xiàn)狀、用途等進行全面調(diào)查、深入研究后，才謹慎制定保護方案，開展修復工作。

25年過去，寧壽宮花園的修繕，依然處在“進行時”，此次開放給觀眾的只是前兩進院落。

其實，寧壽宮花園的保護修復，又豈止25年？自故宮博物院成立以來，不同年代都曾組織專業(yè)人員，對寧壽宮花園進行了多次系統(tǒng)性測繪；早在1949年到1950年，就對寧壽宮花園的南邊和北邊分兩段進行過一次修復。

在遂初堂及東西配殿的“天工匠心——寧壽宮花園的歷史與守護”主題展覽中，展出了上世紀50年代彩畫匠師何文奎、張德才繪制的寧壽宮花園內(nèi)檐裝修彩色測繪圖。各座建筑和內(nèi)檐裝修的形制與尺寸被忠實記錄下來，成為寧壽宮花園研究和修復的重要參考資料。

展廳內(nèi)還陳設(shè)著一套精美的燙樣，讓觀眾能夠感受寧壽宮花園的整體空間構(gòu)造。這是我們組織40多個志愿者，用一年半時間完成的。2019年，工作人員在第三進院落萃賞樓二層的墻面裱糊內(nèi)，意外發(fā)現(xiàn)了數(shù)塊燙樣殘片。當年，它們應該是被帶到萃賞樓現(xiàn)場，用于指導施工，施工結(jié)束后就被廢棄，填入墻面裱糊中。這些殘片，是迄今已知存世燙樣中年代最早的，也是唯一保存至今的乾隆時期燙樣。經(jīng)過與建筑實物的對比，我們確定燙樣的比例尺為1∶66，即清代所稱的“一寸五分樣”。如今展出的寧壽宮花園燙樣，就是依照這一比例復原制作而成，這是我們作為古建從業(yè)者，對世間“最早燙樣”的一種致敬。

寧壽宮花園保護修復的故事還在續(xù)寫。我們將懷著對文物的虔敬之心，以修復工藝喚醒沉睡的華彩。

(作者為故宮博物院古建部高級工程師，本報記者周飛亞采訪整理)

《 人民日報 》( 2025年12月06日 07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