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11月26日深夜，’班長，您聽，風聲像鞭子一樣抽在臉上！’警衛(wèi)員小劉縮著脖子嘟囔?！蹦且灰梗r北部零下三十七度，山谷里積雪沒過膝蓋，長津湖戰(zhàn)役的大幕就在這樣的呼嘯聲中被撕開。

仁川登陸之后，聯(lián)合國軍越過“三八線”，一路追趕潰散的朝鮮軍隊，帶著“圣誕節(jié)前結束戰(zhàn)爭”的口號逼近鴨綠江。美第10軍擔任東線突擊，陸戰(zhàn)1師在前，步兵7師、韓國首都師隨后跟進，裝甲、火炮、航空支援一應俱全，自信得像在演習。與此同時，遠在閩浙沿海訓練的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九兵團奉命北上：這支十五萬人的主力原本準備解放臺灣，如今倉促轉向冰封高原，宋時輪一句“聽命令，出發(fā)”把南方兵推向了零下四十度的寒夜。

列車一路向北，車廂門縫漏進的寒氣像刀口。士兵們?nèi)源﹩伪∶抟?、翻皮鞋，有人悄悄把綁腿剪下來圍在脖子上取暖。到山海關，賀晉年登車檢查，見狀倒吸一口涼氣，“你們這樣去朝鮮，仗還沒打就得凍壞?！彼尵l(wèi)營拆開軍用被，把棉花塞進戰(zhàn)士衣袖，可衣物終歸杯水車薪。未及休整，第九兵團便接到新命令：直接渡鴨綠江。三野老兵心里犯嘀咕，卻沒人掉隊，因為大家都清楚，前面站著的是國家尊嚴。

11月20日晚，兵團從集安的木橋分批潛入朝鮮。高原冷得嚇人，呼出的熱氣瞬間結霜，槍機、炮閂常常凍得扳不動。偵察參謀曾趕夜路，回憶道：“星空像碎玻璃，腳底吱嘎響，走兩步就有黑影撲進雪窩——那是凍死的朝鮮難民?！比奔Z、缺藥、缺棉衣，單靠兩條腿趕八十公里日行軍，第九兵團卻咬牙堅持，因為長津湖西側有陸戰(zhàn)1師，他們肩負的是鉗住美軍主力的任務。

長津湖地處蓋馬高原，海拔一千二百米以上，山勢陡、道路窄，平均氣溫零下二十度。美軍工程兵形容此地“連成吉思汗都懶得征服”。然而，對于善打運動戰(zhàn)的中國軍隊，峽谷與夜色正好掩護兵力滲透。11月24日夜，陸戰(zhàn)1師師長史密斯在柳潭里召開參謀會議，他的參謀長豪言“圣誕前到青山里喝熱咖啡”。史密斯皺眉，自語一句：“別忘了中國人還在黑暗里?！边@是個老狐貍，卻對三十萬發(fā)炮彈、七百輛車輛的后勤線充滿信心。

11月27日凌晨，大雪撲面而下，能見度不足五米。志愿軍20軍、27軍已各就各位，軍號、沖鋒號混在風聲里把夜空撐滿。美陸戰(zhàn)5團正沿山路行軍，忽聽兩側雪堆炸裂，成片沖鋒號卷著“殺”的喊聲直撲車隊。美軍教范依賴火力網(wǎng)，但山谷狹窄無法展開，只能縮成一串火點被各個擊破。一天之內(nèi)，陸戰(zhàn)1師被分割成五塊，史密斯不得不把坦克頂?shù)角熬€臨時筑環(huán)形防御。

對中國士兵而言，最大敵人其實不是槍彈，而是寒冷和饑餓。炮兵連的迫擊炮膛線上霜花厚得像珊瑚，炮彈出膛幾十米就啞火；步兵拉動槍機要先用牙咬扳機護圈；有人沒等沖上陣地就凍僵在出發(fā)點。20軍58師一個加強連守衛(wèi)1419高地整整兩晝夜，到換防時只剩下七人還能站立。指導員臨終前把手榴彈簇塞進冰坑，“給后來的弟兄用”，說完就倒在坑沿，凍成雕塑。

11月30日，美軍開始南突。被圍的“北極熊團”——步兵7師31團率先嘗試突破，他們自恃裝甲，白天坦克開路，夜里空投照明彈。志愿軍27軍80師、81師依托山口設伏，拉響爆破筒沖進車隊，坦克履帶被塞滿石頭，炮塔機槍啞火，軍號聲伴著汽油味擴散到山谷盡頭。戰(zhàn)至12月1日清晨，“北極熊團”被切成碎塊，團長費斯死在雪溝，三千余人僅八百余逃回下碣隅里。戰(zhàn)史稱之為“美軍陸戰(zhàn)史上首次整建制團級潰敗”。

更艱難的考驗是水門橋。此橋橫跨山澗，橋面僅容一輛卡車通行，是陸戰(zhàn)1師撤退唯一出口。志愿軍兩次炸橋，美軍工兵兩次夜修。12月6日晚，20軍58師127團再度摸至橋頭，200名敢死隊背著50公斤炸藥貼地爬行，炸藥點燃后，整座橋像被巨獸咬斷。史密斯急電東京，美軍動用C-119運輸機空投鋼結構“莫比松橋”，四個小時就重新架起。宋時輪看到偵察照片，只吐出一句“硬骨頭”，隨即調(diào)整部署，全線圍追堵截。

追擊途中，漫山遍野是脫險美兵丟棄的罐頭、棉被，以及動彈不得的傷員。志愿軍自己卻常常三天啃不上一口熱食。有人把雪塞進鐵盔化水充饑，有人偶得半截巧克力，全班掰成十幾份傳著吃。步兵59師小灶班炊事員在《戰(zhàn)場日記》里寫道：“再沒油也得炒把雪，好讓兄弟們嘗點‘味’?！边@句半玩笑半自嘲的記錄，如今仍能讓老兵濕眼。

12月8日，陸戰(zhàn)1師通過水門橋，沿1097高地一路向南。志愿軍20軍、27軍緊緊咬住尾巴，下碣隅里、古土里、黃草嶺連續(xù)設阻。利茨伯格旅長在報告中形容：“每退一英里就多一排冰凍的中國尸體?！边@是傷痛的事實：靠雪窩潛伏的志愿軍，一動不動整夜端著刺刀，待到美軍抵近，已被凍成“冰雕”。美軍拍下的照片里，這些士兵瞪著雪亮的眸子，維持著射擊姿勢，不屈亦不語。許多美國老兵多年后仍回憶：“那一幕，讓我第一次相信‘鋼鐵意志’這四個字?！?/p>

12月11日至12日，陸戰(zhàn)1師抵達五老里，與海軍第七艦隊完成海陸接駁。聯(lián)合國軍隨后在興南港實施史上最大規(guī)模的海上撤退，十三萬官兵、十萬噸裝備以及九萬名難民登船南下。美國官方戰(zhàn)報寫道“戰(zhàn)略機動成功”，但民間回憶卻更誠實：兩萬五千人的陸戰(zhàn)1師直接減員一半，其中戰(zhàn)斗傷亡約七千，凍傷、失蹤超過七千三百，步兵7師更是“從編制里蒸發(fā)”。海軍陸戰(zhàn)隊史把長津湖列為“最艱難的一役”，勝負之外，他們敬畏的是對手和天氣。

第九兵團付出的代價同樣慘烈：統(tǒng)計數(shù)字顯示，一萬九千余人傷亡，其中凍傷比率高達三分之一。許多幸存者終身帶著截指、壞疽的創(chuàng)傷。曾有人在醫(yī)院里問宋時輪：“值嗎？”這位鐵血司令把卷著白紗布的手伸進棉被，反問：“不擋在這兒，讓他們打到安圖、延吉，后方受得了？”沒人再作聲。

戰(zhàn)爭結束的電報12月24日傳到前線，各部開拔至咸興休整。天漸回暖，山谷雪線緩緩后移，凍土里露出一排排石質(zhì)墓標。20軍軍長張翼翔站在陣地殘垣，說了一句：“這里的每一寸土，都是戰(zhàn)友的血換回來的?！彼f完轉身就走，不再回頭。

今天翻檢美軍戰(zhàn)史，仍能看到那句反復出現(xiàn)的注解：“Chinese dead lay like cordwood， step on them with every footstep.”然而在中國人的記憶里，更多的是“零下四十度，我們沒后退一步”的頑強。鋼鐵打得再響，也掩不住士兵身上那股不服輸?shù)臒岫?；雪再大，也滅不了守土人的心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