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岳父六十大壽,我送了他一根拐杖,花了我半個月的利錢。
他當(dāng)著所有親戚的面,接過拐杖,在地上“咚咚”敲了兩下,然后,用那烏木的杖頭,指著我的鼻子。
“陳陽啊,”他拉長了調(diào)子,嘴角往下撇著,那神情,就像是看到了一塊黏在鞋底的爛泥,“你看你,混了快半輩子,自個兒的腰桿子還沒混硬朗,倒先學(xué)會送人這玩意兒了。你是盼著我早點用上?”
滿堂的親戚,哄地一聲笑了。
那笑聲,像無數(shù)根燒紅的鋼針,密密麻麻地扎在我臉上。
我老婆小敏的臉,“刷”地就白了,她使勁拽我的胳膊,想把我拉到后頭去。
我沒動。
我就那么站著,臉上還盡力擠出個笑。我說:“爸,這不是尋思著您年紀(jì)大了,爬山散步的時候,有個支撐,能省點勁兒嘛?!?/p>
“省勁兒?”岳父冷笑一聲,把拐杖往旁邊一扔,像是扔什么垃圾,“我身子骨還硬朗得很!用不著!倒是你那個面館,一個月下來,能掙幾個子兒?別到時候,你自個兒先累得要拄拐杖了!”
小舅子小剛,端著杯酒走過來,打圓場。
“哎呀,爸,姐夫也是一片心意嘛。”他嘴上說著好話,眼睛卻斜著瞟我,那眼神里的輕蔑,跟岳父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姐夫,你那面館,生意還行吧?我上個月,剛換了輛車,帕薩特,回頭拉著你跟姐去兜兜風(fēng)?”
我點點頭,說:“行啊?!?/p>
我還能說啥呢?
我叫陳陽,三十有五。在這座不大不小的城市里,開了一家小面館。面館是我跟小敏的全部家當(dāng),起早貪黑,一個月下來,刨去房租水電,落到手里的,也就萬把塊錢。
養(yǎng)家糊口,餓不死,但發(fā)不了財。
在岳父眼里,我就是“沒出息”的代名詞。
岳父是老國企的退休科長,一輩子都端著個架子。他最得意的事,就是生了個好兒子。小舅子小剛,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在一家外貿(mào)公司上班,西裝革履,人模狗樣。
而我,一個高中都沒念完,只會揉面團的廚子,娶了他最寶貝的閨女小敏,在他看來,那就是他這輩子最大的污點。一朵鮮花,插在了我這坨牛糞上。
所以,每次家庭聚會,都成了我的“批斗大會”。我就是那個用來反襯小剛多有能耐的背景板。
十年了,我都習(xí)慣了。
小敏心疼我,好幾次都哭著說,要不咱別去了,不受這份氣。
我總是跟她說,沒事兒,爸也是為你好,盼著你過上好日子。他說我兩句,我又不掉塊肉。
其實我心里,跟明鏡兒似的。
他不是盼著小敏過上好日子,他是恨我沒讓他過上有面子的日子。
那根拐杖,最后被扔在了酒店的角落里。我們走的時候,誰也沒去拿。
我以為,這事兒就這么過去了。
可沒想到,兩個月后,這根被嫌棄的拐杖,還真就派上了用場。
岳父突發(fā)心梗,倒在了麻將桌上。
送到醫(yī)院,醫(yī)生說,三條血管堵了兩條半,得馬上做搭橋手術(shù)。不然,人隨時都可能過去。
手術(shù)費,加上后期的治療費,林林總總,至少要三十萬。
三十萬。
這個數(shù)字,像一座大山,轟隆一聲,壓在了我們家每個人心上。
岳母當(dāng)場就哭癱了。
岳父那點退休金,加上一輩子的積蓄,滿打滿算,也就十來萬。剩下的二十萬缺口,上哪兒填?
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看向了小舅子小剛。
他是老兩口的驕傲,是這個家最有出息的人。
小剛眉頭擰成了個疙瘩,掏出手機,當(dāng)著我們的面,又是打電話,又是發(fā)微信。
折騰了半個鐘頭,他把手機往桌上一拍,一臉的為難。
“媽,姐,不是我不想出錢。實在是……不湊手啊?!?/p>
他嘆了口氣,開始算賬。
“你們也知道,我上個月剛換了車,貸款還沒還完。我上個禮拜,剛給小娟(他老婆)她媽報了個歐洲十國游的團,又是好幾萬。我那點工資,看著多,可開銷也大啊!現(xiàn)在我手里能動的活錢,就三萬塊。要不,我先給墊上?”
岳母的眼神,一下子就暗了下去。
“就……就三萬?”
“媽,你以為錢是大風(fēng)刮來的??!”小剛的口氣有點不耐煩了,“我現(xiàn)在也是一家之主,我得對我自個兒的家負(fù)責(zé)吧?這樣,我有個主意。爸那套老房子,不是一直空著嗎?地段不錯,賣了,少說也能賣個七八十萬。到時候,別說手術(shù)費了,剩下的錢,夠你們二老養(yǎng)老了?!?/p>
“賣房子?”岳母一下子就炸了,“那可是你爸的根!他住了大半輩子的地方!他說過,死也要死在那屋里!你現(xiàn)在讓他賣房子救命,你這是要他的命??!”
“媽!都什么時候了,你還管那些!”小剛也急了,“是面子重要,還是命重要?”
母子倆在病房外吵得不可開交。
我隔著玻璃,看著病床上戴著呼吸機的岳父。他雖然閉著眼,但眼角,卻滲出了一滴渾濁的淚。
他肯定都聽見了。
自己最引以為傲的兒子,在他命懸一線的時候,想的不是如何籌錢,而是惦記著賣他的老房子。
這比讓他死了還難受。
最后,還是小敏把他們拉開了。
那天晚上,回到我們那個只有四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小敏抱著我,哭得喘不上氣。
“陳陽,對不起,對不起……”她一遍遍地說,“以前,是我爸,是我弟,他們不對。他們看不起你,我心里都明白。我沒能耐,沒法讓你過上好日子,還得讓你受委屈……”
我輕輕拍著她的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能說啥呢?
說你爸活該?說你弟不是個東西?
那是她親爹,親弟。打斷骨頭還連著筋。
“你別想了?!蔽腋f,“錢的事,總有辦法的。實在不行,把面館兌了,也能湊個十來萬?!?/p>
小敏哭得更厲害了,“那可是咱們倆的心血?。〔恍校≌f啥也不能賣!”
她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我看著她臉上還掛著的淚珠,心里像被什么東西堵著,又悶又疼。
我走到陽臺,點了一根煙。
城市的夜,燈火通明??蓻]有一盞燈,是為我亮的。
我,陳陽,一個只會揉面團的男人,一個被岳父瞧不起的上門女婿,一個連自己老婆都保護(hù)不了的廢物。
我恨嗎?
我恨。
可我更恨自己,沒能耐。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醫(yī)院。
小敏和岳母的眼睛,都腫得像桃子。小剛倒是神清氣爽,看來昨晚睡得不錯。
我沒跟他們多說啥,就問岳母要了醫(yī)院的繳費賬號。
岳母愣了一下,問:“陳陽,你要賬號干啥?你……你別去借高利貸?。∧峭嬉鈨赫床坏?!”
我笑了笑,說:“媽,我心里有數(shù)?!?/p>
小剛在一旁,陰陽怪氣地說:“姐夫,你可別打腫臉充胖子啊。三十萬,不是三千塊。你那面館,不吃不喝,得干好幾年吧?”
我沒理他,轉(zhuǎn)身就走了。
第二天中午,醫(yī)院那邊就來了電話。
說岳父的手術(shù)費,已經(jīng)全部繳清了,下午就可以安排手術(shù)。
一家人都懵了。
岳母第一個反應(yīng)過來,抓著小敏的手問:“是不是你?你是不是背著我,把咱家那點養(yǎng)老錢都取出來了?”
小敏搖搖頭,她也一臉茫然。
小剛的臉色最難看,他死死地盯著我,像是要在我臉上盯出個窟窿來。
“陳陽,是你干的?”他問,口氣里充滿了懷疑。
我點點頭。
“錢是哪兒來的?”他追問,“你是不是干了啥犯法的事兒?我可告訴你,你別連累我們家!”
我看著他那張因為嫉妒而扭曲的臉,突然覺得有點可笑。
“我的錢,來路很正。你放心,不會連累你當(dāng)你的體面人?!?/p>
說完,我懶得再跟他廢話,轉(zhuǎn)身去看岳父了。
手術(shù)很成功。
岳父從重癥監(jiān)護(hù)室轉(zhuǎn)到普通病房那天,一家人總算松了口氣。
可他們看我的眼神,卻越來越怪。
那是一種混雜著好奇、懷疑、審視,甚至還有一絲恐懼的眼神。
他們想不通,我這個窩囊了十年的上門女婿,這個只會開面館的窮光蛋,是從哪兒變出三十萬來的?
小剛不止一次地旁敲側(cè)擊,問我是不是中了彩票。
岳母則憂心忡忡,總覺得我背著他們借了還不清的債。
連小敏,都開始用一種陌生的眼神看我。
她不相信我。
這種不信任,比岳父用拐杖指著我的鼻子罵我,還讓我難受。
那天晚上,面館打烊后,小敏沒有像往常一樣收拾東西回家。
她就坐在我對面,眼睛紅紅地看著我。
“陳陽,你跟我說實話?!彼穆曇粲悬c抖,“那三十萬,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正在揉面,準(zhǔn)備第二天的面團。
那團面,在我手里,變圓,變長,再被我狠狠地摔在案板上。
“砰”的一聲,像是把這十年的委屈,都摔了進(jìn)去。
“你覺得是怎么回事?”我問她。
“我不知道……”她低下頭,“我怕。我怕你為了我爸,去干傻事。陳陽,錢沒了可以再掙,你要是出了事,我跟娃咋辦?”
我停下了手里的活。
我擦了擦手,走到柜臺后面,從最底下的一個抽屜里,拿出一個上了鎖的鐵盒子。
這個盒子,跟了我很多年了。小敏也見過,但她從來沒問過里面是什么。
我拿出鑰匙,當(dāng)著她的面,“咔噠”一聲,打開了鎖。
里面沒有金條,也沒有鈔票。
只有一本破舊的,封皮都磨毛了的賬本。
和一沓厚厚的,已經(jīng)泛黃的匯款單。
“這是啥?”小敏問。
我把賬本和匯款單,推到她面前。
“你自己看吧。”
小敏疑惑地翻開了賬本。
第一頁,是我那手歪歪扭扭的字。
2015年,8月13日。晴。
給嫂子匯款三千。
給石頭交學(xué)費一千五。
2015年,10月2日。雨。
嫂子腰病犯了,匯款五千。
2016年,春節(jié)。
給嫂子家寄年貨,一千二。
給石頭壓歲錢,五百。
賬本記了整整一本。
每一筆,都清清楚楚。
匯款的日期,金額,用途。
小敏一頁一頁地翻著,臉色越來越白。她的手,開始不受控制地發(fā)抖。
她又拿起那些匯款單。
每一張匯款單上,收款人的名字,都是同一個人:周秀娥。
地址,是一個我從來沒聽過的,偏遠(yuǎn)的山區(qū)小縣城。
匯款人,是我,陳陽。
十年,整整十年。
從我跟小敏結(jié)婚前一年開始,我每個月,都會雷打不動地給這個叫“周秀娥”的女人匯錢。
少則兩三千,多則七八千。
十年下來,總金額,已經(jīng)超過了四十萬。
小敏猛地抬起頭,看著我。她的眼睛里,充滿了震驚,痛苦,和一種我看不懂的絕望。
“她是誰?”她的聲音,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周秀娥……她是誰?你跟她,是什么關(guān)系?石頭,石頭又是誰?”
我看著她,心里平靜得像一潭死水。
我知道,她想歪了。
她肯定以為,我背著她,在外面養(yǎng)了別的女人和孩子。
我從煙盒里抽出一根煙,點上,狠狠地吸了一口。
煙霧繚繞中,我好像又回到了十五年前,那個暴雨傾盆的午后。
“她是我嫂子?!蔽艺f,聲音很輕,也很啞。
“你……你哪來的嫂子?”小敏愣住了。
“我當(dāng)兵時候,我們班長的老婆?!?/p>
我把那段埋在心里十五年,從未對任何人說起過的往事,一點一點地,講給了她聽。
我十八歲那年,沒考上大學(xué),不想在家種地,就去參了軍。
在新兵連,我啥也不是。體能差,腦子笨,干啥啥不行。
是我的班長,李浩,他沒有嫌棄我。
他手把手地教我疊豆腐塊,陪著我一遍遍地練隊列。我跑五公里,他就在我旁邊,一邊給我打氣,一邊拽著我跑。
他就像我的親哥。
他老家是西北山區(qū)的,家里窮。他說,他這輩子最大的心愿,就是退伍之后,回家蓋個大房子,娶上媳婦,讓他那個叫“石頭”的兒子,能走出大山,考上大學(xué)。
那年夏天,我們那兒發(fā)大水。我們部隊,被派去抗洪搶險。
一個村子被淹了,有個七八歲的小女孩,被困在了一棵快要被淹沒的大樹上。
水流太急了,沖鋒舟根本過不去。
是班長,他二話不說,把安全繩往腰上一系,就跳進(jìn)了洪水里。
他說:“陳陽,你在這兒接應(yīng)我。我水性好,沒事兒!”
可洪水,它不認(rèn)人。
他把小女孩救了上來,推到我懷里??伤约海瑓s被一個卷過來的漩渦,給吸了進(jìn)去。
我最后看見他,他還在對我笑。
他的嘴在動,我聽不清他說啥,但我能看懂。
他說的是:“照顧好,我媽,我老婆,我兒子……”
班長,被追認(rèn)成了烈士。
撫恤金,榮譽,都給了他家里。
可我知道,那些東西,換不回一條人命。
我退伍后,沒回老家。我來到了這座城市,因為班長說過,他兒子石頭,以后想考這里的大學(xué)。
我開始打工,在飯店后廚,學(xué)著揉面,拉面。
我沒忘掉班長的囑托。
我打聽到了他家的地址,開始給他們寄錢。
我不敢去見他們。我沒臉。
是我沒用,我沒能把他從水里拉上來。
我只能用這種最笨的法子,去還債。
還一條命的債。
這十幾年,我掙的每一分錢,除了最基本的生活開銷,幾乎全都寄了過去。
我不敢亂花錢,不敢買好衣服,不敢有任何娛樂。
因為我知道,在大山的那一頭,有班長的老娘要看病,有他的媳婦要生活,有他的兒子要讀書。
我不敢讓自己過得太舒服。
我怕我過舒服了,到了地底下,沒臉見我的老班長。
去年,石頭,班長的兒子,終于大學(xué)畢業(yè)了。他很爭氣,考上了老家的公務(wù)員。
他說,他要像他爹一樣,當(dāng)個有用的人。
他工作穩(wěn)定了,我這筆債,也算是……還清了。
這三十萬,是我從去年開始,才真正為自己,為小敏,為我們這個小家攢下的錢。
我本來打算,再攢個一兩年,湊個首付,買個小房子。
我不想讓小敏,再跟著我,擠在這四十平米的出租屋里了。
我講完了。
面館里,死一樣的寂靜。
只有墻上的掛鐘,在“滴答、滴答”地響。
小敏就那么呆呆地看著我,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顆一顆地往下掉,砸在那些泛黃的匯款單上,暈開了一片一片的水漬。
她什么話也沒說,就那么哭。
哭了很久,她突然站起來,走到我面前,伸出手,緊緊地,緊緊地抱住了我。
她把頭埋在我的胸口,哭得渾身發(fā)抖。
“陳陽……”她哽咽著,聲音含糊不清,“你……你咋這么傻啊……”
我拍著她的背,眼眶也紅了。
是啊,我就是這么傻。
傻到,用十五年的青春,去還一個承諾。
傻到,寧愿被全世界誤會,也不愿開口解釋一句。
第二天,我照常出攤,開門,揉面,煮面。
生活好像什么都沒變。
但又好像,什么都變了。
小敏的話,變少了。但她看我的眼神,卻多了一些我以前從未見過的東西。
有心疼,有愧疚,還有……一種叫作“崇拜”的東西。
岳父出院那天,我們?nèi)ソ铀?/p>
他瘦了很多,精神也不太好。小剛開著他的帕薩特,在醫(yī)院門口等著。
一路上,車?yán)锏臍夥?,很壓抑?/p>
快到家的時候,岳父突然開口了。
“陳陽?!彼形?,聲音沙啞。
“哎,爸?!蔽覒?yīng)了一聲。
“那三十萬……”他頓了頓,好像下面的話,很難說出口,“聽小敏說了?!?/p>
我沒吱聲。
車?yán)?,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p>
岳父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為他不會再說話了。
他嘆了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說:
“以前……是爸不對?!?/p>
說完,他把頭轉(zhuǎn)向了窗外,不再看我。
我看著他佝僂的背影,和他那頭比住院前白了更多的頭發(fā),心里,突然就沒那么恨了。
回到家,岳父把我送他的那根烏木拐杖,找了出來。
他用一塊干凈的布,仔仔細(xì)細(xì)地擦了一遍又一遍。
然后,他把那根拐杖,立在了他床頭最顯眼的地方。
我知道,從今天起,這個家里,有些東西,不一樣了。
故事到這里,你以為就圓滿了?
生活,它從來都不是一本寫好的小說。
岳父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搭橋手術(shù),只是給他續(xù)了命,卻沒能留住他的精氣神。
他變得沉默寡言,時常一個人,拄著那根拐杖,在窗邊一站就是一下午。
小剛來看他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偸钦f,忙,走不開。
反倒是我,每天收了面館,都會帶著小敏,過去陪他說說話,給他捏捏腿。
他不怎么罵我了。有時候,他會看著我,眼神很復(fù)雜。
有一天,他把我單獨叫進(jìn)了房間。
他從床底下的一個箱子里,顫顫巍巍地,摸出了一本房產(chǎn)證。
是那套他寧死也不愿賣的老房子。
他把房產(chǎn)證,塞到我手里。
“陳陽,”他說,“這房子,給你了。”
我愣住了,“爸,這使不得!這是您跟媽的養(yǎng)老房,我不能要!”
“拿著!”他的口氣,不容置疑,“我跟你媽,商量好了。我們以后,就跟著你們過。小剛那兒……是指望不上了。”
“這房子,不光是給你。也是……也是我替小剛,還給你的一份情?!?/p>
“你是個好人,陳陽。是我們老王家,對不住你?!?/p>
我拿著那本沉甸甸的房產(chǎn)證,鼻子一酸,眼淚差點掉下來。
我這十幾年受的委屈,好像都在這一刻,煙消云散了。
可我沒想到,這本房產(chǎn)證,會掀起一場更大的風(fēng)暴。
小剛不知道從哪兒聽說了這事兒,當(dāng)天晚上,就殺了回來。
他在客廳里,指著我的鼻子破口大罵。
“陳陽!你個王八蛋!你安的什么心?你是不是給我爸灌了什么迷魂湯了?這房子是我的!憑什么給你這個外人!”
小敏氣得渾身發(fā)抖,跟他吵了起來。
岳父拄著拐杖,氣得嘴唇發(fā)紫,“你給我滾!我沒有你這個兒子!”
家里,吵成了一鍋粥。
我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話。
等他們都吵累了,我把那本房產(chǎn)證,放回了桌上。
我看著小剛,平靜地說:“這房子,我不會要?!?/p>
然后,我拉著小敏,走出了那個家。
外面的天,已經(jīng)黑了。
小敏邊走邊哭,“陳陽,你為啥不要?那是爸給你的!你應(yīng)得的!”
我停下腳步,替她擦干眼淚。
“小敏,”我說,“我為老班長還了十五年的債。我不想你,為了我,背上一輩子的債?!?/p>
“我不想你,因為一套房子,沒了弟弟,沒了娘家?!?/p>
“我陳陽,是窮??晌腋F得,有骨氣?!?/p>
小敏愣愣地看著我,說不出話來。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決定。
我把面館,盤了出去。
然后,我用那筆錢,加上我所有的積蓄,在離岳父家不遠(yuǎn)的一個老小區(qū),買了一套小小的二手房。
沒有電梯,六樓。
但那是,我們自己的家。
搬家那天,岳父和岳母都來了。
岳父拄著那根烏木拐杖,一步一步地,爬上了六樓。
他看著我們那個雖然不大,但被小敏收拾得干干凈凈、亮亮堂堂的家,眼圈,紅了。
他沒說什么,只是從兜里,摸出了一個紅包,塞到了我手里。
他說:“陳陽,算爸……借你的。以后,慢慢還?!?/p>
故事,還沒有結(jié)束。
一年后,老城區(qū)改造,岳父那套老房子,被劃進(jìn)了拆遷范圍。
分了兩套新房,還有一百多萬的補償款。
小剛樂瘋了。
他拿到錢和房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那輛帕薩特,換成了一輛寶馬。
然后,他再也沒回來看過老兩口一眼。
我跟小敏,把岳父岳母,接到了我們家。
那個小小的兩居室,一下子變得有點擁擠。
但,卻很暖。
有時候,我會想,如果當(dāng)初我收下了那套房子,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
也許,我會少奮斗二十年。
但也許,我會失去更多。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現(xiàn)在,每天晚上,我都能睡得很踏實。
我的債,還清了。
我的家,也還在。
這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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