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轉(zhuǎn)自“南風窗”丨作者:鄭喬尹
2017年,87版《紅樓夢》電視劇開播30周年之際,歌手陳力在人民大會堂演唱了《枉凝眉》,這也是她時隔30年再一次唱響這首經(jīng)典的主題曲。
楊薇很喜歡這首歌,她甚至特意為這支歌做了一支混剪,發(fā)布在了自己的社交媒體賬號上。
在網(wǎng)上,楊薇介紹自己為紅樓愛好者和寫作學習者。網(wǎng)友們很少會知道她在現(xiàn)實生活中是一名勞務(wù)派遣的清潔工,這份工作她已經(jīng)干了超過20年。
與此同時,北京SKP的眼鏡店柜哥胡長遠第一次通過《紅樓夢》賺到了錢。再之前,他是沈陽一個化工廠的鍋爐工,也當過飯店的服務(wù)生。
此時的二位還沒想到,未來的幾年后,他們會以一個同樣的身份出現(xiàn)在大眾面前。
這些迥然不同的人生,很快都收束在同一個節(jié)點:一段老生常談,一本文學著作。
在今天,《紅樓夢》仍然在以另一種方式書寫著中國人的人生百態(tài),但是主角已然成為了另一批人。
讀書,然后接著睡去
楊薇從來都沒有離開過家鄉(xiāng)鐵嶺。
從職中畢業(yè)后,她很快就找到了一份清潔工的工作。此后的20年間,就一直過著兩點一線的日子。每天八點上班,五點下班。
胡長遠和楊薇一樣來自東北。1981年,他出生于吉林省通化市柳河縣的一個山村。
家里條件拮據(jù),父親早逝,母親身體抱恙,兄弟姐妹多。
高一輟學后,他便和朋友一起在沈陽的化工廠找了一個推煤的鍋爐工的工作。他的第一份工作,一個月工資才500塊。
吉林省通化市農(nóng)村
就在這樣平平無奇的生活中,胡長遠和楊薇卻與《紅樓夢》偶然結(jié)緣,并開始走上紅學創(chuàng)作者的道路。
楊薇第一次讀到《紅樓夢》是在十七八歲的時候,父親買回家了一套四大名著。當時挑《紅樓夢》看,只是因為看過87版的電視劇,而書里家長里短的故事比較通俗易讀;
而胡長遠第一次讀《紅樓夢》是在初一,是前桌的女同學借給他的。當時為了趕著還書,他一周就讀完了一百二十回。
后來,他又在舊書攤上遇見了《紅樓夢》,那是2002年在沈陽的一個鐵路橋下。花了十塊錢,他買下了這本殘本,而這本《紅樓夢》在未來的日子里被翻了無數(shù)遍。
早些時候,《紅樓夢》對于他們來說還只是一本普通的書,但當生活經(jīng)歷越來越豐富后,他們似乎漸漸讀懂了其中的人和事——紅學就是一門生活的學問。
胡長遠的《紅樓夢》
開放性結(jié)局注定為不同注腳提供了更大的可能性。在紅學家長達數(shù)百年的不斷反哺中,紅學幾乎成為了比文本本身更精彩的一個學科。
而紅學的包容與經(jīng)久不衰,似乎都在不斷告訴我們:你是什么,紅樓就是什么。楊薇也說,她能讀懂并且寫出來的,也不過是自己經(jīng)歷的生活。
就像是胡長遠,他個人的讀書史,也便是自己的生活史。即使在沈陽的工作辛苦,但胡長遠卻認為那會是他真正能夠安下心來讀書的時候。
他在沈陽書報亭辦了一張會員卡,每個月15塊。用這張卡,他讀到了很多類型的書。
也正是在那段時間,他開始接觸俞平伯、周汝昌等紅學家對《紅樓夢》的解讀。
“閱讀讓我接觸到了書中形形色色的人、形形色色的生活,哪怕是一些天馬行空、不切實際的想象,對我這樣的農(nóng)村孩子也是一種吸引和啟發(fā)?!?/p>
胡長遠第一次知道了人可以不過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日子,他決定到城市里闖一闖。再后來,他便到了北京。
胡長遠
那些在鄉(xiāng)野縣城的、濕漉的年少讀書記憶,構(gòu)成了他們對《紅樓夢》最初的印象。
對于胡長遠和楊薇們來說,從《紅樓夢》開啟的閱讀之路,補全了他們單調(diào)生活的天空,成為他們走向大千世界的起點,看到了更遠的遠方。
但遠方太遠了,他們都暫時被困在了自己的生活里。
即使是胡長遠這樣來到大城市里打拼的人,比起那些所謂更高的追求,他更關(guān)心的是遠在家鄉(xiāng)的家人。胡長遠想讓他們過上好的生活。
楊薇也并沒有對當下的生活狀態(tài)有過懷疑,她知道自己沒有出去闖蕩的膽量和運氣。
在她平靜的生活里,她能掌控住的屬于自己的一部分,也許就是每天在床上翻一下《紅樓夢》,然后再沉沉睡去。
一面鏡子
邊緣者用閱讀以抵抗,而世俗意義上主流敘事里的人們,進入紅樓的世界,有著不一樣的入口。
劉曉蕾是北京理工大學教育學院教師、畢業(yè)于南京大學的文學博士。
讀碩士和博士的時候,她研究的主要方向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張煒、韓少功、余華、莫言.....這些與她來自同一時代的作家,也曾經(jīng)給予過她很大的精神滋養(yǎng)。
但當她的人生即將邁入三十歲關(guān)口的時候,她開始覺得“這些滋養(yǎng)不夠了”。
“中國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前怎么生活,為什么這樣看世界,現(xiàn)在又為什么這樣看自己?”除了歷史,她想,文學也可以提供部分答案。
諸多疑惑在不斷閱讀中得以解開
對于劉曉蕾來說,大觀園里的世界是很“美”的。對比起四大名著的其余三個故事文本,《紅樓夢》那個只屬于少男少女情感的世界,是如此的隱晦而又純粹。
在開始研究紅學后,她讀俞平伯、王國維、蔣勛,也出版過《醉里挑燈看紅樓》《劉曉蕾〈紅樓夢〉十二講》,但她依然不想只在同溫層里尋找慰藉。
劉曉蕾很少參加同行之間的學術(shù)會議,她覺得文學更應(yīng)該破除小圈子自嗨,是需要面向大眾的。
她很喜歡跟更多不同的讀者一起交流。 一次在書店的分享會上,有位讀者提出的問題就可愛得讓她印象深刻:賈寶玉在現(xiàn)代社會能做什么職業(yè)?
劉曉蕾想了想,賈寶玉有各種各樣的化妝品,在現(xiàn)在應(yīng)該能做一個美妝博主; 他還認識特別多奇花異果,在今天,說不定寶玉就會是像無窮小亮一樣的存在。
《紅樓夢》劇照
如果說劉曉蕾對于《紅樓夢》的研究還是出于文科生對文學的一種天然直覺與興趣,那么朱樺則與她恰恰相反。
大學畢業(yè)后,朱樺在新疆的一家民營企業(yè)用了十年從基層員工一路做到高管。
身為廈門大學管理系的學生,她是那種典型的商科學子,一切對于世界的理解都基于理性的運行邏輯。
她坦誠地宣稱自己并不熱愛文學,平時看的更多是經(jīng)濟、哲學、歷史類的書籍,但《紅樓夢》是例外。
2011年,朱樺開始創(chuàng)業(yè)。在創(chuàng)業(yè)的那幾年,她翻開《紅樓夢》的頻率更加頻繁了。
那會,她幾乎每個禮拜都會開車行駛在新疆的那些沙漠公路上。新疆太大了,有時候一開就要開上大半天,在這個過程中,《紅樓夢》似乎成為了她的朋友,總是能給予她平靜的力量。
“我經(jīng)常像個神經(jīng)病把車停到路邊。我就在旁邊燒水、喝茶、看書,我可以看兩小時再接著走?!?/strong>
“這本書,它妙就妙在它沒底、沒皮,一翻開就是故事,那么我就看下去了?!敝鞓寤貞浧鸬谝淮畏_《紅樓夢》的情景,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感性的文字力量,沒有人能夠抵擋大觀園里的魅力。
而很多時候,她覺得那不僅是在讀故事,更是一個宏大的興衰史。
胡長遠書架上堆放著很多紅樓夢相關(guān)書籍
“只有紅樓夢能給我精神上的豐富感?!敝鞓逵X得《紅樓夢》填充了她很多空白的部分。
“讀書并不能讓人成為一個好人,但可以帶來自由和審美?!?/strong>同樣的,劉曉蕾很認可哈羅德·布魯姆的這句話。
在她看來,讀書未必能讓你擁有一些具體的技能,但是它可以提升你的情感和審美的能力,讓你逐漸對這個世界有更多不同包容的觀點。
“比如說像晴雯,你在現(xiàn)實中碰到一個這樣的人,如果在沒有讀《紅樓夢》的時候,你會覺得這種人好討厭啊,但是你會發(fā)現(xiàn)曹雪芹是非常理解這種人的?!?/p>
曹雪芹用《紅樓夢》在提醒我們,各種各樣的人,都有著存在的合理性,并提供了一個嘗試理解的途徑。
現(xiàn)實世界能帶給我們的,除了生活經(jīng)驗,還伴隨著部分傲慢與偏見。
但文學不一樣,它帶領(lǐng)我們積極拓展對于生命理解的B面,無論是我們熟悉的、還是不熟悉的部分。
《紅樓夢》就是這樣一個過程中的一面鏡子。
搭建那場紅樓夢
后來,來自不同背景的他們,都紛紛開始為這部自己喜歡的作品提筆寫作。這個契機的到來,是偶然且水到渠成的。
2017年,楊薇創(chuàng)立了今日頭條賬號。她參加了今日頭條上一個回答問題賺獎金的活動,一共賺了一百多塊。
從此,她的賬號 @薇薇polly愛紅樓 逐漸開始更新《紅樓夢》相關(guān)的內(nèi)容。
“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教授們解讀詩詞、禮儀,我只有拜讀的份兒,但他們沒有底層的生活經(jīng)驗,未必知道《紅樓夢》里的草根是怎么想的?!?/p>
楊薇知道自己沒有相關(guān)的學術(shù)背景,因此文章不從政治、歷史等專業(yè)的角度切入,而是通過分析人物關(guān)系,提供對于草根階層的心理洞察。
胡長遠 @君箋雅侃紅樓 的頭條賬號也是這樣子做起來的。
同一年,他在頭條問答回答了一個《紅樓夢》相關(guān)的問題,得到了人生第一筆知識付費的報酬,金額是一毛六。
他是個聰明人。在積累一定閱讀量和寫作經(jīng)驗后,19年起,他開始系統(tǒng)地在頭條號上更新文章。
“那會一天我要發(fā)五篇,我每天至少要寫五到六篇。我每天早上8點起床,上午寫兩篇,下午會寫三到四篇?!?/strong>
2015年,朱樺成為了一名母親。她開始感到力不從心,于是停下了在新疆的創(chuàng)業(yè)工作,搬到昆明,開始專注家庭。
起初,她開始在網(wǎng)絡(luò)上發(fā)《紅樓夢》的內(nèi)容,只是因為對網(wǎng)上一個離譜的回答看不過眼,于是親自下場回答了一次。
她也不懂什么是自媒體,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抒發(fā)著自己的想法,但當她的 @屏山品紅樓 的頭條賬號收益達到一萬塊的時候,朱樺終于“開始把它當成一個很認真的事兒”。
后臺粉絲的私信,再加上平臺給予的流量扶持,都讓她開始感受到身為作者的責任。
頭條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個分享想法的平臺,而是一份真真正正可以創(chuàng)造經(jīng)濟收益的工作機會。
拿起筆,就有了武器
新世界的大門從此敞開。
胡長遠回憶起20年到21年間的賬號流量高峰期,通過頭條號,他每個月能賺兩三萬塊錢。
而當胡長遠得知今日頭條面向首發(fā)創(chuàng)作者的一項激勵計劃,成為頭條首發(fā)創(chuàng)作者后,每月的收益是普通創(chuàng)作者的三倍。
胡長遠、楊薇和朱樺,都是頭條平臺的首發(fā)創(chuàng)作者。
通過1500萬字、萬余篇《紅樓夢》的相關(guān)文章,胡長遠的收入達到了一個過去想也不敢想的數(shù)字——200萬元。
積攢下來這一大筆積蓄后,胡長遠在沈陽老家買了一套90多平方米的公寓,帶著媽媽搬了進去,過上了“享?!钡纳睢?/p>
胡長遠在新公寓里繼續(xù)閱讀與寫作
楊薇的賬號從零粉絲到100個粉絲,用了一年的時間;從100個粉絲到1000個粉絲,用了一年半。
她自嘲漲粉速度很慢,但目前擁有三萬粉絲的賬號,每月能為她帶來三千塊左右的收入,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她上班的工資,也改善了她的生活水平。
于是我們發(fā)現(xiàn),在今天,知識改變命運仍然不是一句空話。
當然,對于像楊薇和胡長遠這樣的素人創(chuàng)作者來說,頭條賬號做起來之后,更讓他們驚訝的事實是,原來有人愿意傾聽他們的聲音。
像他們這樣的普通人也能夠成為意見領(lǐng)袖嗎?或者說,他們的想法有值得被關(guān)注的價值嗎?
自媒體給了他們一個肯定的答案。
對于未來還不具象的生活,他們一下子有了底氣——只要拿起筆,他們也就有了武器。
胡長遠在居家寫作
楊薇發(fā)現(xiàn),自媒體與現(xiàn)實世界的運行邏輯截然不同,平臺并不會因為她的身份、學歷、社交能力剝削她的流量,只要內(nèi)容足夠精彩,她就可以得到對等的關(guān)注和回報。
這種關(guān)注,除了經(jīng)濟價值之外,對于這些素人創(chuàng)作者來說,更能提供一種情緒上的慰藉。
作為前投資人,朱樺從來不做低回報的買賣,但這一次她變了。她說,只要時間、精力、身體允許,她就一直會寫下去。
“我每天也挺忙碌的,但是你要是讓我不寫了,我就覺得好像空了一塊,好像生活不完整了。”盡管收益這個東西重要,但是朱樺感覺它好像不是第一重要了。
而素人創(chuàng)作者們對于《紅樓夢》的解讀,縱觀到整個《紅樓夢》的文學史,也都有著文本上的價值。劉曉蕾把這些后人的解讀看成經(jīng)典的一部分。
“因為紅樓夢本來寫的就是一個大千世界,那既然人都是這世界的一個部分,那自然有他那一塊拼圖的意義?!?/strong>
他們的世界觀和生活經(jīng)歷,是對《紅樓夢》的重要補給,也是《紅樓夢》作為古典文學經(jīng)典一直煥發(fā)著當代意義的重要原因。
書店里文學專區(qū)書架上的《紅樓夢》
《紅樓夢》像一片海。海納百川,吸收著不同的解讀和續(xù)寫。
而在今天,社交媒體帶來的話語權(quán)的轉(zhuǎn)移,讓紅學創(chuàng)作者們第一次平等地站在一起,向所有人闡釋自己對于紅樓、人生的理解,甚至改變他們的生活軌跡。
但這種改變也并非飄在高空的文學想象,生活沒有那么多的起承轉(zhuǎn)合,平淡的日子總歸要過。
即使是成為了自媒體博主,楊薇也沒有辭去清潔工的工作,她拎得很清:在平凡但不平庸的人生里尋找到了慰藉,已經(jīng)是《紅樓夢》于她最大的意義。
她愿意接受自己的一部分“無能”。在生活的大觀園里,探索未知固然難能可貴,但直面尋常而又粗礪的真實,也未必不是一種勇氣。
今年立夏的前一天,東北還很冷,只有零上二度,但還好沒結(jié)冰。
楊薇知道東北的春天即將開啟,并且能夠快速彎道超車,趕上南方的暑熱。 那是值得期盼的日子。
沒有一個溫暖的夏日不會到來。
楊薇在頭條號發(fā)布了一條動態(tài),“夏天來了,我喜歡夏天。我將繼續(xù)書寫夏天的故事?!?/p>
本文作者:鄭喬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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