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付新雨考入東北某“985”高校法學專業(yè)，大一暑假，他就去了北京一家基層法院實習。

實習沒有薪酬，除了免費午飯，其他都要付新雨自己花錢?！斑€沒細算，反正暑假倒貼1萬元出頭，等于一學期生活費?！备缎掠暾f，光租房的花銷，一個月就近3000元。

同是在北京“貼錢”實習，社科類碩士生黃秀英也是從外地去北京實習，每周去一次公司，來回要6小時，往返交通費近200元，一個月下來接近800元。

如此持續(xù)4個月后，她咬咬牙在北京北五環(huán)租了一間房。房租水電加平日里吃穿用度，每月約4000元。

《花水木》劇照

在“提前實習”“多段實習”被視為求職加分項的今天，這樣的經(jīng)歷已經(jīng)普遍。就業(yè)競爭激烈、同輩壓力加劇，讓越來越多大學生把實習當作“提前投資”。

2024年獵聘的調(diào)研數(shù)據(jù)顯示，“相關實習經(jīng)歷或社會實踐”成為企業(yè)在招聘畢業(yè)生時的首要因素。成本和壓力，壓在了在校學生身上。

沒有報酬，甚至要自掏腰包，為實習“貼錢”，正在成為許多大學生的現(xiàn)實處境。

在這種“倒貼式”實習現(xiàn)象中，大學生在課堂和實習崗位之間奔波，在論文與考各類資格證之間分身，學生既是“員工”，又是“學徒”，他們不得不承受經(jīng)濟、精力與學業(yè)的三重壓力。

而值得考慮的問題是，這樣的投入究竟能換來多少回報？

遙遠的實習機會

下午2時要到實習單位開會。

想到這里，黃秀英早上8時從床上爬起來，準備開會文件，收拾好要帶的東西，鎖好房門，開始長達3小時的單程通勤之路。

從她的住處到北京，她要先坐1小時地鐵到高鐵站，再搭半小時高鐵，下車擠進地鐵人流，再過1小時，出地鐵站后走路到實習單位，總計花費3小時。

有時坐地鐵趕不上高鐵，黃秀英就花30元左右打車。到高鐵站吃點東西，又再花掉20多元。一張高鐵票50元左右。如果在北京有連續(xù)性的工作事務，黃秀英會就近找青年旅社住一晚，花60元，第二天再坐高鐵回去。

粗算下來，每周往返一趟北京，交通費加偶爾的住宿，每月不超過1000元，在她3000元生活費覆蓋范圍內(nèi)。

《裝腔啟示錄》劇照

早在讀碩士前，黃秀英就對自己要去哪些專業(yè)單位實習，有著清晰的規(guī)劃。今年1月份，一個行業(yè)內(nèi)的頭部單位向她拋出橄欖枝，即使相隔130多公里，她也不想放過這次機會。

不過，2025年的春季學期，黃秀英每周要上10節(jié)課，她不得不留在學校。因此，她需要持續(xù)4個月往返北京實習。

5月份，學校剩下課程不多，黃秀英搬到了北京五環(huán)生活，租了個單間。學校與實習單位的優(yōu)先級，顛倒過來。上課的日子她再回學校，其余時間就在北京實習，好處是，上班的通勤時間縮短到一小時內(nèi)。

但來北京租房，是筆不小的開支。為了控制開銷，黃秀英自己做飯，加上房租、水電，一個月花費不超過5000元。這筆支出，她靠父母給的生活費和兼職收入，剛好可以覆蓋。

盡管這是“窮開心”的生活，黃秀英從未后悔自己的選擇。

在外租房，是筆不小的開支/《同期的小櫻》劇照

護理專業(yè)大四學生許雅芝，也選擇離開南方的高校，到北京一家知名醫(yī)院實習。她所在高校與北京這家醫(yī)院有合作，沖著醫(yī)院響亮的名頭，許雅芝和同級的幾名學生都決定舍近求遠，到北京完成實習。

6月底，許雅芝帶著家里給的2000元，花1000多買了到北京的機票，開始為期10個月的“倒貼實習”。

北京的開銷之大，令她震驚。“到北京一個多星期，剩下的1000塊就用完了，7月跟家里要了1000塊，7月18日花完，然后又要了1000塊，一個多星期就花了500塊?！痹S雅芝說。

醫(yī)院宿舍是5人寢，需要自己交水電費，6到7月，許雅芝陸續(xù)交了100多元。在食堂吃飯便宜些，好點的飯10元，簡單點的6元。偶爾點外賣，她也會挑平臺、用券，把價格控制在10元左右，只有買生活用品、護理鞋時難以省錢。

《蕎麥瘋長》劇照

“像我們學生來醫(yī)院實習，既要交學校的學費、住宿費，又要給醫(yī)院交實習費，還要交醫(yī)院的住宿費?！蹦呐聦W校為了促進合作，替學生交了2000元實習費，可醫(yī)院沒有實習工資，其他費用需要學生全包，“壓力還是有點大”，許雅芝說。

對絕大部分專業(yè)而言，一二線大城市擁有更好的實習資源，也是行業(yè)發(fā)展的前沿，去大城市實習，已成為大學里的普遍現(xiàn)象。只是，這份“機會”往往意味著額外的金錢與時間投入。

邊上班，邊上學

每天早上7時50分，許雅芝已經(jīng)站在科室，洗治療盤、鋪治療巾、擺好碘伏酒精，等帶教老師一起去查房交班。

查看病人皮膚狀況、給病人翻身，監(jiān)護病人血壓、心率、脈壓和呼吸，測體溫、學打點滴——零碎的工作占據(jù)了她大部分時間。

但“學生”的身份不斷提醒她，除了實習，還有畢業(yè)論文和明年的護士資格證考試。

“學習時間只有每天下班和周末，以前學習的時間是在周一到周五，周末可以休息；現(xiàn)在變成周一到周五不僅要上班，空下來一點時間都得學習?！痹S雅芝說。10個月的實習期一結束，她就要回校參加畢業(yè)答辯。什么時候?qū)懻撐模绾螌W寫論文，都是她在實習期間要考慮的事。

此外是考護士資格證，對于許雅芝來說，只有通過護士資格證考試，注冊完才能正式去醫(yī)院上班。

實習期間要考慮的事情很多/《手術直播間》劇照

來自成都的焦童同樣處在“兩難”之間。大四下學期，在西南某高校讀預防醫(yī)學的焦童按照學院的實習安排，留在成都某醫(yī)院實習半年。

當時，比花費更令她焦慮的，是如何兼顧考研與實習。醫(yī)院實習和焦童的考研復習時間重合，邊實習邊復習成為無可奈何的事?！爱敃r一邊擺爛一邊焦慮，實習期間沒有整塊時間學習，學習時間像碎片，看一會兒書就要去做事情?！苯雇f。

看著同學翹掉實習去復習，焦童不是沒想過和他們一樣。但她的帶教老師嚴厲，哪怕為了等電梯早走5分鐘，她也會被帶教老師指責早退。

不僅醫(yī)學專業(yè)實習如此，只要還在學期內(nèi)，學生就無法避免工作、學習兩套模式輪流轉(zhuǎn)。

在黃秀英身上，這種撕裂更加具象。7月底某天，黃秀英的實習工作和期末作業(yè)的提交時間都趕在了同一周。前一晚，她通宵寫作業(yè)到清晨，睡了幾個小時，又爬起來準備工作資料。通勤路上，她也端著電腦，在搖晃的車廂里埋頭寫作業(yè)。直到工作開始的10分鐘前，黃秀英才寫完作業(yè)，發(fā)給小組同伴，繼而換上笑臉，轉(zhuǎn)頭開始實習工作。

《二十不惑》劇照

“每天的時間全都被塞滿，哪怕到了晚上也不能休息，必須把事情弄完，最近一個周我連續(xù)通宵了三次，說實話，我有點太累了?！秉S秀英說。

這種“邊上班，邊上學”的雙重狀態(tài)，正在成為常態(tài)。

英國Upromise公司2025年的一項研究顯示，18至24歲大學生的在學就業(yè)比例已上升至65%。國內(nèi)高校的情況亦相似：實習要求寫入培養(yǎng)方案，論文與考證又是畢業(yè)的硬門檻，學生不得不在兩套體系間疲于奔命，而且有些實習崗位根本沒有收入。

貼錢實習，值得嗎？

6月初，19歲的付新雨和同學一起向北京某基層法院投遞了簡歷。不久，她就收到實習的通知。

這是她去年進入東北某“985”高校法學專業(yè)后的第一個暑假，她選擇把時間交給實習。

這已不是什么新奇事。

中國青年網(wǎng)校園通訊社2023年的一則調(diào)查顯示，在14578名受訪大學生中，第一次實習經(jīng)歷發(fā)生在大一的占67.84％，實習的“起跑線”被大幅提前。

實習單位也已對此習慣。辦公室的人很少感嘆低年級學生們的加入?！巴M的實習生都和我差不多大，我們這個專業(yè)就是這樣。”付新雨說。

實習的“起跑線”被大幅提前/《即刻上場》劇照

考完期末最后一科，付新雨就離開學校，來到北京著手實習。

來北京之前，付新雨期待能“魚和熊掌兼得”，收獲一份漂亮的實習經(jīng)歷，學到專業(yè)領域內(nèi)的知識，然后以此為跳板，大二、大三去找一些不錯的律所工作。

但很快，初入職場的緊張感和期待被消弭。交到付新雨手上的是一些簡單的文書工作，寫判決書稿、整理卷宗，“大差不差，就是那些”。

“像公司法、商法、合同法這些，都不是學校大一開設的課程，如果帶教讓我做太專業(yè)的工作，我也做不好，一開始我也很糾結，來這里好像也學不到什么。”付新雨說。

經(jīng)濟賬同樣難算。與人合租三個月，房租接近3000元；法院管午飯，晚餐基本靠20元的外賣，她直接不吃早飯，以節(jié)省開銷。即便如此，暑期實習三個月，仍花去1萬多元，相當于一個學期的生活費。

付新雨在社交平臺上發(fā)帖分享這段經(jīng)歷，評論區(qū)里“哀聲一片”，因為法院、檢察院等機構不給實習工資，大學生不得不“貼錢實習”的情況并不少見。

大學生不得不“貼錢實習”的情況并不少見/《至上之法》劇照

預防醫(yī)學專業(yè)學生焦童也有類似的困惑。半年醫(yī)院輪崗后，她在七八個科室輾轉(zhuǎn)，卻幾乎沒有收獲與專業(yè)相關的知識?！邦A防醫(yī)學在醫(yī)院幾乎用不上，老師也知道教了沒用。”她說。實習更像是一個形式化的任務，既花了錢，也占去了大半年的時間。

這種種現(xiàn)狀，使得他們生出疑問，貼錢去實習，是值得的嗎？

付新雨不知道答案。在她背著書包、拎著行李箱，剛從高中踏進大學時，學院輔導員就在提考研、就業(yè)的事情，“第一學期結束就有同學拿到了能為保研加分的比賽獎項”“假期是不能浪費的”“實習一定是盡早開始的”，焦慮就這樣彌漫開，大一的學生們還沒體驗大學里青春的一面，就要開始規(guī)劃自己進入職場的道路。

而據(jù)人社部消息，2025年應屆高校畢業(yè)生達到1222萬人，同比增加43萬人，求職的賽道更加擁擠。

“6段實習”“10段實習”的“神話”縈繞在耳邊，學生們只能找各種經(jīng)驗帖，試圖從別人的成功模式中找到自己能學習的地方。

“我不知道這些數(shù)段的實習對學生就業(yè)有沒有用，但是我們只能選擇一條在‘作為’的路，哪怕它很辛苦，甚至是沒必要的自找苦吃?！备缎掠暾f。

《未生》劇照

在彌漫的焦慮中，學生們也弄不明白“貼錢實習”究竟是對未來的一種投資，還是一種被迫的消費？

許雅芝也不理解，為什么醫(yī)學生實習沒有工資補貼?！扒捌跊]工資我可以理解，后期幫忙做正式護士的工作，為什么還不能有工資？”

去年，黃秀英通過“不太忙的兼職”，一個月能掙8000元，實現(xiàn)生活費獨立。但現(xiàn)在，她的想法變了很多：“我現(xiàn)在完全靠家庭提供大部分生活費，如果現(xiàn)在實習不全力投入的話，很難找到工作。”

“我也要和父母在經(jīng)濟上妥協(xié)，去倚仗他們的支持，走我想走的路，才能盡快找到工作，去賺錢?！秉S秀英說。

（應受訪者要求，文中人名為化名）

文中配圖部分來源于網(wǎng)絡

作者 |何國勝

實習生 |謝瑞瑞

編輯 | 向治霖

值班主編 | 張來

排版 | 菲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