躍躍欲試的男色消費

人都到了韓國，怎么可以不去看 WILDWILD。去年他們進行了“環(huán)中國大陸地區(qū)”巡演，香港、澳門、菲律賓、新加坡場場賣爆，反響熱烈。今年臺灣的8個場次，開票不到一周又全數(shù)售罄，不得不加演兩場。內(nèi)地姐妹看著眼紅，在社交平臺上，到韓國旅游的不少攻略都將其列為首爾必看。

Wild Wild 官方宣傳海報

我也躍躍欲試，不曾想，知名猛男秀上來就是一個下馬威：它名字叫《afterparty》，自帶一種私生飯的偷感，導致我在網(wǎng)上找來找去，想買《party》的票買不著。在點擊若干套娃廣告過后，發(fā)現(xiàn)名字才是最大的烏龍，一氣之下直接在攜程買了。

這其實是 WILDWILD 的一大優(yōu)點，可得性很高 —— 不論從與中國的物理距離來說，還是就產(chǎn)品銷售的方便程度而言（飛豬、大眾點評、klook，攜程、微信小程序等都有賣）。不用外幣卡，沒有語言障礙，中間商賺的差價甚至還可以忽略不計。

票價按座位遠近分成幾個檔位，分別是 Wild Event 席（125,000 韓元≈ 650 RMB），Wild Wild 席（99,000 韓元≈ 517 RMB），Wild 席（77,000 韓元≈ 402 RMB），R席（66,000 韓元≈ 345 RMB）。跟隨演出季節(jié)不同，價格會有一些小幅調(diào)整。它經(jīng)常做活動，打折、買一送一、給贈品之類的，實際買下來應該比標價要便宜。比如，現(xiàn)在去平臺上看，最便宜的只需100出頭。

劇場位于弘益大學周邊的核心區(qū)域，外部環(huán)境因為歷史悠久而略顯破敗，入口在地下 1 層。由于官方要求 19 歲以上，僅限女性觀演，所以還沒開場，門口就聚集了清一色的女孩子。檢完票，瞬間進入世界婦女大聯(lián)歡現(xiàn)場：除了亞洲面孔以外，也有幾個金發(fā)碧眼的白人女孩，還看到一兩位黑人妹子。從大家說話的語系分辨，亦囊括了天南海北 —— 韓文、粵語、上海話、臺灣腔……每個人臉上都是興奮的表情，手機聊天窗口閃動不停，想必是在和遠方閨蜜激情連線。

做 WILDWILD 這個秀的初衷，據(jù)第一季《Fantastic Nightmare》導演 Narsha 說，靈感來自美國 Chippendale Show 和 Magic Mike Show，她希望能夠創(chuàng)造一種女性舒適享樂的流行文化，并把它帶給韓國年輕人。

IG@narsha81

Narsha，也就是樸孝珍，二代女團 Brown Eyed Girls 的成員之一，運用自己作為公眾人物的影響力，試圖將 WILDWILD 發(fā)揚光大。出道以來，該女子組合始終用強勢姐姐的形象示人。2009 年，一曲《Abracadabra》標志性的"傲慢舞"，與歌詞 "我的魅力你無法抗拒"，瞬間打破清純風的主流女團審美。可見，在韓娛女性主體性實踐方面，她們早就走在前沿。

“傲慢舞”因跳舞時傲慢的表情而得名（圖片源自打歌舞臺截圖）

在秀中，為了滿足各種不同的女性向幻想，導演設計了以西裝、制服、透視、浴巾、緊身白T為元素的一整套節(jié)目。這些精心搭配的衣服最終都會被脫掉，展示出猛男健美的身材，在網(wǎng)上，女同胞們一般稱之為“雙開門”。請允許我展示三個具體片段。

浴室 Play：演員們半隱在浴簾之后，上身赤裸。白色浴巾隨意纏在腰間，隨著呼吸節(jié)奏微微顫動，仿佛下一秒就要順著水痕滑落。他們抬手將濕發(fā)向后梳去，故意再讓浴巾松垮幾分，布料就卡于臨界點處將落未落。在吊足觀眾胃口后，領舞不經(jīng)意地轉(zhuǎn)身，賣了個破綻，浴巾終于順著腰線滑下 —— 卻在即將跌落的剎那，被他反手扣住。白布擦過腰窩的瞬間，我深嘆一口氣，還是什么都沒看到。

西裝 Play：8 位舞者身著全套西裝出場，領帶一絲不茍地束在頸間，透露出幾分禁欲。手指漫不經(jīng)心地解開紐扣，順著脖頸滑至凸起的喉結(jié)。因為跳舞，白襯衫被汗水浸濕的部分緊貼著身體，敞開處隱約可見肌肉溝壑。鼓點驟強時，領帶被猛地扯松，襯衫紐扣也一顆顆崩開。眼風掃過的瞬間，臺下呼吸不禁為之一滯。

白 T Play: 青年男大一身白 T 恤和牛仔褲，現(xiàn)場演繹“脫衣有肉” —— 上衣下擺被一寸寸卷起，年輕緊實的腹肌在呼吸間若隱若現(xiàn)。演員用牙齒輕咬住衣服，被唾液浸濕的布料緊貼著下唇，眼神里帶著幾分挑釁。只聽見一連串干脆利落的撕裂聲，伴隨著特制布料的破碎，劇場里女人的尖叫也幾乎掀翻了屋頂。

取悅女性這件事上，大家仍需努力

就我自身感受而言，一次性感的體驗，往往包含著超越生理層面的情感維度。因此，互動型表演往往比單純的身體展示要更吸引人。在滿足被尊重、被關注需求的前提下，恰到好處的眼神可能比肉體裸露還有沖擊，欲說還休的互動或許比直白挑逗更添后勁。

察覺到女性與男性不同的審美需求，成人演出在這個層面做出了分化。WILDWILD 的演員類型多樣，外貌和個性氣質(zhì)總有一款符合你的喜好:黑皮體育生、奶狗系少年、精英范總裁、鄰家型男孩、成熟款大叔等多種人設，具備極廣的受眾面。演員們?yōu)榱巳偱?，不僅各個帶妝上班，還進行了全面細致的脫毛，甚至想到往內(nèi)衣里塞東西（僅代表本人不成熟的觀察）?？梢?，這些人在服務態(tài)度上都十分端正，性幻想元素也盡量保持多元。

先天條件和營業(yè)意識都好，不過演員們似乎放棄了在個性化情感交流上下功夫，仿佛肌肉線條就是全部表達。整場秀對情緒價值的理解，還停留在流水線式的一套動作中：比心、飛吻、公主抱、摸頭殺……在年輕人開始厭倦韓式糖精的當下，浪漫范式的過時也暴露出創(chuàng)作力之匱乏，演員個人特色更是淪為陪襯。

對比明顯的是，我在成人娛樂場所中接觸過的所有女性從業(yè)者，均展示出強大的情緒勞動能力，她們對人類心理的拿捏也更顯細膩。先問你從哪里來，又夸你長得漂亮、衣服好看、名字好聽、香水好聞，最后還偷偷問一句，可不可以和你約會。根本不需要脫衣服，就能把人哄得開開心心。這方面，WILDWILD 做得遠遠不夠。

在觀演過程中，一直存在著公共空間與私密氛圍的割裂感。當數(shù)百人的劇場燈光轉(zhuǎn)暗，試圖營造親密幻象時，它本質(zhì)還是處于集體凝視的公共場域之中。浪漫互動更像是被圍觀的情感表演 ——特別是對內(nèi)向型觀眾而言，被迫見證陌生人調(diào)情的尷尬感往往大過沉浸體驗。在西方，猛男脫衣舞俱樂部也有類似問題，為了防止女顧客在私密空間遭遇性騷擾，表演往往公開進行。他們采取了多對多的形式分散視覺焦點，因此尷尬的感覺有所減弱。

圖中躺下的是女性觀眾

總體而言，在成人表演領域，女性算是相對好取悅的客群。對于節(jié)目中添加的互動，大部分觀眾表示喜聞樂見，一些人還形容它為"終生難忘"的回憶。只不過，這套精心設計的表演模式，在尺度把控上，缺乏針對不同觀眾的調(diào)整空間。邀請女生上臺時，諸如坐腿、輕靠或壁咚等動作尚在可接受范圍內(nèi)，一旦加入刻意的頂胯動作，整個表演便悄悄從挑逗滑向猥瑣。

部分姐妹接受不了上臺互動的尺度

社交媒體上有評論提到“油膩”、“應該給上臺的女生演出費，因為她尺度也很大”。過度直白的肢體語言不僅破壞了表演的美感，更扼殺了想象空間。此類互動還涉及性同意的問題 —— 即便女生自愿上臺參與互動，也不意味著表演者可以逾越界限。個體的接受尺度存在差異，而舞臺權力關系的不對等性更可能讓觀眾陷入難以拒絕的困境。相較之下，同類型表演 MAGIC MIKE 設立了更完善的保護機制：當女性觀眾感到不適時，只需說出安全詞 "unicorn" 即可立即中止互動。

表演內(nèi)外，權力關系反轉(zhuǎn)了嗎？

2021 年，40 歲的 Narsha 完成了 WILDWILD 的編導。正如她在主張女性自由的同時，仍難逃作為偶像被商品化的命運一樣。用男色消費來實現(xiàn)女性賦權，實際可行性存疑：內(nèi)心恐有思維定式，外界仍存結(jié)構(gòu)性壓迫。“男性凝視”這套延續(xù)幾千年的語法，讓女性在觀看、乃至客體化男性的時候，會感到天然不習慣，需要拓寬心理邊界。此外，當我們在挑戰(zhàn)一種霸權時，是否有必要使用霸權本身的邏輯，早已被熱愛自我反思的女人們事先咀嚼過好多遍。

要我說，目前擔心這個問題，還為時尚早 —— 女性霸權、物化男性的概念，遠沒到火候。哪怕在這樣一個標榜“女性友好”的場域內(nèi)，我仍然不時感覺被輕微冒犯，提醒著自己：作為女性，劇場外部的性別權力結(jié)構(gòu)只會更加殘酷。

不適感首先來源于與有毒男子氣概相關的聯(lián)想。O'Malley (2016) 在 The Good Men Project 中這樣定義有毒男性氣質(zhì)：它是對男子氣概的一種專制而又狹隘的描述，用暴力、性、地位和侵略性定義如何成為一個男子漢。然而，當人們嘗試構(gòu)想無毒男性氣質(zhì)時，這個概念卻顯得十分縹緲。事實上，男性氣質(zhì)的展現(xiàn)往往處于曖昧地帶，很難將其中的優(yōu)劣成分明確分割開來。

舉個例子：在舞臺上，西裝被塑造成性感標識；然而在真實生活中，同樣裝束卻伴隨著公司里的性別博弈。當表演者模仿霸道總裁時，他們或許沒意識到，這套符號在職業(yè)女性記憶里，關聯(lián)著具體的職場壓迫和權力不對等。剪裁精良的西裝確能勾勒出演員優(yōu)越的線條比例，不過帥氣中暗藏的“性、地位與侵略性”也通過舞臺上公眾形象的構(gòu)建，悄悄鞏固了父權制下男性的支配地位。

想象中表演會穿的西裝

WILDWILD實際穿的西裝

再比如，對健身成果、肌肉力量的過度追求，也屬于有毒男性氣質(zhì)的范疇，哪怕用“取悅女性”的話語進行包裝。許多健身網(wǎng)紅的案例證明了這一點：因心臟病猝死的健身博主 Zyzz，將凱撒大帝的名言紋在了胸前 veni vidi vici（我來、我見、我征服）。他主張，生活中如果一個男性想要得到關注，就得去訓練變得強壯。英國網(wǎng)紅 Andrew Tate 亦是通過炫耀健身成果和鼓吹成功學吸引了大批男性粉絲。他宣稱：“男人的生活就是一場戰(zhàn)爭，必須通過暴力和力量贏得尊重。”

WILDWILD 演員的一些言論，其實并未脫離這個邏輯 ——男人就得用肌肉征服世界。團員正韓泉透露，在拍攝綜藝《體能之巔：百人大挑戰(zhàn)》前，為了讓自己實力不要輸給那些韓國健身網(wǎng)紅、國手們，他增加了有氧與力量鍛煉。隊長李國榮則稱，自己加入 WILDWILD 的原因，就是為了證明韓國男人也能把肌肉練成這樣（他本人體脂率 3%）。

如果說，演出的過程還算相對尊重女性，踏出劇場時，被收割的感覺就會更加明顯。門口的醫(yī)美廣告自成黑色幽默：在這個標榜女性解放的表演空間里，進行著對外貌的新一輪規(guī)訓。也許"全女性觀眾"的入場規(guī)則本身就是個陷阱（畢竟 Magic Mike、Chippendale 等男性脫衣舞表演都允許男女同場）。當主辦方成功圈定女性消費群體后，那些潛伏已久的容貌焦慮營銷便蜂擁而至，把抗衰老針劑和隆胸廣告塞進你的包里，一場精心設計的消費主義圍獵就此開始。

圖片源自小紅書

“男人的自信”本身即為冒犯

在時尚雜志《ELLE》的專訪中，8 位演員里有 3 位直言不諱地說，加入 WILDWILD 就是為了大秀身材、釋放男性魅力。其中，健身教練出身、拿下韓國 Sports Model 大賽冠軍的正韓泉一直都對自己的身材管理感到自豪。他不僅在選秀節(jié)目《Mr.Trot》中四處噴灑荷爾蒙，還報名《體能之巔：百人大挑戰(zhàn)》大秀肌肉，WILDWILD 對于這個自信的男人來說，不過是又一個展示自己的櫥窗。

對自己背肌、寬肩尤其自豪，不惜在演出中花費5分鐘硬凹展示

同樣"自知帥氣”的，還有天生易瘦體質(zhì)的金鎮(zhèn)友，以及單眼皮、愛攀巖的金東熙。他們都對自己顏值與身材條件非常有信心：被觀眾激賞的肌肉線條滿足了內(nèi)心的優(yōu)越，揮汗如雨的過程亦增添著自我陶醉。他們都說，自己在 WILDWILD 表演的主要驅(qū)動力，就是想多一些機會，充分展示個人形體魅力。

先說好的方面，必須承認演員身材管理確實在線，肌肉線條堪稱完美，“男人的自信”并非空穴來風。WILDWILD 依托韓國偶像工業(yè)體系成熟的運作優(yōu)勢，即使以性感為賣點，依舊保持嚴格的業(yè)務能力。比如主修現(xiàn)代舞的成員姜天一，現(xiàn)年 38 歲，業(yè)余時間硬拉、籃球、芭蕾、普拉提一個都不落下。正因為演員保持著這樣的基本功和自我要求，節(jié)目在舞蹈技巧和完成度方面可以說是賞心悅目。

只不過，過猶不及的自我展示容易產(chǎn)生反效果，尤其在東亞以含蓄、謙遜為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語境下。故意耍帥的動作，在 75 分鐘的節(jié)目里比比皆是：甩頭、昂下巴、秀肌肉、拉扯領帶、玩弄袖扣、邪魅一笑（參考張翰、黃曉明考古現(xiàn)場）。觀眾買賬程度遠遠不及預期 —— 這些行為早已在社交媒體時代被解構(gòu)為滑稽模仿，性張力在此背景下，亦殘存無幾。

男性外形魅力的標準見仁見智，各花入各眼。站在中性的角度評判，在韓國這樣一個外貌至上的社會里，演員們的顏值也許算不上突出。散場時，確實聽到幾位觀眾議論舞者不夠帥氣。相比長相，更令人介意的是他們身上的汗水，當對方邀請你來摸腹肌的時候，甚至有點下不去手。離得近了，還能看到臉上的浮粉。這時候就會覺得，唯有遠觀，才能撐得起這些人在雜志上那種自信。

由此可見，WILDWILD 秀實際上折射出“女性凝視”理論（如果它真的存在的話）所遭遇的現(xiàn)實困境。當表演者刻意迎合想象中的女性需求時，反而暴露出對女性真實欲望的無知 —— 設計過度的內(nèi)容更像是男性視角的自我投射。而女性觀眾的凝視，實則是在為表演者本就膨脹的自我認知，提供進一步滋養(yǎng)和強化。

盡管演出形式存在不足，在早期市場供給匱乏的背景下，WILDWILD的走紅仍具有標志性意義——將原本小眾的“男性性感表演”推向主流視野，給女性觀眾提供了全新的娛樂選擇。其標準化的演出體系、互動性內(nèi)容設計和成熟的營銷策略，為同類演出（e.g. 韓國《The Man Alive》、《Touch Five》）提供了可供參考的商業(yè)模板，而日益激烈的市場競爭亦促使“女性向”娛樂質(zhì)量不斷升級。

隨著當代女性消費力的崛起，以及審美話語權的提升，我們愿意為這樣的演出買單，通過消費完成對“男性凝視”的小小反抗。并不滿足于此，我們還要大膽指出，猛男秀本身在表達方式上有待改進 —— 部分環(huán)節(jié)的設計，難逃男性視角之窠臼，存在將女性審美簡單化的傾向。

我們想看到真正好的演出，拒絕將物化對象從女性直接置換成男性的簡單邏輯，也拒絕被商業(yè)浪潮裹挾的新型容貌焦慮所束縛。因此，在"男色經(jīng)濟"這條新興賽道上，猛男秀 WILDWILD 的探索才剛剛開始。

參考資料：

*若無特殊說明，本文圖片源自攜程產(chǎn)品介紹、WILDWILD官網(wǎng)圖片及視頻截圖*

//作者：alpha

//編輯：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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