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曾經(jīng)的云朵

在《紅樓夢》面前，張愛玲曾低過頭，但她從不俯首。

她既是紅樓體系最早的現(xiàn)代信徒，也是最冷酷的解構(gòu)者。

她用《紅樓夢》搭建了語言的宮殿，卻在其中安放了一具具現(xiàn)代靈魂的尸體。

在張愛玲的小說世界里，紅樓夢的“詩意苦情”變成了“冷感求生”，賈寶玉死于一紙風(fēng)月，佟振保死于一場性生活。

她不是在繼承《紅樓夢》，她是在拆掉它。

張愛玲一生都繞不開《紅樓夢》：她幼年就熟讀脂硯齋批本，曾寫《紅樓夢魘》談夢、談文、談癮，她在《異鄉(xiāng)記》中也說：

“我是被《紅樓夢》喂大的，《紅樓夢》是我靈魂的乳母?！?/blockquote>

可她接著又說：

“《紅樓夢》教我太多美，卻也教我太多假?！?/blockquote>

在張愛玲眼中，紅樓不是一部愛情小說，而是一場文化幻覺。她相信它的美學(xué)密度，但不再相信它的情感邏輯。

林黛玉的死，她不會哭；寶玉的出家，她覺得荒唐。張愛玲對《紅樓夢》的態(tài)度是典型現(xiàn)代人的懷疑式熱愛——

• 她敬曹雪芹的筆法，不信他筆下的真情；

• 她學(xué)賈府的階層話語，不信貴族的情感神話。

她不想像林黛玉那樣死，她想像王熙鳳那樣活。但她知道，這兩種方式都無解。

《紅樓夢》的男主賈寶玉，是中國古典小說中極罕見的“女性視角男性”：

• 柔軟、憐香惜玉；

• 抗拒功名、鄙夷父權(quán)；

• 深情但不專情，始終搖擺于“木石前盟”與“金玉良緣”之間。

而張愛玲筆下的男主——如《紅玫瑰與白玫瑰》里的佟振保、《傾城之戀》里的范柳原、《第一爐香》里的喬琪喬——是賈寶玉的反寫本：

賈寶玉

張愛玲男主（佟振保、范柳原等）

情感結(jié)構(gòu)

情感泛濫，惜花憐玉

情感冷漠，利用女人

人生目標(biāo)

厭惡功名，追求情感真性

擅于市儈，精于算計(jì)

愛情選擇

不肯“娶寶釵”，只為黛玉傷神

在紅白玫瑰間徘徊，誰也不真正愛

最終歸宿

出家、逃離紅塵

留在紅塵，用謊言生活

張愛玲在用這些男主說一件事：

“賈寶玉是貴族的最后一場夢，現(xiàn)代人的夢不允許他活下去?！?/blockquote>

寶玉會哭、會瘋、會棄世，但佟振保不會。他只會沉默地娶錯人，然后照樣和情人上床。他沒死，但他更冷。

《紅樓夢》的愛情是命理的、詩意的、悲劇式的；張愛玲筆下的愛情，是算計(jì)的、冷感的、互害式的。

紅樓夢的愛情是“不可得”，張愛玲的愛情是“不值得”。

舉例：紅白玫瑰與寶黛釵

• 紅玫瑰是林黛玉：“娶回家是血印一塊，抹不掉的熱烈記憶”；

• 白玫瑰是薛寶釵：“娶回家是飯粒一粒，摳掉也沒胃口”；

• 但佟振保既不配紅，也配不上白。

張愛玲沒有寶玉的癡情信仰，她只寫：

“男人要的女人，永遠(yuǎn)在他身邊以外?！?/blockquote>

她甚至說：

“愛情在現(xiàn)代社會，不是命，是戰(zhàn)術(shù)?！?/blockquote>

這就是她小說中女人必須學(xué)會的生存法則：你不能等“前緣”，你要學(xué)會定價、押注、調(diào)頭。

紅樓夢里的賈府，是禮法未崩、情分尚存的貴族衰象。即便家道中落，人們之間還有基本的“情理”：賈母護(hù)孫，鳳姐護(hù)家，探春還幻想中興。

張愛玲寫的，是“賈府死后”的世界：

• 家族還在，但情分沒了；

• 父母還在，但互相敵視；

• 奶媽還在，但成了壓榨女兒的經(jīng)濟(jì)共謀；

• 兄妹還在，但成了控制與嫉妒的載體。

她的《金鎖記》《茉莉香片》《小團(tuán)圓》里的家庭，是賈府脫骨之后的真實(shí)：

“有規(guī)矩，但沒溫度；有血緣，但沒感情?！?/blockquote>

她筆下沒有“元妃省親”的光輝時刻，只有“七巧打斷女兒腰”的日常暴力。

張愛玲拆掉《紅樓夢》，不是要推翻它，而是要終結(jié)它的幻覺功能。

“她太懂紅樓夢了，才知道不能再信它。”

她知道現(xiàn)代女性不可能再是黛玉，黛玉會餓死；她知道現(xiàn)代男人不能是寶玉，寶玉會失業(yè)；她知道真正的貴族都死在時代中，活下來的都成了喬琪喬。

所以她用《紅樓夢》的殘骸，寫出屬于她的都市愛情煉獄。她不是在延續(xù)紅樓夢，而是在其廢墟上寫下一句墓志銘：

“一切深情，在時代面前都是脆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