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時間8月4日，歷史學(xué)家許倬云去世，享年95歲。

他身體癱瘓，多年前就只剩右手部分指頭尚能活動。但直到去世當(dāng)天，許倬云的賬號還在更新。

似乎早已預(yù)感所剩時間無幾。

他提前一周完成了《寫給年輕人的中國大歷史》一書的最后一講，挑著已無法睜開的雙眼留下這樣一段話：“我愿意盡我之能，曠野呼喚。替中國人呼喚，喚醒許多的夢，喚醒許多的錯。”

他仍想訴說、仍想向年輕人提供幫助。

他察覺到年輕人在時代浪潮之下的驚慌，所以 “（我）這幾年的工夫，最大的中心點就是告訴他們，利害以外、金錢以外，還有什么？有人、有你自己”。

在當(dāng)下，向他人提建議不是一件受歡迎的事情。經(jīng)驗在加速失效。10年前人們走過的路，今天未必能走通。更何況，我們更抗拒的，是給提建議者那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

但許倬云不是。他常把年輕人喚作“年輕的朋友”，不是 “晚輩”或者“后生”。

我們?yōu)楹我o(jì)念許倬云？

或許是紀(jì)念一個逝去的時代，一名知識分子畢生的家國憂思，更重要的，是紀(jì)念他拼命跨越時間的鴻溝，給予這一代年輕人的關(guān)切與鼓舞。

本篇短文原刊載于《看天下》第650期年終特刊，經(jīng)刪改后重發(fā)于此。

安頓自己這件事情，許倬云有經(jīng)驗。他前半生尤其顛簸，唯一能抓握的只有自己。

許倬云生來身體殘疾，那是他的敵人，一段公開談話中他提到：“我的敵人在于我的手不能動，我的腿不能站，我的行動不能平衡，我要克服住我自己?！?/p>

他第一次上訪談節(jié)目《十三邀》時說：“我傷殘之人，要能夠自己不敗不餒。我的性格從小生下來就如此。如果長到15歲，一棒槌打倒了，那完了，起不來的。我從生下來就知道自己有殘缺，不去爭，不去搶，往里走，安頓自己?！?/p>

2019年，許倬云第一次錄制《十三邀》

他從動蕩的時代蹚了過來。

出生于1930年，新舊兩個世界之間，只能被母親抱著逃命。他記得父親做過一個艱難的決定，如果日本人打過來，母親帶著他跳河，父親則帶著弟弟跳河。

由于殘疾和戰(zhàn)亂，他在孩童時期從未正式入學(xué)，但他抓住了一切機會學(xué)習(xí)，終于在16歲第一次上學(xué)時，老師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的水平已經(jīng)超過了初三。

青年許倬云 圖源豆瓣

而后的路順?biāo)於嗔?，他考取了臺灣大學(xué)，繼續(xù)留校讀研，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李國欽獎學(xué)金，按理可以受資助赴美留學(xué)，但出資人要求身心健全者才能獲得獎金，最后胡適出面為他募集了獎金。

他在芝加哥大學(xué)獲得博士學(xué)位，從此做了一生的老師。作家王小波正是他的學(xué)生。

許倬云所著《萬古江河》 圖源豆瓣

作為教師，他和年輕人的羈絆一向很深。

許倬云幫助南京大學(xué)籌建人文社會科學(xué)高級研究院，那時的研究生陸遠(yuǎn)后來向《人物》回憶，“任何人只要愿意向他求教，許倬云就愿意講?！敝皇牵?jīng)過2場大手術(shù)，許倬云再一次受限于身體，無法飛行。

后來，許倬云對南大人文社科代表團說了這樣一番話：“我今年已83歲，余用很少，不能飛行，不能再回去與大家共事，但如果送年輕人來，我拼著老命教他?！?/p>

這個愿望以另一種方式實現(xiàn)了。7年后，他的聲音來到了無盡的遠(yuǎn)方。

90歲開始，許倬云交了一群遠(yuǎn)在天邊的“年輕朋友”。他時常與“看不見”的年輕人對話，在社交平臺上講課。

2024年，許倬云第二次錄制《十三邀》

這一次，他的課堂無邊無際。當(dāng)年在課堂上最多面對200名學(xué)生年輕面龐的教授，如今聲音傳達(dá)給數(shù)以萬計素未謀面的年輕人。

在他的社交媒體評論區(qū)底下，如今能看到到許多感激的聲音，有人感謝他讓自己“安頓了不少”、有人謝謝他“留在人間的燈”。

在生命最后幾年里，許倬云下肢已經(jīng)癱瘓，每天要在輪椅上坐近12個小時，“不能彎，不能側(cè)，不能躺”。躺上床是舒服的，但心里的勁兒沒松，午夜醒來思緒仍在流淌：“我常常會想哪個題目我本來一直沒想做，找個材料，看能不能解答?！?/p>

“許倬云說歷史”公眾號截圖

那些“看不見”的年輕朋友常讓他在深夜驚醒，他在另一場公開講話里提到，“我要多謹(jǐn)慎、多加仔細(xì)，我傳出去的信號要非常精準(zhǔn)，不允許錯誤，不然對不起人，對不起我‘看不見’的人”。

請記住，我們正是許倬云的記掛的年輕朋友們。

這是他留下的寄語——

“到美國去留學(xué)那一年，我坐了59天的船，期間碰到一個大的海嘯。生死一線之間，船長盡其力，先穩(wěn)定駕駛艙，他和他的副手把舵掌握得牢牢的。旁人擺遠(yuǎn)一點的，也不讓他們逃開。

我的椅子被綁在個柱子上，我人被綁在一個藤椅上。如果顛簸的話，我摔跤最多在藤椅里邊，但不會被甩出柱子。唯一可能是假如船要翻了的話，我出不來。船長穩(wěn)定他自己，穩(wěn)定他所知道的坐在旁邊的乘客，而驚濤駭浪之間，我們也必須要知道怎么穩(wěn)定自己。”

《十三邀》截圖

“你二三十歲的時候，要尋找自我，不要糟蹋它。第一，不要被欲望糟蹋；第二，不要被自憐糟蹋?！?br/>

“在欲望達(dá)不到的時候，你必須知道：人不可能所有欲望都達(dá)到，每個人都有抓不到的云，都有做不到的夢。你要理解：抓不到的云，讓它飄走吧；做不到的夢，有機會再做也好，沒機會再做，你還可以做別的夢。”

“這一輩子，“完整的人”這四個字是你的責(zé)任。保持你的完整，不屈服、不腐化、不猥瑣。你是頂天立地的人，世界因你的存在而改變，因你的不在而缺憾?！?br/>

許倬云小紅書賬號的置頂筆記

“有關(guān)個人理想，我們可以拿它當(dāng)作一個人生規(guī)劃。但不要為人生制訂宏大計劃 …… 欲望永遠(yuǎn)沒有滿足的時候。你也不要說自己明天怎么樣、后天怎么樣，把眼前的事情做好就不錯了。理想就是盡我的能力，做我可以做的事情?！?br/>

“‘穩(wěn)定’是不要怕，不要放棄。最不要放棄的是你自己的原則，你自己的人格，你自己的存在。別的都可以丟掉，衣服可丟掉，生命可丟掉，財產(chǎn)可以丟掉，你自己不能丟掉?！?br/>

——以上內(nèi)容摘錄自《往里走，安頓自己》及許倬云與項飆的對談。

《十三邀》中，許倬云語錄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