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2年7月21日，朝鮮下著暴雨。雨水沖刷著臨津江東岸一座叫“老禿山”的陣地。在222.9高地上，志愿軍第39軍115師343團7連4班還在堅守。連番激戰(zhàn)，陣地上最后只剩三個人：副班長倪祥明、班長劉佐才和戰(zhàn)士周元德。

接近半夜，雨小了些，人已極度困乏。正在放哨的劉佐才忽然聽到聲音。在嘩嘩雨聲里，有一陣奇怪的響動，像是有人踩著泥水向上走。聲音從山坡下來，越來越近。劉佐才立刻彎腰回到倪祥明身邊，壓低聲音說：“下面有動靜，人數(shù)不少。等他們摸上來就晚了，我們必須先動手?！?/p>

這座老禿山，原名上浦防東山，位于鐵原以西。山并不高，但在1952年夏天，這里成了雙方爭奪的焦點。它正卡在美軍一條重要公路的上方，像一把刀子頂在對方腰間。志愿軍若能牢牢控制它，整條防線都會更穩(wěn)固。

正因如此，從六月底開始，雙方反復(fù)爭奪，互不相讓。炮火轟炸，飛機襲擊，山上的樹木草叢全被炸光，泥土翻了一遍又一遍，最后只剩下光禿禿的巖石和焦土。于是大家都叫它“老禿山”。所有人都明白，誰控制了這個禿山頭，誰就掌握了這段戰(zhàn)線的主動權(quán)。

為了奪取這個重要陣地，39軍115師將攻堅任務(wù)交給了343團。六月底，第一次攻擊受挫，部隊在開闊地帶遭到美軍猛烈火力壓制。團里迅速調(diào)整戰(zhàn)術(shù)，利用夜晚組織戰(zhàn)士拼命挖掘交通壕，將工事一寸一寸地推進到敵人眼前。第二次攻擊，突擊隊在炮火掩護下突然沖出，分成多路，專門清除美軍的地堡。但美軍憑借堅固工事和強大火力兇猛反撲，戰(zhàn)斗演變成逐個拔除火力點的苦戰(zhàn)。

第三次，343團把預(yù)備隊投入戰(zhàn)斗，雙方在山頂上反復(fù)拼殺，陣地一天之內(nèi)多次易手最后還是沒有完成任務(wù)。到了七月初，經(jīng)過更充分準備，343團發(fā)動了第四次強攻。這一次，炮兵全力轟擊，突擊隊從多個方向同時沖鋒。天亮前，一面紅旗終于插上老禿山頂。但戰(zhàn)士們還沒來得及喘息，美軍的報復(fù)性炮火便如冰雹般砸了下來。

失去老禿山，美軍第2師感到防線出現(xiàn)漏洞，決心不惜代價奪回。從七月中旬開始，他們發(fā)起瘋狂反撲。

每天都有成群飛機投擲炸彈和燃燒彈。地面炮火更加猛烈，每天上萬發(fā)炮彈傾瀉在這座禿山上。炮擊一停，美軍步兵便在坦克掩護下，以整連整營的規(guī)模向上沖鋒。

堅守主陣地的343團7連承受著巨大壓力。表面陣地已被完全摧毀，戰(zhàn)士們就隱蔽在坑道里，等到敵步兵靠近，再突然沖出進行反擊。這樣的戰(zhàn)斗異常殘酷，傷亡持續(xù)不斷。許多陣地白天丟失，夜晚又被我們組織力量奪回。拉鋸戰(zhàn)持續(xù)到7月21日，在最前沿的222.9高地上，7連4班只剩三人。美軍白天進攻未果，便打起了雨夜偷襲的主意。

此時高地上的三人又冷又困，但必須保持警覺。劉佐才的話讓倪祥明和周元德瞬間清醒。他們分散在幾處被炸塌一半的掩體里，身體壓得很低。

雨水順著臉頰流進領(lǐng)口，濕透的軍裝貼在身上，冰涼刺骨。倪祥明清點了剩余彈藥：步槍子彈不足二十發(fā)，手榴彈還有五枚。他默默地將其中兩枚遞給周元德。

陣地上除了風雨聲，靜得可怕。三人瞪大眼睛緊盯前方，不敢有絲毫松懈。時間過得極慢。連續(xù)幾天幾夜的高度緊張和戰(zhàn)斗，身體早已透支，但越是這種時刻，越不能放松。倪祥明挪到劉佐才身旁，湊近他耳朵說：“不能光等著?！眲⒆舨劈c點頭，他的手指已經(jīng)扣住了一顆手榴彈的拉環(huán)。

山坡下的聲音再次傳來，這次更清晰。是皮靴陷進爛泥的噗嗤聲，還有鐵水壺輕微碰撞的叮當聲。動靜不止一處，像一張網(wǎng)，從正面和側(cè)面向陣地悄悄圍攏。

劉佐才估計，敵人距離陣地已不足三十米。他不再等待，向倪祥明打了個手勢，然后深吸一口氣，用盡全力將那顆握了許久的手榴彈投向聲響最密集的方向。

手榴彈在空中翻滾，落入下方的黑暗。緊接著，一道刺眼的閃光撕裂雨幕，爆炸聲在山谷中回蕩。借著那一瞬間的光亮，山坡上的景象讓三人心頭一緊：影影綽綽，數(shù)十個頭戴鋼盔、身穿雨衣的身影正匍匐向上爬行，最近的離他們不到二十步。爆炸如同捅了馬蜂窩，剎那間，沖鋒槍、步槍從多個方向開火，子彈像潑水一般打在掩體的沙包和浮土上，噗噗作響。

戰(zhàn)斗一開始形勢就非常危急，他們被敵人從兩側(cè)壓制。倪祥明喊了一聲“打”，三人各自依托殘破工事還擊。

周元德守在右側(cè)一個彈坑里，用沖鋒槍向逼近的黑影掃射，撂倒了最前面的兩個。但側(cè)面敵人已經(jīng)迂回過來，猛地跳進彈坑。緊接著，那里傳來搏斗聲、咒罵聲，然后是幾聲短促的槍響，之后便沒了動靜。

正面，一挺美軍的自動步槍在近處叫得最兇，壓得倪祥明和劉佐才難以抬頭。劉佐才腿部被流彈劃傷，他咬緊牙關(guān)，從側(cè)面匍匐前進，利用彈坑和坡坎向目標挪動。在距離那挺槍不到十步時，他用盡力氣投出了最后一顆手榴彈。轟隆一響，那挺槍啞火了。但此刻，倪祥明必須獨自應(yīng)對正面多名敵兵。他打光了步槍子彈，只能用手榴彈阻止敵人靠近，自己身上也多處負傷。

子彈和手榴彈很快耗盡。十多名美軍士兵從三面包圍上來，刺刀在雨夜中泛著寒光。倪祥明端起步槍迎上去，在泥濘中與敵人展開白刃戰(zhàn)，連續(xù)刺倒兩名敵兵。

更多敵人圍攏過來，將他逼到一段斷壕的盡頭。幾名美軍撲上來，將他死死按在泥水中。倪祥明用盡最后力氣，拉響了藏在懷中的最后一顆手榴彈。一聲悶響后，陣地上驟然寂靜。

不遠處，重傷的劉佐才被近在咫尺的爆炸震暈。不知過了多久，他在刺骨的寒冷和劇痛中恢復(fù)了些許知覺。陣地上只剩風雨聲和隱約的呻吟。天際透出青灰色，雨快要停了。

就在他即將再次昏迷時，山下傳來了熟悉的軍號聲和喊殺聲。堅守主峰的7連指揮所察覺222.9高地異常，派出7班戰(zhàn)友趕來支援。生力軍一到，迅速將殘余美軍擊退。

天，終于亮了。陣地，守住了。倪祥明和周元德與數(shù)倍于己的敵人戰(zhàn)斗到了最后一刻。戰(zhàn)友們在漸漸消散的晨霧中找到他們的遺體，也救起了奄奄一息的劉佐才。老禿山，依然像一顆釘子，牢牢鉚在敵人的防線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