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5月的廣州天氣悶熱。胡漢民的靈堂外，一位身材瘦削、神色堅定的老先生擠過人群，步履疾快地走進大廳。他就是李任仁。埋頭吊唁只用了幾分鐘，他便轉(zhuǎn)身去和粵桂兩省代表商談下一步的“倒蔣”計劃。正是這次低調(diào)卻關(guān)鍵的奔走，讓蔣介石第一次意識到：這個廣西來的知識分子不是擺設(shè)，處理不好，可能會掀起南方的新風暴。

接連幾天，蔣介石在南京密電各地，“務(wù)必將李任仁動向及時呈報”。國民黨高層里能讓委員長如此緊張的，多是握兵權(quán)的大員，而李任仁手里握的，卻是廣西士紳與教員的擁護，以及新桂系軍政要員對白崇禧、李宗仁之外的第三條紐帶?？康氖怯绊懥?，而非槍桿子。

許多人好奇，這位老先生為何能讓蔣介石如此忌憚。時間往前推半個世紀。1886年，廣西臨桂會仙鄉(xiāng)，李家二子呱呱墜地。家里雖行醫(yī)，但入不敷出，兄長讀書，他只能輟學當學徒?？嗍厮庝亙赡?，他竟憑自學考進桂林學館，隨后高中秀才，這段經(jīng)歷成了他此后一再鼓勵寒門學子的底氣。

1905年，他回鄉(xiāng)自籌學堂，白崇禧、呂竟存等十幾名孩子坐在泥磚教室里，聽老師講法蘭西大炮兵少年的故事。白崇禧多年后回憶：“我那時常挨餓，是李老師給了我第一頓免費午飯?！边@頓飯，吃出了新桂系的雛形。

辛亥風雷起，李任仁在桂林師范帶頭剪辮，旋即加入同盟會。他一邊講課，一邊秘密聯(lián)絡(luò)學生組織敢死隊。白崇禧染瘧退學，他幫忙再次報考師范；學生們悄悄傳閱《民報》，都覺得這位老師膽子大，眼界又廣。

北伐期間，李宗仁、白崇禧聯(lián)手奪取桂林，新桂系成形。白崇禧登臺伊始，首件事就是請恩師出山掌桂林縣政。李任仁本無意仕途，被反復(fù)勸說才點頭。進入政界后，他提議“先教后戰(zhàn)”，加大廣西教育投入。短短幾年，師范、中學如雨后春筍，廣西文化氛圍陡然改觀，也為桂系招賢納士打下人脈基礎(chǔ)。

蔣介石“清黨”后意欲整合各方，新桂系卻因自治傾向與中央齟齬。1936年五月，李任仁以“吊唁胡漢民”為名奔走粵桂，籌劃反蔣統(tǒng)一戰(zhàn)線。蔣介石看透其用意，卻一時奈何不得。同年六月，兩廣事變爆發(fā)，桂軍與中央對峙。急切之下，蔣介石邀請李任仁赴南京“商議大計”。白崇禧送行時說：“先生此去，似入虎穴，可有囑托？”李任仁淡淡一句：“但求停止內(nèi)戰(zhàn)，聯(lián)合抗日?！绷攘仁?，道盡其政治底線。

二中全會上，他當面遞交五項主張：停戰(zhàn)、抗日、聯(lián)合、廢約、民主。蔣介石置若罔聞，卻不能不給幾分面子。會議剛散，蔣撤兵廣東，轉(zhuǎn)而安撫西北。李任仁的“倔強書生派頭”就此傳遍上層。

全面抗戰(zhàn)爆發(fā)，新桂系內(nèi)部分化更加明顯。李任仁主持“廣西建設(shè)研究會”，向各地文化界發(fā)出邀請。張云逸到桂林拜訪時，兩人徹夜長談。李任仁認定“國共合作才是真正的救國之路”，態(tài)度比李宗仁、白崇禧更為鮮明。蔣介石三次勸其赴渝任職、兩次托蔣經(jīng)國登門，都被婉拒。老人只回一句：“抗日前線不在重慶?！?/p>

1944年桂林失守，李任仁撤往百色。生活清貧到靠鄉(xiāng)親接濟，一件灰布長衫補了又補。日軍轟炸中，他仍四處動員百姓堅持。不久日本投降，國共和談又成焦點。李任仁作為廣西參議會議長，公開支持民主人士聚餐，引得蔣、白二人極為惱火，師生間嫌隙徹底公開。

解放戰(zhàn)爭后期，李任仁多次敦促李宗仁、白崇禧接受中共八項和平條件。會議桌上，他拍案道：“民心已去，何必再添枯骨！”白崇禧的回答很冷：“再言和談?wù)?，抓！”桂系自此決裂。1949年夏，李任仁秘密離開桂林，經(jīng)香港赴北平，參加政協(xié)籌備。9月，當選政協(xié)委員，見證開國典禮。官方公告發(fā)表不到三天，南京國民黨中央監(jiān)察委員會宣布“永遠開除”其黨籍，并發(fā)布通緝令，尷尬的是，當事人已在北京西單附近安頓下來。

新中國成立后，他先任中央政法委委員，又出任華僑事務(wù)委員會副主任，1958年回廣西任自治區(qū)副主席。會議多，權(quán)力不算大，但凡涉及教育、僑務(wù)，他總是親力親為。舊友來訪，看見他仍穿那件打過補丁的呢子中山裝，忍不住搖頭。他笑說：“習慣了，省錢還能提醒自己別忘過去?！?/p>

遺憾的是，1968年夏，桂林持續(xù)暴雨。8月18日凌晨，漓江水猛漲，涌進他位于伏波山下的舊居。警報尚未拉響，82歲的老人正伏案校閱文件，逃生已來不及。洪水退去，人們在屋內(nèi)找到那支常年使用的毛筆和一疊未蓋章的批件。李任仁遺體被送往公墓，沒有隆重的儀式，卻有許多當年的學生自發(fā)趕來肅立致禮。

從私塾教書到副主席，他一生跨越三個時代。沒有輝煌的勛章，也沒有巨額家產(chǎn)；留下的，是廣西教育體系的雛形，是抗日聯(lián)合的大聲疾呼，更是一段讓蔣介石都要三思的知識分子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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