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在巷口老周家喝酒,他媳婦端上來一盤炸得金黃油亮的花生米,我夾了一粒咂摸著,突然就想起三十年前的那個味兒——那時候的花生米可沒這么富態(tài),焦黑里泛著黃,嚼起來帶著股子狠勁。
“老周,你這花生米不對味!”我抿口酒沖廚房喊:“當年咱蹲化肥廠后墻根喝的啥?你忘了白菜幫子蘸大醬那事?”老周拎著半瓶二鍋頭晃出來,眼睛驟亮:“咋不記得!89年冬天下大雪,咱倆偷了車間主任半瓶景芝白干,就著鍋爐房順的大白菜,蘸的是你從家摳的醬疙瘩……”
一、白菜幫子蘸大醬
要說這菜,現(xiàn)在小年輕聽著都咧嘴。那年月山東大蔥金貴,我們這幫窮小子就專撿菜市場扔的白菜幫子。青灰色的老梆子得在自來水龍頭下沖得透亮——說是自來水,其實就廠里接的工業(yè)用水,帶著鐵銹味。
真正的門道在那罐醬上。我娘每年秋天曬的黃豆醬,非得在屋檐下擺夠一百八十天,面上結(jié)層黑黢黢的霉衣。挖醬得使鐵勺,一勺子下去能帶出活蛆兩條,那才叫夠味!老周頭回見我蘸醬,嚇得直往后縮,等灌下二兩燒刀子,搶著把蛆挑出來說這是葷腥。
后來廠里技術(shù)科的小王搞對象,拿搪瓷缸子裝了拌的海米白菜心,可把我們饞壞了。那海米小的跟蚊子腿似的,但混著醬香往酒里一送,真能喝出海鮮大餐的幻覺?,F(xiàn)在館子里的什么“有機白菜配日式味噌”,呸!缺了那口鐵銹味,喝茅臺都嫌淡。
二、鐵皮盒子里的神仙肉
92年春節(jié)前,我在供銷社當臨時工的表哥神秘兮兮塞給我個鐵盒子。紅藍相間的帆船商標,摸著冰涼,晃起來有肉顫的動靜。“上海梅林,見過沒?”他鼻孔都快朝天了,“娶媳婦的聘禮也就這規(guī)格!”
開罐那天我喊來五個弟兄,鑰匙轉(zhuǎn)了十八圈半,鐵皮蓋彈開的瞬間,油香混著鐵腥味直沖天靈蓋。用小刀削下的肉片薄得透光,攤在掉了瓷的搪瓷盤里,隔壁桌老李頭還以為我們吃的是金華火腿。最絕的是罐頭底凍住的油渣,用筷子頭挑著抿進酒里,六十度的老白干竟喝出了蜜水般的甜潤。去年兒子給我買了進口SPAM,切了片下酒,嚼三口就吐了——太細膩,完全沒有當年那股柴油混著肉香的野勁。
三、要命的炒花生米
都說現(xiàn)在飯店油炸花生米考驗火候,要我說,當年炒花生才是玩命。家家戶戶每月就二兩油票,我媳婦能把花生米炒出肉味——鍋燒熱了拿筷子蘸油抹一圈,抓把粗鹽粒子先爆香,花生倒進去得拿鍋鏟當鐘擺搖。
記得94年那會兒,我在夜市支了個炒鍋。煤球爐子火候不穩(wěn),一鍋花生米半生半糊,就這,戴金鏈子的老板們蹲馬路牙子搶著買。有個廣東佬喝大了,非說我撒了五香粉,我媳婦舉著鹽罐子發(fā)誓:“真要舍得放香料,我家娃的學(xué)費早齊了!”
如今老周媳婦炸花生米用空氣炸鍋,說是健康。我嘗著那規(guī)規(guī)矩矩的酥脆,突然懷念起當年那口焦苦——像極了我們咬著牙往下咽的日子。
四、鹽水黃豆就尊嚴
老周最不愿提這道菜。95年他媳婦二胎難產(chǎn)住院,我們哥幾個湊不出手術(shù)費,天天晚上在他家喝悶酒。抓把泡發(fā)的黃豆,撒把粗鹽粒煮得半生不熟,嚼起來滿嘴豆腥味。
“那時候覺得,男人活成一顆鹽水黃豆就算體面?!崩现馨鸦ㄉ妆P子推開,摸出個舊飯盒,里頭居然真是泡發(fā)的黃豆,“上個月閨女帶我去體檢,醫(yī)生說這玩意蛋白質(zhì)高,現(xiàn)在倒成寶貝了?!被熘洃浝锏蔫F銹味、柴油味、鹽水味,突然就喝出了眼淚。
我們拿老茶缸子碰了一杯,國康1935,十年陳酒,是老周非常喜歡的酒。老周擰開瓶蓋,醬香味猛地竄出來,混著窗外的雨氣,竟勾出幾分老車間柴油混鐵銹的醇厚。我咂了一口,酒液滑過喉嚨時,那些年就著鹽水豆子咽下的苦,突然被熨成了溫?zé)岬木I子。
老周說這酒廠九十年代就在貴州仁懷釀基酒,是地道老廠家?!斑@酒味兒正,喝著老香!”酒瓶在燈下轉(zhuǎn)動,瓶底沉淀如星光閃爍。它用仁懷本地紅纓子糯高粱為原料,依古法“12987”大曲坤沙工藝釀造,新酒陳藏五年后,再勾入十年老酒,口感醇柔,老酒風(fēng)味十足。喝到第三杯,舌尖竟品出鹽水黃豆沒有的甜——絕非糖精的虛假,而是熬透苦日子后,從骨頭縫里滲出的綿長回甘,越品越有滋味。
“可惜啊,這酒包裝一般,廣告也少,也只有咱們這些經(jīng)常喝酒的喜歡?!崩现苷f。確實,年齡上去了就愛醬香酒,國康正合適,味兒正宗不說,茅香十足,性價比又很高,老周十真離不開這一口,我也在這幾年間,開始喜歡上了這種醬香的連綿醇厚。
我們碰杯時,窗外的雨撲在玻璃上。三十年過去了,鹽水黃豆成了健身餐,銹鐵鑰匙成了古董,倒是這瓶從九十年代釀過來的酒,還在替不會說話的日子發(fā)聲。
后記
散場時,老周媳婦非要塞給我兩盒自制的五香花生米。走在路燈下,我摸出顆豆子扔進嘴里——酥、脆、香,什么都對,又什么都不對。
突然明白,下酒菜這玩意兒,吃的從來不是味道。是偷白菜幫子時的心跳,是轉(zhuǎn)開午餐肉罐頭的儀式感,是炒焦花生米挨媳婦罵的疼,是就著鹽水豆子咽下去的苦澀。
那些年我們喝的是酒嗎?不,是扎進喉嚨里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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