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貝加爾湖南岸的草原之上，你或許不會想到，眼前這片生長著針茅草的地方竟然是維吾爾族史詩的開端。公元前3世紀，丁零人騎著馴鹿穿越凍土的時候，他們所使用的能夠碾碎匈奴騎兵馬蹄印的高車輪，這個后來鮮卑人稱作“高車”的特殊交通工具，仿佛預(yù)示著一個民族在遷徙之中尋找根基、在流動之中塑造認同的命運。

744年為能夠改寫歷史的年份，回紇首領(lǐng)骨力裴羅剛被唐朝冊封為懷仁可汗，隨后便在鄂爾渾河畔建立起一個游牧汗國。有趣的是這個從馬背上興起的政權(quán)，竟然喜愛使用唐朝工匠燒制的三彩陶器飲酒。有一次可汗大帳失火，搶救出來的并非金銀器，而是玄宗賞賜的《唐禮》手抄本，這種對中原文明的仰慕，相較于任何盟書都更能體現(xiàn)出兩個政權(quán)的親近程度。

840年成為一個轉(zhuǎn)折點，黠戛斯鐵騎踏破回鶻汗國王庭的時候，或許連征服者自身都未曾料到，他們逼迫西遷的三支隊伍，意外地成為了現(xiàn)代維吾爾族的根源。遷到吐魯番的那部分與當?shù)貪h人通婚，高昌古城佛寺壁畫上開始有高鼻深目的供養(yǎng)人出現(xiàn)；待在喀什的部族被葛邏祿人同化，卻將突厥語如同種子般播撒滿塔里木盆地；最具戲劇性的是河西走廊那一支，后來演變成裕固族，到現(xiàn)今仍然唱著祖先離開漠北的古老歌謠。

我認為10世紀的喀喇汗王朝是一個真正的文明熔爐，當王子蘇圖克·布格拉汗秘密信奉伊斯蘭教的時候，他的書房中還放置著于闐佛國送來的《金剛經(jīng)》寫本。那信仰的混雜如同喀什噶爾大清真寺的柱子，基座是希臘式的石雕，柱頭卻雕刻著蓮花紋。更為有趣的是，這個推行伊斯蘭化的王朝，其官方文書仍然使用回鶻文書寫，國庫賬本甚至存在漢字數(shù)字。這種多層的認同比單線敘事的歷史教科書要復(fù)雜得多。

明朝時期西域好似破碎的鏡子。察合臺汗國分裂之后，吐魯番王忙著用夜光杯換取景德鎮(zhèn)的瓷器，密衛(wèi)的維吾爾頭領(lǐng)身著麒麟服前往北京朝貢。這樣的地域分化，直至1759年清軍平定大小和卓叛亂才再度統(tǒng)一。乾隆的治理智慧值得探究，他一方面在喀什設(shè)置參贊大臣，一方面讓伯克世襲，這“雙軌制”如同烏魯木齊漢城與回城之間的城墻，既相互分離又共同存在。

近代身份的重構(gòu)頗為令人感慨，1934年新疆省政府發(fā)布政令的時候，“維吾爾”這一名稱被賦予“維護你我的團結(jié)”的含義，此命名一下便暗合20世紀30年代中國整體的語境，彼時中華民族處于最為危險的境地，一種超越族群的政治共同體意識正緩緩形成。

或許可以這樣來看，維吾爾族的演化歷史猶如一部壓縮的絲綢之路文明交流的歷史。當看到喀什老匠人用中亞紋樣燒制維吾爾陶器時，那釉彩里晃動著波斯鈷料、中原青瓷以及草原皮囊的影子，如同博物館里8世紀的粟特文契約背面書寫著回鶻商人的批注——這種層層疊疊的文化地層，是新疆最為珍貴的遺產(chǎn)。

下次聆聽十二木卡姆的時候，留意那跳躍的音符。沙塔爾琴所拉出的音色蒼涼，仿若藏有漠北風(fēng)雪的記憶。手鼓節(jié)奏明快，又好似在訴說綠洲的歡騰。這跨越千年的聲紋，比任何史書都更為切實地記錄著一個民族的跋涉與堅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