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安第一次出現(xiàn)在我眼前時,就占滿了我的呼吸。
那年我二十六歲,醫(yī)學(xué)院研一的學(xué)生,在這個開滿丁香花的校園里,我一個人,過了六年。彼時的他,三十二歲,是學(xué)院里留學(xué)歸來的人中最年輕的碩士生導(dǎo)師,穿一件湖藍(lán)色的襯衫,和醫(yī)學(xué)院里一堆老氣橫秋的領(lǐng)導(dǎo)坐在一起,等著面試我們。
我坐在一旁細(xì)細(xì)打量他,高而且瘦,鼻子高挺,瞳孔漆黑深邃,似兩枚濃郁墨玉。這樣一張英俊、潔凈的臉,有一種薄荷的美好味道,這美好順著我吸進(jìn)的空氣蔓延在我的每條血脈之中。直到坐在一旁的同學(xué)提醒我該自我介紹了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失態(tài)。
他突然問我:“你叫董于歸?”我說:“是。”他于是笑著對身旁的領(lǐng)導(dǎo)說:“好名字,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看來這是個能在實驗室里呆得住的人,把他分配給我吧?!?/p>
因為一個好聽的名字,我成了他的學(xué)生。
二
漸漸地知道了安的一些情況:留守男士,妻子在國外留學(xué),一向不收女學(xué)生,對學(xué)生極盡嚴(yán)苛。
一次周末,已訂好回家車票,卻被安一通近乎咆哮的電話叫回實驗室,不過是實驗數(shù)據(jù)與書本上差了0.3%。
“一定是哪個試劑忘加了,重做!”安不容置疑地下達(dá)了任務(wù)。
“重做?老師,實驗允許細(xì)微差別存在。就算要我重做,能不能改天?我得回家給我媽慶生?!蔽已肭笏?。
“不行,下周就要開始新的實驗。”安一口否決。見我還杵在那里,他冷冰冰地補充道:“周一之前,實驗數(shù)據(jù)必須給我。”說完,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我何嘗受過這種蔑視,不服輸?shù)男愿褡屛覜Q定挑戰(zhàn)他的盛氣凌人。
我把自己關(guān)在實驗室里,觀察、添加、抽取、計算,一次次重復(fù)這些,忘記了晨昏交替、日夜更迭,甚至不覺得口渴和饑餓。
終于,我得出了最后的數(shù)據(jù),和書上的百分之百吻合,此時是周一早上的七點三十分,再過半個小時,安就會來。我思忖著他看到這些數(shù)據(jù)的驚訝表情,想象著該用什么樣的話去刺激他,心里按捺不住的小小的壞,讓我忘記了長時間待在暗處的眼睛,不適應(yīng)強烈的光線刺激,歡喜地拉開厚重的窗簾。一陣刺痛,我“啊”了一聲,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三
醒來時,已在醫(yī)院,眼前一片模糊。
突如其來的恐懼讓我大聲喊叫起來,卻被一雙大手有力地摁住了慌亂和無措。“董于歸,你不要慌張,醫(yī)生說你是因為長時間饑餓、缺水,加之突如其來的強光刺激,視網(wǎng)膜受損,休息一周就沒事了。”是安,我聽出了他聲音中的愧疚。
“我怎么來的醫(yī)院?”我問。
“我送你來的,一進(jìn)實驗室,就看見你躺在地上,嚇壞了,背起你就往醫(yī)院跑。呵呵,你看上去柔柔弱弱,其實蠻沉的!”安描述事件過程也不忘添油加醋。
我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是揶揄、還是夸張?但心卻瞬間溫潤起來。
想想自己這些年,也遇見過心儀的男子,卻因為自身骨子里不肯服軟的個性,終成陌路。有過委屈、有過孤寂,不過是在寒冷的夜里裹緊被子,或者是一杯咖啡、一臺電腦,在電腦前敲擊鍵盤到天明。
就這樣,日復(fù)一日地行走,以為自己要孤獨終老了,直到遇到安,心頭一震。
“發(fā)什么呆?來,吃飯吧。”安一邊說一邊扶我起來,又細(xì)心地在我背后墊上枕頭。
是雞湯,微甜的。
“你放了紅棗?”我笑問?!拔队X不錯?。∠氡啬阋欢〞鲲?。也是,取了個宜其室家的好名字的女子,怎能不會做飯?”安說。
我借著這個話題,和他討論起廚藝來,末了,安嘆了一口氣說:“于歸,將來誰要是娶了你,肯定享福。不像她,我花心思做出再好的雞湯,她也喝不出滋味?!?/p>
安口中的“她”巾幗不讓須眉,事事都要贏別人。所以,蜜月沒度完,就去國外苦讀,一走就是兩年。
臨走時,安問我明天想吃什么?我說不用麻煩了,他卻固執(zhí)地要做了送來,說:“有人欣賞自己的廚藝,是一件很快樂的事情,這種快樂,已經(jīng)好久沒有體會到了?!?/p>
安每天都會帶來不同的飯菜,只是他的手藝實在不如吹噓的那般好,魚湯有點腥、菠菜有點咸、雞蛋炒糊了,但是我還是笑嘻嘻地吃完,一邊吃,一邊聽他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
他說:“丫頭,你趕緊好起來吧,我還有好多課題要帶著你一起做呢。沒有哪個學(xué)生像你一樣勤奮了。”
“丫頭,你好起來了后,我要嘗嘗你的手藝,我都給你做那么長時間的飯了?!?/p>
“丫頭,你們女人的心思真難捉摸。我家那口子在越洋電話里又和我吵架了。”
聽著聽著,就覺得這個男人是那么地寂寞,和我一樣,卻又高傲地抬著頭,掩飾著那份悲涼。于是,心莫名地生疼起來,牽扯著四肢百骸。
四
出院后,安看我的眼神多了一絲溫柔,沒有人在場時,他會用寵愛的口氣喚我“丫頭”或者“于歸”。周末,也會提了從超市采購的大包、小包食物,來我的住處,挽起袖子,操刀握鏟,嘴里嚷嚷著:“今天咱們師徒改善改善伙食?!边@時,我便默默地坐在一旁,看著他忙進(jìn)忙出,心中有說不出的愉悅。
冬夜寒冷,安發(fā)短信來,說剛剛煮了紅豆粥,已端到我樓下,讓我下來拿。我披衣出門,他在路燈下站著,身影清癯。他幫我圍緊圍巾,小心將粥鍋遞與,然后刮我鼻子,囑咐要早點睡。我點頭應(yīng)允,轉(zhuǎn)身進(jìn)屋,在一個人的夜里,抱著粥鍋笑出聲。
新年夜,煙花燦爛。安約我一起喝茶,小點心甜糯綿軟,是他喜歡的。離開時,他吻了我,輕輕一掠,之后便是沉默。我不說話,斂顏低眉。他內(nèi)心惴惴,低著頭搓著兩只手。我見狀取笑他:“和你妻子也是這樣???”他尷尬地笑了笑,再不做聲。
我的心也就陡然間一涼,提醒自己,我和他,不過是在同樣的寂寞里,遇見了彼此,在特定的時間里依偎著取暖。他的她終會回來,而我,還是要一個人繼續(xù)往前走。
課題攻關(guān)進(jìn)展順利,到第二年春天,已基本定型。
一天中午十二點,安一頭汗水地沖進(jìn)來,“于歸,用一下你的電腦,不好意思,別打擾我,我要和國外的一個朋友談些事情。”我點點頭,帶上房門,心中有不好的預(yù)感。
一個人打開電視,無聊地?fù)Q著頻道,竟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我一定睡了很久,等覺得腰酸背痛,翻個身睜開眼的時候,差點跳起來。
安坐在我旁邊,伏著臉,正牢牢地看著我。我也愣愣地看著他,不敢動,說不出話。天色已晚,房間里彌漫著暗黃的沉沉的暮氣,是下雨了嗎?我聽見淅淅瀝瀝的水聲,空氣里浮動著一陣一陣的壓抑。這樣的姿勢,真是尷尬,剛要開口,被安止住。
“噓——”他的食指重重壓住我的嘴唇,“別說話,于歸,聽我說。你一定很好奇我一個下午在做什么?我告訴你,我和她在談離婚,遠(yuǎn)隔重洋,隔著屏幕,敲敲打打幾行字,就斷了情分?!?/p>
我驚訝得睜大了眼睛。他面無表情地繼續(xù)幽幽說道:“你們女人,絕情的時候比男人還狠!我那么本分地等著她,卻終究敵不過距離的遙遠(yuǎn)?!?/p>
安閉上眼睛,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吸了一口氣,松開我,站起來,走到窗邊去,背對著我:“你睡在這里,乖巧得像只小動物,遙控器扔在地上。我有種沖動,想把頭埋進(jìn)你的頸窩里,溫暖的柔軟的所在,外面發(fā)生什么,都與我無關(guān)。我曾無數(shù)次地想象,就是這樣的一個黃昏后,下著雨,妻子窩在寬大的沙發(fā)里,安靜地睡去。沒想到,這一幕卻發(fā)生在你身上?!?/p>
在獨處的無數(shù)個日子里,我何嘗不想睜開眼,身邊就是自己心愛的男人。看著他的悵然,我心里一陣酸,走過去從后面環(huán)抱住他,說:“沒事的,還有我在!或許,分開對你和她都好!” 他擺擺手,說:“你也要離開的,我已經(jīng)跟我就讀過的那所學(xué)校聯(lián)系好了,下學(xué)期一開學(xué)你就過去!”
事情來得太突然,我大聲抗議:“不去?!?/p>
他摟了我,極其輕柔又不容回絕地說:“傻丫頭,一定要去。我把你要到門下,是因為早在你的檔案中,知道你擅長的方向和我一致,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這個人,現(xiàn)在我找到了,你應(yīng)該幫我完成。只不過半年的時間,給自己,也給我一些時間,讓我平復(fù)?!?/p>
他決定的事情,說一不二,或許,這次遠(yuǎn)離對我們都是新生,我決定賭一把。
五
在國外的日子,想念是我全部的動力。為了早點回國,我如苦行僧一般過著實驗室——餐廳——公寓三點一線的日子。
我在給安的電子郵件里,也想過問他離婚的事情結(jié)果如何,但每一次都是寫好了又刪除,我想我應(yīng)該相信他。何況,他每一封回復(fù),在我讀來,也是柔情滿腹。
回國時,是個夏天的傍晚。
按捺不住相見的激動和興奮,我跑去見安,開門的是一個女人。
我疑心走錯了,卻由遠(yuǎn)及近地傳來安的聲音:“瑩瑩,誰???”當(dāng)看見我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時,安的眼里寫滿錯愕。
我尷尬地站在那里,感覺時間凝固了,倒是瑩打破沉悶,說:“站著干嘛,來,進(jìn)屋說?!?/p>
“不了,師母,瞧我,光顧著告訴老師課題大功告成,忘了時間,打擾你們了,安老師,咱們明天去學(xué)校說吧?!蔽覐娧b笑臉地說著,轉(zhuǎn)身瞬間聽見心稀里嘩啦破碎的聲音。
我踉蹌地走出小區(qū),開始狂奔,不知道跑了多遠(yuǎn),只覺得筋疲力盡,扶著樹干,一頓干嘔,再抬起頭來的時候,淚水縱橫。
手機響起,是安的短信:“我在實驗室里等你?!蓖现嗔算U的雙腿往學(xué)校趕,不小心踩在碎玻璃瓶上,鋒利的碎片割進(jìn)我的腳趾,血流出來,染紅我的腳尖,等一瘸一拐地走進(jìn)實驗室的時候,整個襪子都紅了。
安著急地把我摁到椅子上,小跑著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拿來碘酒和棉棒清理我的傷口。
我一言不發(fā)地盯著安,他始終不抬頭,自言自語地說著話:“你走后的第二個月,她回來了,離婚擱置下來。你知道的,畢竟,我們之間還有感情的,所以……”
“所以,你們就和好了;所以,你就忘記了我們的半年之約。安,為了你的課題,我沒日沒夜地泡在實驗室里;遇到難處,我就安慰自己,不怕,還有你。可你們,到底是一夜夫妻百日恩??!你那些柔情款款的書信,都是哪里來的?”我一字一頓地說著,滿心的凄涼。
“于歸,我畢竟已是三十四歲的人了,不算老,但絕不年輕。我喜歡你的乖巧、倔強,像極了年輕的我,但你要知道,太相似的人是不能在一起的。給你回復(fù)的電子郵件,每一句話都發(fā)自內(nèi)心,我想你,惦記你,可我又能怎樣?不這樣做,依你的個性,課題沒有完成,肯定就回來了,所以我只能隱瞞一切。我知道你疼,忍一忍,傷口包上就會好的?!卑才e著我那只懸在半空中的腳,棉棒還在傷口上來回磨蹭,語氣里透著不舍、無奈與哽咽。
我拼命搖頭,把腦袋搖成撥浪鼓,卻不能告訴他,那痛的部位不只是我的腳——他的這席話,成為盯在我心里的一根刺,刺得我鮮血淋淋,讓我疼得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我終于明白,在這段漫長的獨處時光里,安不動聲色地闖入,并瞬間成為不可動搖的主角,我天真地以為我對于他,也一樣,但其實無論是我還是瑩,無論和他在一起時還是分開時,我們都是配角,主角只是他自己。
那個夜晚后,我借口要研究另一個課題,換了導(dǎo)師,依然一個人出入校園。安與他的一切終將流失在時光里,有時有盡,不訴離傷。
特別聲明:以上內(nèi)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nèi))為自媒體平臺“網(wǎng)易號”用戶上傳并發(fā)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wù)。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