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從房間里走出來，手里拿著那份錄取通知書。我正在廚房里洗碗，聽到她清了清嗓子的聲音。

"媽，我考上了。"她說話的語氣很平靜，像在說今天天氣不錯。

我關(guān)了水龍頭，轉(zhuǎn)過身看她。十八年了，這孩子從小就這樣，高興也好，難過也罷，臉上永遠(yuǎn)是那副淡漠的表情。有時候我想，她是隨了我，還是隨了她爸。

"恭喜。"我也很平靜地說。

她把通知書放在餐桌上，然后坐下來，雙手交疊放在膝蓋上，像準(zhǔn)備開一場正式的會議。

"我想和你談?wù)劇?

我走過去，在她對面坐下。這個動作我已經(jīng)做過無數(shù)次了，從她幼兒園被老師投訴，到初中早戀被發(fā)現(xiàn)，再到高中因為成績下滑而談話。每一次，我們都是這樣坐著，隔著這張不大不小的餐桌。

"你說。"

她深吸了一口氣："我希望你給我買一臺新的筆記本電腦，MacBook Pro，要最新款的。還有，我想要一部iPhone，也是最新的那種。另外，我希望每個月的生活費能提高到三千塊。"

我沒有立即回答，只是靜靜地看著她。她繼續(xù)說："大學(xué)四年，我不想再像高中那樣什么都要省著花。我想有自己的生活，想買自己喜歡的衣服，想和同學(xué)出去玩。"

"還有呢？"我問。

她愣了一下，大概沒想到我會這么問。"還有，我希望你和爸爸不要再監(jiān)管我的社交和戀愛。我已經(jīng)成年了。"

我點點頭，然后站起身，走到陽臺上點了支煙。女兒從小就不喜歡煙味，所以我總是避著她抽。但現(xiàn)在，我突然不想避了。

"媽？"她跟了過來。

我吸了一口煙，煙霧在午后的陽光里慢慢散開。"你的要求我都聽到了。"

"那你的意思是？"

我轉(zhuǎn)過身看她，她的眼里有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期待，像一個終于可以伸手要糖的孩子。十八年來第一次，她在我面前表現(xiàn)出了渴望。

"我和你爸離婚了。"

女兒的表情凝固在那里，像被人按了暫停鍵。過了很長時間，她才眨了眨眼睛。

"什么時候的事？"她的聲音很輕，輕得我差點沒聽見。

"兩個月前。"我把煙掐滅，"你高考那段時間。"

她坐在陽臺的椅子上，雙手抱住自己的膝蓋。這個姿勢我見過，她小時候害怕的時候就是這樣。

"為什么不告訴我？"

"怕影響你考試。"

"所以你們一直在演戲？"她的聲音開始有了情緒，"這兩個月，爸爸還是照?；丶页燥?，你們還是照常說話，照常關(guān)心我的成績。"

"對。"

她笑了，那種很干很冷的笑。"所以我剛才說的那些，聽起來是不是特別可笑？"

我沒有回答。其實她說那些話的時候，我心里想的是另一件事。我想起去年她過生日，她爸爸出差，我一個人給她買蛋糕。蛋糕店的小姑娘問我要寫什么字，我想了半天，寫了"生日快樂"四個字。回到家，女兒看了看蛋糕，什么也沒說，切了一小塊就回房間了。

那時候我就知道，我們之間有什么東西斷了。不是愛，是別的什么。也許是信任，也許是理解，也許就是簡單的親密感。

"你恨我嗎？"我問她。

她搖搖頭："我不知道該恨誰。"

那天晚上，她爸爸來接她。他們要去吃飯，然后女兒會在他那里住幾天。這是我們商量好的，讓她慢慢適應(yīng)這個變化。

臨走的時候，女兒回頭看了看我。"媽，你會給我買那些東西嗎？"

我愣了一下，然后點頭："會的。"

"為什么？"

"因為你是我女兒。"

她沒有說話，跟著她爸爸下樓去了。我站在窗邊，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樓下。

其實我想告訴她的是，那些東西我早就準(zhǔn)備好了。電腦、手機、還有一張卡，里面有足夠她大學(xué)四年花的錢。我甚至想過，如果她開口要一輛車，我也會給她買。

不是因為愧疚，是因為我突然意識到，我能給她的時間不多了。

她要去上大學(xué)，會有自己的生活，會戀愛，會結(jié)婚，會有自己的孩子。而我，會變成她生命中越來越邊緣的人。這是每一個母親都要面對的現(xiàn)實，只是我比別人更早地感受到了這種疏離。

離婚的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朋友們還以為我們一家三口依然和睦，偶爾還會問起她爸爸的近況。我總是含糊地回答幾句，然后轉(zhuǎn)移話題。

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保密。也許是不想聽到那些同情或者建議，也許只是單純地覺得，這是我們家的事，不需要讓全世界都知道。

一周后，女兒回來了。她的態(tài)度比我想象中要平靜。

她開始叫我"媽媽"而不是"媽"。這個細(xì)微的變化讓我有些不安，但我沒有說什么。

"大學(xué)的事情安排得怎么樣了？"我問她。

"都安排好了。爸爸說他會送我去學(xué)校。"

"好。"

我們開始像兩個客氣的陌生人一樣生活。她會主動幫我做家務(wù)，會問我今天過得怎么樣，會在我生病的時候給我泡藥。但是我們不再有那種隨意的對話，不再會因為一部電視劇而爭論，不再會在深夜聊到很晚。

有時候我想，這樣也好。至少我們都在努力維持著一種表面的和諧。

但是有一天晚上，我聽到她在房間里哭。那種壓抑的、努力不讓人聽見的哭聲。我站在她房門外很久，最終還是沒有敲門。

我知道她在哭什么。不是因為離婚，是因為她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她一直生活在一個精心編織的謊言里。而那個謊言的編織者，是她最信任的兩個人。

開學(xué)前一天，她拎著行李箱站在門口。

"媽媽，我走了。"

"路上小心。"

她點點頭，然后停頓了一下："媽媽，其實我一直想問你一個問題。"

"什么？"

"你們離婚，是因為不愛了嗎？"

我想了想，然后搖搖頭："不是。是因為愛得太累了。"

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然后轉(zhuǎn)身離開了。

我關(guān)上門，坐在客廳里。房子突然顯得很大很空。我點了支煙，這一次，沒有人會不喜歡這個味道了。

其實我還想告訴她的是，成年人的世界里，很多事情都沒有標(biāo)準(zhǔn)答案。愛與不愛，對與錯，堅持與放棄，都不是那么絕對的。

但這些話，等她真正長大了，自然會明白。

現(xiàn)在，她只需要知道，不管發(fā)生什么，她都是被愛著的。雖然這份愛可能不完美，但它真實存在。